父亲的遗物原本随马车一起带了来,相爷担心放在府里也是祸患,便让冯升收了送去了东郊别院的藏书阁。
明溪权衡再三,最后还是瞒着相爷,手边偷偷留下两样东西。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日后要用到的,她必须冒这个险,一卷西域古佛经,一本旧年行军要记。
相爷给她安置的这座小院子,名叫春晖苑。算是客居,与内宅隔了一条长巷,出了院子往花园迂回去前厅,可不必经过内宅。府里只知道她是临川老家来的远亲,相爷厚待,亲自盯着给她安排饮食起居,谁还敢怠慢。
一入侯门深似海,起初明溪并不清楚,高门显贵的府邸,富贵繁华,没想到就跟坐牢一样。她除了待在自己的院子,哪都不能去,即便去后花园逛逛,也要秋蝉陪着。秋蝉见她入府半个多月,总闷闷的,外头刚下过一场雪,雪停了,秋蝉带她去花园赏雪。荷花池畔的游廊里,正走着,忽然一箭黑影嗖地向她们射来。
明溪脚下反应敏捷,侧身退步闪过,那冷箭当啷射进廊柱,鸭青箭羽嗡嗡直颤。
明溪倒还镇定,秋蝉着实吃一惊,脸色惊变:“何人如此大胆?”
雪地里的家仆后面招手追着,前头一位身形臃肿的男子,从池边颠颠儿奔过来。那男子胖大的身材,腿脚却灵便,肩头挎着弓弦,一脚跳进游廊里,边嚷着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没射到你们吧,我在射大雁呢。”
秋蝉不耐烦道:“五公子又在胡闹,下这样大的雪,哪来的大雁。”转头喝斥跟着的两名小厮:“不中用的东西,怎么侍候的,伤到人怎么办!”
小厮躲在五公子身后不敢吭声。
赵二娘所生的五公子颜长深,自小也是花了大气力来教导,不过被教导歪了,习文一塌糊涂,习武成了半吊子。如今连脑子都糊涂了一半。明溪打量五公子,见他胖圆的脸,小眼睛眯着,笑起来乐开了花。看他面相,命宫有痣,痣破命宫,是将来枉死的征兆,明溪心中一沉。
“我没撒谎,才刚明明有只大雁落在游廊顶上,是从四娘的院子里飞过来的。”五公子颜长深笃定这样说,便要拉着秋蝉去对质:“咱们去四娘的院子里,问问四娘,没准儿那大雁是四娘驯养的。”
四娘是北地逃荒而来的歌女,当年差点冻死在城墙根下,被相爷捡了回来,才收为姬妾。
秋蝉拿开他的手,吓唬道:“五公子再没个正形,明儿就回禀相爷,送你回青州任上。”
兴许颜长深素来被相爷嫌弃怕了,一听见相爷俩字,如临大敌,慌了手脚。本来撒腿要跑,一着急,小腿肚子上犯了挛症,突然疼得抱着腿坐在了地上。
秋蝉慌得跪下查看,连问:“这是怎么啦,五公子,五公子……”
颜长深呲牙咧嘴,疼得要命,明溪眼疾手快,俯身摁住五公子那只痉挛的腿,掏出银针,瞄准穴位,一针下去,疼痛便止住了。
颜长深笑嘻嘻冲着明溪说:“妹子好厉害,妹子是神医呀!”
秋蝉也惊讶地看着明溪:“姑娘懂得医理?”
明溪自谦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在山上打小跟着雪娘行医,略微知道一点。”
小厮架着颜长深回去,走出游廊没多远,到了雪地里,颜长深的腿已然行动自如,颜长深十分回身立在雪中,规规矩矩向明溪行了个大礼。
秋蝉却在旁边笑起来,打趣说:“五公子平日呆笨呆笨的,今儿见着姑娘,倒忽然懂得规矩礼仪了。”
明溪觉着秋蝉这样嘲笑五公子,一个婢女,竟敢这样不尊重,可见五公子在府里真不受待见。秋蝉打小跟着七公子的,明溪来了后,相爷才把她拨过来使唤,跟着七公子的婢女,自然更尊贵些。
过了两日,刚用过午饭,屋子里煮着茶,五公子院子里的小厮过来送东西。那小厮没进屋子,便在廊下,双手捧着一方砚台交到明溪手上,说道:“五公子让小的送来,说是给姑娘接风洗尘的见礼,二来也是给姑娘赔罪,花园里那一箭差点伤到姑娘。让姑娘务必收下,姑娘若不收,表示姑娘还在怪罪,回去要把小的腿打断。”
明溪很难为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打开一瞧,上等的墨绿卧蚕洮砚,色泽雅丽,纹饰精美。这才不由道:“多谢五公子盛情,只是如此贵重,明溪如何敢当!”
小厮忙说:“不贵重,不贵重,我们五公子说了,自己文墨那么烂,留着白糟蹋,那日花园里仓促一顾,瞧姑娘定是个有才学有见识的才女,送给姑娘正般配。”
秋蝉在旁边捂着嘴噗嗤噗嗤地笑。明溪怕尴尬,也不能让小厮为难,只得暂且收下,便说:“花园里不过是个误会,请五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那么,东西我收了,回去劳烦替我谢过五公子。”
小厮欣悦的应承着,东西收了,却不肯走,明溪只得问:“可还有旁的事?”小厮吞吞吐吐,最后一咬牙才道:“我们公子有个不情之请,又怕冒犯姑娘。”
明溪不明就里,不晓得所指何事,便道:“何来冒犯,五公子有何吩咐尽管直言便是。”
小厮挠了挠头,说:“我们公子记挂着七公子的病,想着姑娘神医妙手,倘或姑娘出面给七公子扎两针,一准就好了。”
明溪见是这样说,倒实在尴尬,五公子行事果然异想天开,但是够坦率。七公子金尊玉贵,虞夫人的命根子,私下来找她,别说她敢不敢冒犯,谁敢擅自做这个主呢。
果然秋蝉一听,立即冲小厮训斥:“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诅咒公子?哪个说公子有病来着?公子早就好了,劳你们瞎操心!回去告诉五公子,平日他怎样胡闹都不打紧,施针岂是闹着顽的,回头夫人听见,有你们好看!”
小厮吓得赶紧闭嘴,转头撒腿就跑了。明溪忍不住对秋蝉道:“五公子也是一番好意,咱们听一听也就罢了,何必这样疾言厉色。”
秋蝉悻悻地,不屑一顾:“好意?我谢谢他!真是凭空一声闷雷,打哪儿响起的!”
虽然秋蝉被拨过来照顾明溪,毕竟她不是正经主子,明溪也不便对秋蝉过多苛责。她不过是客,始终算外人,外人更不能多嘴,说多了就是讨人嫌了。此后五公子没再来,也许被秋蝉的态度吓着了,明溪偶尔去花园时,碰见五公子,打个照面,他总是对她笑嘻嘻的,唤她“妹子”。明溪也觉着亲切。
至于七公子,明溪见都见不着,除了刚来汴京那日,府门外匆匆一瞥,其他时候,要么过节正宴,远远打个照面。也都没机会正眼看清他的模样,所以很飘忽,她只记住那个模糊的尊贵俊朗的身影,咫尺天涯,像远在天边,长空万里,似乎永远跟她没什么干系。
上一回七公子顽疾复发,也是在冬月里,下着大雪,九殿下于金明池设宴,遍请京中高门才俊。颜长阙只带了婢女秋蝉和奴娇赴宴。席间淑公主不知怎么起了兴致,要和他比画,于是在雪中摆了书案。冬雪酷寒,颜长阙一边观景作画,忽然从树头飞下来一只青羽鸟,叽叽喳喳径直落在画中红梅上。在场的一众人无不觉着惊奇,奴娇拿手一扑,那鸟活蹦乱跳,忒愣愣飞走了。他的诗书才情,连鸟儿都仰慕,如此天资,真是让人赞叹。
然而一回府,他就病倒了,他这病最受不得雪寒,阖府上下惊慌失措,相爷请来太医院的张院判亲自看顾。好歹床上躺了两个月,终于撑过来了。对外相府还要保密,不肯走漏风声,只说偶感风寒,以至于连九殿下都不知道底细。
眼下又是冬月大雪,近些日因为刚刚授了官职,又忙着九殿下分府之事,宫里宫外两头跑,必定疲乏劳累。明溪在临川时就听雪娘提及过,七公子的顽疾病根在气血,一则怕冷,再一个要紧的,不能劳累过甚。这两样他却都赶上了。
果然康王府正宴还没散,颜长阙直接昏厥在席面上,九殿下还当他是不胜酒力,连忙让侍卫小厮送他回府。自己还不放心,亲自跟着来相府。颜长阙的院子夹在内宅垂花门与前厅中间的长巷子里,院门口一树白梅,门楹上雍容华贵题着三个字:“锦书轩”。
婢女奴娇领着婆子匆忙将颜长阙安置进寝房。前两回顽疾复发,奴娇是亲眼见过的,一瞧颜长阙脸上的气血,吓得声色巨变:“不成呀,赶紧将张院判请来!”
九殿下在外屋堂前等着,听见说严重,当下不必等回府拿拜帖,只吩咐跟来的侍卫:“速去太医院,就说我的话,把张院判叫来!”
侍卫领命出去,九殿下忙又叮嘱:“别忘了,带着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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