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记载,在大容山林立的群峰中有一座双峰谷。”
“双峰形似鬼门,谷中昼夜不分,有一界碑立于谷前,因山中常年烟云缭绕,时而有山民不查,误入其间。”
“如若是寻常时节,山民们自可有惊无险从谷中走出。可若是逢上每年七月十五,鬼魂回阳间探亲的鬼节,双峰合一,鬼门大开,那时,阴阳两界相通,闯入的山民便会被游荡谷中又无处可归的枉死鬼给生吞活剥!”
“听闻前不久,城中百酿酒楼的掌柜贾氏在七月半前上山祭祖,怎料返程途中为雾霭所困,竟走过界碑而进入谷中。”
“夜半子时,正那小鬼们争先涌出鬼门关的时辰,贾氏当即便被破界而出的鬼魂吓得魂飞魄散!”
“府中仆从第二日上山寻人,也是硬生生挺过午时,才将人从谷中救出。可惜那精明一世的老爷子经此一劫是以半痴半傻,至今,仍半身不遂,卧病在床……”
营地大帐中,倏忽有山风袭入。
侍女唐雪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不知上哪儿听来的奇闻怪志,着实让候在帐帘旁的侍从寒毛直竖。
唐陆握了握穿系腰间的佩剑,长舒一口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什么神啊鬼啊。分明是那贾掌柜年迈体弱,腿脚不便,才自己在谷中摔了一跤,你别听风就是雨,在那儿危言耸听……”
“你可别不信!”唐雪蹲坐榻边,一边提手去扶李瑾还肩头即将滑落的大袖,一边仰起脑袋,滚圆漆黑的眸子猝然移向唐陆,“我方才所言当真是句句属实,绝无半句掺假。那百酿酒楼的贾掌柜就住城东兴源坊,与公主府所隔不过两条街。前段时间,好多府中侍婢都在议论,说是整个容州城都传遍了。”
唐雪嘟囔着,见唐陆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又扑闪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转头看向李瑾还。
许是今日上山真的有些乏累,从席间回到大帐的一路,李瑾还一言未发。现在,她又神色缥缈地倚靠着案几,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卷书。
书,便是今日上山途中,一窝蜂围堵马车前的侍读,落下的那本《蔡文姬集》。殿下平日最喜品诗鉴词,这会儿却是卷首翻开半晌,也未见再往下翻动一页。
唐雪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但她一股脑说了半天,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哪里顾得上眼前人的心思,又喋喋不休,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贾掌柜的儿子在老爷子病倒后,还专门重金酬请了道士去家中做法事。那道士说,贾氏是冲撞了鬼神,要想痊愈,便得散金去财,洗涤罪孽。这不,百酿酒楼已经闭门谢客一月有余,若非是贾氏真的犯了邪祟,傻子才会有钱不赚,白白关停自家生意!”
“等等,你方才说,贾氏家中是做何营生?”
忽然,心绪不宁的李瑾还凝神一问。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她的思绪渐渐回笼。
“酒楼生意呀!”唐雪应声回道,“百酿酒楼可有着容州城最大的酒坊,什么松醪春、桂花醑、凝露浆、醽醁酒……”
“酒,原来是酒!”李瑾还灵光一现吐出几个字,唐雪口中慢慢悠悠的半句“应有尽有”渐出渐弱。
“殿下,您是说,什么酒?”
唐雪将话听在耳中,却是听得糊里糊涂,一知半解。
她与一旁的唐□□目茫然,然后,在恍恍回头与李瑾还对视的一瞬,豁然大悟。
如同疑云被风吹散,一息之间,天朗气清。
唐雪眼中的迷茫渐被明悟取代,话中之景,尽现脑中,“怪不得!怪不得,今晨我们在马车中所见的那张字条看着皱皱巴巴。我原以为,是那写信之人不小心沾上了茶渍,还同殿下取笑说,这是哪来的穷白生,连张干净的纸都找不到,竟也学上了投谒权贵那一套。”
“现在想来,纸张上的痕迹却并不像茶水色泽,有痕而无色,还散发着淡淡的酸涩之气,那是酒!”
“酒?”唐陆不解,“大清早的喝酒,也太奇怪了吧……”
“自然不是用来喝的。”李瑾还眸光一聚,答案呼之欲出,“是有人故意将酒洒在纸上……”
“哦。”话递到嘴边,昏昏然然的唐陆方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提醒我们双峰谷的传闻!”
“难道,传闻是真的?”他的眼神愕然锁向李瑾还,连带着唐雪也目光凝滞,面露惊色。
两人异口同声:“双峰谷莫非真的有鬼!”
“哪有什么鬼神之说,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商贾大户,却是孤身一人上山祭祖。宵禁出城,却无夜巡城防劝诫阻拦。深山老林,禽兽成群,一个大活人昏迷谷中,竟能毫发无伤等到第二日来人营救……
传闻所述,粗略听来好似有理有据,但细细想来,却是疑窦重重,不禁推敲。
李瑾还始终认为,若非要论道这一月以来在城中沸沸扬扬的双峰谷传闻,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背后作怪。
而这个人,就是现任容州刺史裴际中!
从一个从七品门下左补阙,连跃三级成为正四品刺史,此人仕途如此坦荡,李瑾还曾一度生疑。
上任以来,费尽心思换掉上一任刺史留下的“心腹”,却只为一些蝇头小利,鬻官卖爵,此人行事荒诞不经,李瑾还又再度疑心。
可事实,却并非如她猜测那般。
裴际中的确给公主府换了一批官员,但换来的那些人着实是一群酒囊饭袋,而换掉的人也并非如传闻中所言,是她的“左膀右臂”。
公主府中,除亲事府典军与副典军之外,便只有已经免任两史职务的刘甫姑且能算作是她的人。
现在,已年过六旬的刘甫只保留了公主傅一职,留在澹怀院中任教。
偌大的公主府中,除了那批新上任的官员,裴际中没有安插任何眼线细作。就好像他的到来,他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与她李瑾还毫无干系。只要她不插手他在州中的“买卖营生”,他便也绝不叨扰她在府中的“消遣娱乐”,两人各自为安。
渐渐地,李瑾还便打消了对裴际中的怀疑,也不再将他与京中势力化为一谈。
直到今日之事的发生。
在李瑾还看见马车中的字条之前,她自当以为裴际中恰好送来府上的那张羚角玄羽长弓是一个巧合。
可现在想来,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可是忠武将军薛淮的遗物!岭南之战后,将军府连一砖一瓦都不曾留下,裴际中还能上哪儿找到那张羚角玄羽长弓……
山间蹄声,忽远忽近,帘下山风,忽缓忽急。
终于,不停随风起落的罗帷素绡,在反反复复,徘徊无措中,掀动李瑾还沉重的思绪!
战火纷飞的岭南,血雨洗涤的邕州,阖门罹难的将军府……那些早已被她埋葬记忆深处的往事,忽如抽丝剥茧,寸寸浮现——
那是皇帝李昱继位以来,数次伐南之战中唯一的败绩。战败的原因清楚明了,只因当时邕州战场上本该抵御外敌的平阳军主力投敌叛国。至此,为大姜驻守边境三十余年的将军府,不复存在。
虽然平阳军叛国之时,薛淮已经逝世十二年。虽然陛下也曾下令,薛淮的尊荣已盖棺定论,后辈之罪不得殃及。
可是,整个华南乃至大姜,似乎所有人都沉溺在邕州沦陷的耻辱中……除了她们,还有谁会记得如今污名满身的薛家,也曾是开国功勋,忠烈满门!
薛淮的遗物大多流失在早年间的伐南乱战中,为数不多的尚存之物,也因其子的通敌叛国之罪,而被抄家充公,归于州库。
可是,州库中的器械数以百计,裴际中为何偏偏能挑中忠武将军薛淮的佩弓?
若要说他并不识得角弓的主人,只是随意一拿,但那日前去公主府送弓的随从,却能清楚地说出薛淮的名号。
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收下那把角弓。
一个杂役差使怎么会认识一个已经逝世二十六年的将军?只能是裴际中的提点,才会让随从在她面前顺势说出那番话。
他知道,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薛淮的遗物,而将其拒之门外。
而收下角弓,就等同于收下邀约!
以利为饵,诱敌深入。
裴际中做的局究竟是在容山猎场,还是说那张羚角玄羽长弓本身就是一个局?
倘若他真的与京中权贵勾结,受人指使,替人卖命,方才席间又怎会三言两语就让她全身而退?
此人如此心思缜密、城府深沉,他既已知晓她与薛淮的关系,那他还知道些什么?
是华南府?
或是,薛暮青……
还是,岭南之战!
一个个名字从她脑中蹦出,李瑾还紊乱的思绪如同虫蛊流窜,一时脑晕目眩,天昏地暗。
“殿下——”
“不好了!”
“殿下,不好了——”
帐外,一声声慌乱的喊叫袭入耳中,万般心绪,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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