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堪堪停住,小厮鼓舞就匆匆忙忙地来了:“王爷,您可回来了。晚宴献舞的两个宫女为争领舞吵起来了,怎么都劝不住,闹了个天翻地覆。”
太妃蹙眉道:“我说什么来着,三个女子一台戏,光是这一帮人就能凑出四台子戏来。我不管,要么你想法子将人赶走,要么你就给我滚出去住。”说着上了轿子往内院去了。
邵凌波摆摆手道:“这点子事也值得发愁,就让她们当众跳一遍,支持者最多的人领舞不就得了?”
鼓舞挠挠头说道:“我们就是这样办的,可是无论说谁好的多,她俩都不服。她们又是皇上皇后赏给王爷的,真真是豆腐掉进了灰窝里,吹不得打不得。金管家何等威严的人,也没辙。”
“得了,别愁眉苦脸了,安排她们到园子里去吧。”
王爷这是要亲自断案了,鼓舞脆脆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就跑去安排。
邵凌波信步悠悠往园子里走去,路过厨房时,瞧见下人们在外面摆了一排的水桶水盆洗菜,预备晚宴。一条肥美的大鲤鱼不甘束手就擒,从桶里一跃而起,溅了仆妇一头一脸的水,惹来一阵笑骂声。
他驻足而立,那日两人对坐用膳的情形宛在眼前。
方才有意借着闲谈压下去的心事,如潮水一般漫卷过来,他不得不承认,他控制不住地想念水中意。
想念初见时她灵巧奔跑如一只小鹿,想她埋头吃饭时专注认真的模样,想她莞尔一笑时弯弯的眉眼,也想她轻轻软软的那一句:“王爷,我能不能嫁给你?”
一颗心化作了纸鹞,线在她手里,走得越远,拉扯得越疼。
他蓦地冒出一股冲动,趁着现在,趁着还来得及,冲回去,答应她!
无论什么原因,不管是感激他,同情他,可怜他,统统不重要,只要她能够天天在他身边就好。
之后呢?
他轻声问自己,一腔热血登时冷却下来。
然后,等病情发作之时,难以自控伤害她,惊吓她,还要她看在患病的份上一次次原谅他。
十来年之后,留下她一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没有孩子尚是万幸。若是有了孩子,再让她承受新一轮的担惊受怕和得而复失之痛。
邵凌波,你凭什么?
他不再犹豫,大步向前走去。甚至有些后悔,今日应该将话说得更决绝的,让她彻底断了这个念想才好。
十二个宫女盛装打扮,花团锦簇,在园子里候着了。见邵凌波到来,都纷纷涌上前去问安。
乐师亦准备就绪,待邵凌波一坐下,便各显神通,吹拉弹唱起了《花神赋》。
女子们摆动腰肢婀娜起舞,舞姿曼妙,仪态美好,旋转摆动时更是送来幽香阵阵,熏人欲醉。
鸣钟凑在身边低语,告诉邵凌波,方才闹事的,就是为首的红衣女子灼灼与她身后着黄裳的女子美莲。很明显,两人谁也不服谁,较着劲儿争奇斗艳。
邵凌波端着茶盏呷了一口,注意到被美莲袖子掩映大半的那个宫女分明跳得极好,丝毫不弱于她俩,却被安排在不起眼的位置上。每每露面时,亦有意掩饰,并不愿意张扬,他暗暗留了心。
这首曲子共有十二支,婉转清扬,悠长有味,时而欢快时而沉郁,时而如清风扑面时而如白雪漫落。邵凌波听得入了神,眼神早掠过蹁跹的舞女飘向了远处。
一曲终了,只听鸣钟催道:“王爷,王爷。”
“嗯?”邵凌波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女子们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恍然笑道:“舞姿不凡,跳得都很好,晚宴就照这个队形吧。”
灼灼喜上眉梢,福了福身称是。
美莲听了老大不高兴,微微噘着嘴,愈发显得媚态可人,她上前一步娇声说道:“王爷这话太敷衍了,美莲不服。好自然是都好的,可是总也要分个高下才是。”
灼灼得意洋洋说道:“方才王爷的话你没听清么?高低已经定了,还争什么?”
邵凌波见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又斗起来,女子们也分成了两个帮派,各执一词,唯有那个舞得极好的女子始终规规矩矩地站着,一言不发。
邵凌波便向她一指说道:“其实本王觉得她跳得最好。”
灼灼和美莲回头一看,如见鬼一般满脸讶异。
那女子手足无措,低低说道:“多谢王爷谬赞。只是玉兰技艺低劣,愧不敢当。”
邵凌波不欲在此打口舌官司,说道:“本王说好,便是好的。晚宴你做领舞,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没想到玉兰伏地哀求,直说不堪重任,请王爷另择高明。
邵凌波见她不似假意推让,倒有些好奇,挥手斥退众人,留下玉兰听她陈述情由。
她却什么也不肯多说,一味只说舞技不佳。
邵凌波闲闲说道:“想来你也看出来了,你们这十几个人,我没有要留下的意思。可你们是皇上赏赐的,我也不能轻易打发了你们去。今晚来的都是富贵之家的子弟,若得了脸被人看上,我就可顺理成章赐给人家。岂不是比终日闷在我这儿,没有出头之日的强?你为何不愿?”
玉兰一汪眼泪满满当当,只是碍着佳节,生生忍了回去,说道:“若放在从前,我不敢说什么。而今王爷提到出路的话,便是真心为我们着想了,我的心事也不敢瞒了王爷去。”
“进宫前,我原就有了婚约,谁承想去年突然加了一场选秀。我爹爹为着巴高望上的那份痴想,坚持要退婚,找人改了我的年龄,送进宫里去。再后来,便被皇后娘娘选中,来了王爷府上。我原也是死心塌地要服侍王爷太妃一辈子的,可是这些日子,见太妃仁善,亦不喜聒噪。王爷您也并不是传言中那般风流儿郎,心里又活动起来,想着有朝一日若能出去,总也算是对得起我跟那人的打小的情意。”
邵凌波心里一动,又问道:“你入宫至今,将近两年了,便是放你出去,你就确定他会等你这么久?”
玉兰蓦地抬起泪眼来,笃定道:“会的,我们说好了,他等我三年,三年之后若是没有希望,他再娶妻。”
“若是他已成了亲,你又待如何?”他紧追不放。
玉兰眼圈红透了,下唇几乎咬出了血,默然片刻才道:“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我想,他总不至于这么快就跟别人好上吧。若真那样,就当我眼瞎看错了人……我,我不活了……”
水中意与梅问岭也是青梅竹马,原定二月就成亲的未婚夫,转眼成了公主驸马,不知她是怎样熬过来的,暗地里哭了多少眼泪。
邵凌波站起身来,徐徐说道:“我会想法子放你回去的,届时他若是真的成了家,你自己家又不愿回去,也不可往绝路上走,府里总有一碗饭给你吃。”
这句话他也跟水中意说过,他那时想过,水家若是不欢迎,他可以养他们兄妹俩一辈子。
如今她主动要嫁给他,他却退缩了。
玉兰跪倒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天黑得早,邵凌波歪在塌上,只翻阅了几页书,便见鸣钟进来回道:“王爷,韩家两个公子哥都到大门外了。”
“知道了,那些宫女消停了吧?”
“安分了。只是那个叫玉兰的宫女,因为王爷赏识,受到了排挤。不过她倒是个省事儿的。是了,王爷,我去梅府下帖子,恰好撞见驸马爷,他说多谢王爷盛情,他一定到。”
“更衣吧。”邵凌波语气淡淡。
他放下书卷,鸣钟麻利帮他换上一件朱草色江绸棉袍,又罩了一件石青缎面羊皮褂,底下是一双鹿皮靴子。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又看,不知怎么脱口问道:“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鸣钟一怔,随即说道:“王爷本来就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邵凌波怅惘道:“因你跟着我久了,看得顺眼才如此说,别人未必这么想。”
鸣钟更懵了:“谁是别人,别人是谁?除了梅驸马,我还没见过比王爷更好看的男子。”
说着眼睛亮起来,“王爷,您今晚见了就知道了,怨不得人家能做驸马爷,学问好就算了,还生得那么好看。老天还真是可着一个人疼呢!”
邵凌波顿时觉得,他就多余起这个话头。
鸣钟还在絮叨:“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进不能战场杀敌,退不能杀鸡宰牛,可是梅驸马往那儿一站,那身板结实的,说是将军也不为过……”
邵凌波抬脚就走了。
今日宴请之人都是年纪相当的少年宾客,太妃并不露面,且广陵王浪荡不羁之名又是人所共知的,彼此见了礼,言行举止之间便放肆许多。
这其中以韩皇后的两个嫡亲弟弟韩年和韩寿尤甚,他们如苍蝇见血,眼珠子像是黏在了美貌的侍女身上,趁着端茶倒水之际,便忍不住摸腰捏手,没有半分庄重。
邵凌波心下厌恶,却不动声色与宾客们寒暄客套。
礼部尚书之子刘文韬向人群一望,笑问道:“听说今夜梅驸马也来,怎地到这时还不见人?”
话音刚落,鼓舞就笑嘻嘻地领进一个人来:“王爷,梅驸马到了。”
众人皆放下酒杯起身相迎,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稳步进来,朝众人团团行礼。生得宽肩窄腰,俊朗硬气,眉宇之间带着股逼人的正气,不笑时令人望而生畏。与人说笑时,眼眸里便簇拥起点点光芒,添了几分柔和。
果然与水中意是极配的。他心头微微发酸。
琼宴既开,羽觞流转,女子们如被盎然春意催发的娇花嫩柳,舒展身姿,换来阵阵赞美。
这些富家子弟在家里总是受着严父管教慈母念叨,这会子得以放纵浪荡,哪里还有半分顾忌?满堂花香酒气交织,欢笑声几要震破门窗。
邵凌波冷眼看去,唯有梅问岭一枝独秀。他微微垂首,坐得端端正正,在一众放浪形骸的人里,是那样格格不入。
倒也不是一味的清高自矜,公子哥们拍着肩膀举杯相邀,他亦笑脸相迎,却始终与身边劝酒的女子保持着距离。
韩年端着酒泼泼洒洒找梅问岭敬酒,大着舌头说道:“不,不是我说你,年纪轻轻的驸马爷,活像是老古董。还没成亲呢,就为公主守身如玉了。你便是纵情些,我们中间哪个会去跟公主告密不成?”
边上有人嚷嚷道:“公主娘家人在此,你真个昏头了不成?”
梅问岭只是淡淡地笑,一仰头便饮尽了杯中酒。韩年大声叫好,引为同道中人,拉着他去与别人搭话。
眼见他一杯又一杯酒往下灌,虽极力克制着,可走路还是有些摇摇晃晃。邵凌波身为主人,不能不上前劝阻道:“驸马请惜量。”
梅问岭着实醉得厉害,眼角眉梢都被酒意熏红了,却不像别人那样大腔小调说话,只是望着邵凌波笑。
刘文韬嚷嚷着不依:“王爷说这话忒偏心了,显见得与驸马是自家人,疼惜他身子,就不管我们死活不成?今儿众人都得了脸,驸马爷好歹也得喝了我这一杯酒。”
邵凌波阻拦不得,梅问岭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邵凌波半是严肃半玩笑道:“得,你们这算是提前闹了新郎了,待大喜那日,无论如何请诸位手下留情吧。”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梅问岭的身子软软地直向下滑,鸣钟连忙叫人送了醒酒汤,又扶他去客房歇息。邵凌波放心不下,亦丢下客人跟了过去。
梅问岭才刚躺下,见他来到,又挣扎着要起来,邵凌波上前一把扶住,微带责备道:“你也太实心眼了,他们都是酒缸酒瓮,喝到明日也不知醉的,怎么只管灌将起来?”
梅问岭粲然一笑,低声道:“王爷,大恩大德,问岭此生感激不尽。”
他说完合上双目,清泪顺着眼角躺下。
邵凌波忽然觉得胸中酒气翻涌,火辣辣地灼烧着嗓子眼,疼得几欲掉泪。
*
水盛得知了宫中之事,不仅没有一句埋怨,极力安慰女儿,还说了一箩筐太子的好话,总之就是别管表面如何,骨子里就是好的。
看来这嫁东宫之事,是**不离十了。水中意如同吃了个秤砣,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水盛夫妇见她半晌不言语,便让弟弟妹妹来陪着凑趣,说些节日趣事。水中意不胜其烦,却还得笑脸相迎,做出一派和睦之态。
好容易捱到了晚间,终于六根清净,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反复咀嚼回想邵凌波的话。
可是想来想去只是无解,做女子的,已经奓着胆子说出了心里话,人家只是不愿,能奈他何?
她迷迷糊糊就要睡去时,脑子里灵光一现,忽地坐起身来。
他说的是,那点子恩情,不值得她以身相许。
他并没有说,他不愿意娶她水中意。
他那会子还说,已经派了妥当之人去照顾她的哥哥。若不是今日话赶话说到这儿,只怕他还不会让她知晓。
虽说只是为了遵从太妃的吩咐,可也极为难得的了。就连二叔二婶那样的至亲,都生怕沾染上他们兄妹,受了连累。人家堂堂广陵王,不沾亲不带故,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晦暗了大半日的心里,突然亮起了一簇小火苗。
老话说事不过三,人家都没说事不过一,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至少要努力三次吧,若还是不行,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
如此一来,心底一片敞亮,踏踏实实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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