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从早朝下来便去了御史府,开封府少府一职许多人盯着,生怕颜长阙因病被人顶了空缺,还需和黄御史诸多调停。回来先过去锦书轩瞧了瞧颜长阙,见他起死回生,也能进东西了,心下甚慰。到了书房,大公子颜长安正在候着,说起九殿下此番的恩义,反倒惹一起一番忧心:
“殿下如此厚待,这是天大的恩情。寻常百姓家里欠了人情,或银钱,或替办差事,许多法子可以偿还。可他是康王殿下,心怀大志,咱们要怎么还?历来皇子夺嫡必定腥风血雨,殿下缺的是心腹,是助力,如今首当其冲便是你七弟。只怕日后少不了凶险。”
颜长安道:“父亲苦心教导七弟,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建功立业么,父亲应该欣慰才是。”
相爷点头慨叹:“忠孝难两全,可天下做父母的哪个不盼着孩子能够一世平安顺遂。”
颜长安见父亲左右矛盾,终究是太过疼爱七弟的缘故,便也不敢跟父亲说实话。这功劳记在九殿下身上,无论对相府,还是对外,都是再妥善不过:“儿子为嫡长子,不能为父亲分忧,是儿子不中用。儿子也知道,若非祖荫庇护断得不到如今的官位。好在咱们家兄弟众多,父亲不必太过替七弟担心,总归还有四弟,四弟是有出息的,将来定能和七弟一起光耀门楣。”
相爷道:“我正要问呢,你四弟常年在军营,你七弟病成这样子,他也不知回府一趟。”
颜长安说:“四弟勤勉,忙着在军营操练呢,想来还不知道府里的事,待儿子回去时转去南郊大营,去瞧瞧他。”
相爷嗯了一声,道:“老四执拗,先前看中侍郎府的四姑娘,恳求我提亲,让我给拒了。这傻小子就不明白,我和四娘是一个意思,那四姑娘绝非良配,偏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这回见着他,好好开导开导他。”
颜长安应是,“四弟虽然骁勇,到底还小孩子气,父亲不必太过挂怀。”
他此番回京事发突然,没来及上奏朝堂,若被谏院弹劾,也是大过。眼下七弟已然无碍,不便再多耽搁,陪父亲在繁花院用过午饭,即刻动身回洛阳。
临走又转来锦书轩叮嘱奴娇一回。奴娇自然明白大公子的顾虑,此事若再翻出来,定会伤了九殿下的颜面,只能守口如瓶。
颜长阙气血已通,果然恢复得很快,一两日间便可下床,行动自如。窗外日头高照,天上的白云一束流光穿过,照进窗子里,洒下无限清辉。颜长阙刚刚起身,还没来及穿衣裳,做在床沿出神,奴娇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他本能地皱了皱眉:“日日吃这些苦了发涩的东西,我已然好了,不必再吃了。”
他虽恢复,身子还需调理,照例用的太医院的方子。奴娇便笑说:“药哪有不苦的,公子怎的忽然娇气起来。”
颜长阙忽然问:“我昏迷这些日,虽睁不开眼睛,但知觉还是有的。大哥洛阳请来的那位神医,并未给我施针,我知道搭救我的绝非是他。我怎么好像听着有人唤明溪的名字?明溪来过我的寝房?”
奴娇见他这样说,心中一沉,故意打岔:“公子的寝房,明溪姑娘怎么能来呢,定是公子听错了。”
颜长阙将信将疑,仍旧问:“当真?你可别诓我?”
奴娇故作轻松道:“是谁施针有什么要紧,难道公子还要论功行赏么?快别想这么多了,赶紧养好身子,府衙还等着公子去上任呢。”
颜长阙若有所失地唔了一声,他并非纠结谁的功劳,他只是想确定自己神智迷离间,坐在他眼前,他紧紧抓住不放的那只手,是不是明溪。说来奇怪,与明溪去年大雪中初见,总觉着似曾相识,她像曾经出现在他梦境里一样,那位一身红妆凄迷悲壮的背影。
时光隔了百年,玉门关外,黄沙落日,她一身红妆被围堵在迎亲的大军里……他看见梦里的自己,穿着战袍,纵马疾奔,冲上去营救,西风烈烈,他在千军万马之中拼杀,想救她出来……可是敌军太多了,拼杀到力竭,他手中的长枪跌落,她终究是被带走了,他身负重伤倒在尸横遍野的血泊之中……
那个梦太惨烈,太痛苦,至于每当清醒时,都不愿再有任何回忆。所以这一年来他也总是避免与明溪碰面。
奴娇这一番打马虎眼,总算暂时将颜长阙瞒住。颜长阙大病初愈,连天气也跟着好起来,虞夫人高兴,因说锦书轩上下这些日侍候颜长阙辛苦了,阖府上下要庆贺庆贺。晚上在繁花院摆了家宴,赵二娘桃三娘燕四娘破例入席,五公子颜长深也被叫了来,只是四公子还是没回来。
颜长阙尚在用药,不宜吃酒,席间坐了会儿出来透气,五公子颜长深巴巴的从后面跟着。出了主院,颜长阙才顿住转身问:“五哥是有什么事找我?”
颜长深吞吞吐吐道:“我早想告诉你,可娘吓唬我,让我闭嘴。”
颜长阙耐心笑着问:“什么事非要瞒着我?眼下就咱俩,五哥不必怕,尽管说,我不会让二娘知道。”
颜长深听了,这才大起胆子笑说:“七弟你被骗了,我知道你的病不是洛阳神医治好的,他没那本事。咱们府里那位明溪妹妹,如今在春晖苑住着,去年冬月里来的,大总管说是咱们临川老家的远亲,你知道吧?她入府那日,我腿上犯了挛症,明溪一针下去,我立刻活蹦乱跳。一定是明溪给你施针,你才起死回生,好得那样快。七弟,你可莫要谢错了恩,明溪才是你救命恩人呢!”
颜长阙知道五哥素来颠三倒四,这番话多半也是他揣度,心下也还是一怔。转而问:“明溪给五哥治腿疾,旁人知道不知道?”
颜长深道:“大总管知道,旁人我没说过。啊,对了,上回大哥回来,在花园里叫住我,我跟他讲过。”
颜长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颜长深跟着道:“七弟,我听娘说你还在用太医院的方子调理身子,这回你的病好了,但还没根除,要是再仰仗太医院,恐怕最后还是不成。正经让明溪看护你身子,一准儿你也能活蹦乱跳。我心下着急,他们都嫌我笨,我的话没人肯信,我也不敢去父亲母亲跟前说,七弟,你明白吧,我告诉你,你赶紧为自己想想法子!”
颜长阙见五哥一派赤诚,甚为感动,难为他一直挂念。当下笑应道:“谢谢五哥一番苦心,我的病痊愈了,以后也不会再犯,不必替我犯愁,再歇息两日就去开封府上任了。”
颜长深将信将疑:“果真痊愈了?”
颜长阙笑了笑,只说:“外头风大,五哥赶紧回去吧,今儿父亲母亲高兴,回去多吃几杯。”
颜长深挠挠头,丈二和尚似的,见他笃定这样说,便姑且回家宴上去了。风起寒夜,屋脊上厚厚残雪,只听得到呼啸的风声。颜长阙无心再吃酒,顿在廊下思量良久,以他的聪明才智,想通其中一些关隘,倒也不难。等回到锦书轩,进了屋子,奴娇正好在。今儿府里的下人都去主院等着领赏,不知奴娇几时回来的。他于是问:“怎的偷空跑回来了,母亲还没发放赏银呢。”
奴娇便道:“区区几两赏银,公子也太小瞧奴婢了。”
她生怕颜长阙乏了,早早侍候他睡下,寝房内刚添完炭火,不经意间一抬眼,瞧见屋角红檀衣架子上挂着的披风,这才想起来是明溪过来施针时落下的。
这几日只顾着照顾颜长阙病愈,竟没留心,于是心下不由嘀咕会不会被颜长阙发觉。
果然颜长阙早已发觉,她的视线转过来,颜长阙便兴师问罪般正盯着她。奴娇到底心虚,强装镇定地笑说:“公子瞧着奴婢做什么。”
颜长阙直接道:“我虽觉着不是什么要紧事,可你为何要瞒着我呢。”
奴娇见遮掩不住,这才坦白说:“大公子临走时,千叮万嘱,奴婢哪敢多这个嘴。”
颜长阙恍然,喃喃说:“果然是你和大哥瞒天过海。你和大哥都是为了我,我都明白。”
奴娇本来一直觉着对明溪愧疚,此时也不必再憋着了,便道:“事从权宜,这也是没法子。大公子思量周全,既要顾着九殿下的体面,也得顾着明溪姑娘的清誉。阴差阳错,木已成舟,总归结果是好的,如今只能将错就错。只是委屈了明溪姑娘。”
颜长阙明白了这些事,心中不胜低回,原来自己梦中感知的没错,果真是明溪。她可真是位奇女子,身怀奇才,坚毅果敢,不惜搭上自己的清誉,当机立断,无所顾忌地替他诊治。这份恩情他记着,将来一定想法子偿还。他的视线落在那衣架披风上,夕岚暮霭披风,去年府门外匆匆一顾,那时她立在簌簌大雪中,风姿明丽,青衣罩袍外正是这件披风。他心中一阵触动,怔了怔,便向奴娇交待说:“披风留在这,收起来吧,明儿你去找刁妈妈,再给明溪置办几件御寒的冬衣。”
奴娇见这样说,自然欣悦领命。
主母虞夫人不待见明溪,虽碍于相爷的情面,不至于对明溪苛待,毕竟在衣物没那么尽心。相爷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等琐事。掌管库房的刁妈妈,见说是颜长阙的吩咐,不需半日,便将置办的衣裳码齐一股脑送去了春晖苑。
秋蝉不明就里,又惊又呆地问明溪:“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明溪笑说:“我哪里知道,既然锦书轩派人送来的,咱们自当多谢七公子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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