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意一点儿也不怕去见梅问岭。
古水村的冰天雪地里,没能等来他一句道歉,她倒是想看看,再次相见时,他究竟要以何面目来面对她。
那一夜仓皇逃离之苦,她始终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倘若不是即将临盆的春花冒险报信,若不是哥哥机敏果决,不是她命大,恰好遇见了心软的太妃,如今会落入怎样的惨境,她想都不敢想。
韩夫人惯会兜圈子,绕了二里路的闲话,才说到要去梅府赴宴。
不等水中意说话,她就将来回路堵死了:“我知道你不爱应酬交际,可是你回来是惊动京城的大事,那些官夫人见了难保不多问几句。若是不去吧,倒显得咱们小气,见不得人似的,再者那起子小人又要揣度我做后娘的不待见你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去,有我跟着呢,没在怕的。”
水中意笑笑,挽住她的手臂:“太太,我都听你的。有您罩着,我还怕什么?若有说错做错的,您多担待,多教教我。”
韩夫人喜笑颜开,对一旁的水中瑶说道:“你呀,若是有你姐姐一半省心,我就阿弥陀佛了。”
水中瑶晃着水中意的手笑道:“长姐你瞧瞧,我这日子可还能过下去?如今爹娘三句话之内必要夸赞姐姐,赶明儿我要离家出走了。”
韩夫人笑嗔道:“你瞧瞧,过了年就算十五岁了,还是这样子不分事体地争宠。姐姐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你们三个蜜罐子里养出来的,不说好好爱护姐姐,反来争风吃醋,像话吗?”
说着伸手要来拧她的脸颊,水中瑶脖子一缩笑道:“姐姐救命。”
水中月也凑过来笑道:“真真是风水轮流转。我和弟弟这些年的感受你也体会到了。我有个好主意,你可以写一本水家假长女失宠录,内容呢,就写你如何从家中一霸地位跌落到岌岌可危的。借着长姐回家这股东风,一定能够爆火大卖,我也不要多,赚了钱咱俩五五分就行……”
水中玉在一旁玩九连环,抬头笑道:“别呀,好歹我也是重要的配角之一,至少分我一成才说得过去。”
“我看你俩是要反天了。”水中瑶笑骂道,作势去抓他们。水中月笑着滚到如意怀里来,一时满屋子的笑声。
倘或那晚没有听到水盛夫妇俩的谈话,水中意定然会和弟弟妹妹们打成一片。
可是没有如果,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她无法放下戒备,也不敢放下。生怕一个疏忽,就会被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搂着水中月,看着她与自己两三分相似的面庞,想起远在古水村的哥哥,情同手足的春花和桃叶,心头涌起几分感伤。
韩夫人笑道:“好啦好啦,咱们就走吧。你们三个在家老老实实读书写字,开了年夫子考问时答不上来,羞也不羞?”
三姐弟答应着,送她们出了屋子。
水中玉突然拽着韩夫人说道:“母亲,你不要着急给长姐说亲事。”
几个人都愣住了,韩夫人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说到:“你这孩子,我们去梅驸马府上赴宴,你胡说什么呢?”
“我知道。只是姐姐到了年龄,纵然咱们不急,别人总是要往这方面提的。我舍不得长姐,让她在家里多待几年再嫁人吧。”
他眼巴巴地盯着韩夫人,八岁孩子纯净明澈的眼神似乎让韩夫人乱了方寸,她停顿片刻说道:“又混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留姐姐在家里长成老姑娘,那要遭人笑话的。”
水中玉挺直身子,一拍胸膛说道:“我不怕被人笑话,我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我来养长姐。”
水中意眼圈一热,拉过水中玉笑道:“玉哥儿这话我可记住了,长大了不养我,我是不依的。那你就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能够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姐姐也就可以放心依仗着你了。”
水中玉笃定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像是洒进了细碎的星光:“长姐放心,我一定会用功的。”
韩夫人似乎受了莫大的触动,一向爱谈天说地的她,坐上车子,破天荒沉默了半晌。许久才说到:“不是我做娘的自吹自擂,有几家的兄弟姐妹能像你们这般亲热?”
韩夫人的演技,水中意是领教过的,水中玉今日究竟是稚子真心,还是韩夫人提前教过的,她并没有把握看清。故而不敢大意,只是随声附和。
新赏赐的梅家府邸坐落在东西走向的平安胡同北侧,韩夫人掀起帘子往外张望一眼,笑道:“呵,好气派!”
只见院外粉墙环护,梅柳相间,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寸土寸金的京城里有如此恢弘阔气的宅院,驸马荣宠可见一斑。
早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仆妇笑脸相迎,引着往宴饮花厅走去。
韩夫人低声道:“听说光是园子就抵得普通人家的房屋两倍有余,里面养着白鹦鹉、鸳鸯、梅花鹿各种奇兽珍禽。驸马爷也算是一跃龙门了。”
水中意但笑不语。
梅问岭的母亲康氏亲亲热热地执手相迎笑得自然又真诚,仿佛从来就不认识水中意。
如果说来梅家前,水中意还存着那么点子顾虑,此时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康氏与韩夫人寒暄罢,指着水中意说道:“这位就是尚书大人遗落民间的千金吧,其实细细看来,与夫人您倒有几分相似。难怪你们相处得这般融洽,我这等没女儿的人看了,真是眼红呢。”
水中意笑道:“夫人您不知道我,我却是早就知道您的。咱们原先住在一个村子,梅驸马考中探花那一日,骑着高头大马从我们家门前经过,好不威风呢!”
韩夫人自来没有听过这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此话当真?怎么一个字也没听你说过?”
“本来我回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传出多少离奇故事来。若是再提及与驸马来自同一个村子,物议如沸,更不知要被编排成什么样子。我一介女流不足为虑,若是影响了驸马爷,那真是过意不去。况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故而没提。”
水中意说话时直直地看着康氏,她吃惊的模样比韩夫人更甚:“真个的?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瞧我这个终日闷在枯井里的人,竟会一丝也不知道。”
这俩人演技精湛,若是登了台,定有一番好戏看,水中意暗自冷笑。
康氏笑道:“瞧我,只顾着说话,咱们且往后头逛逛去,过会子男客来了,在此多有不便。”
水中意坐得离门最近,见众人起身,也就转身向外走去,不防梅问岭恰好引着太妃与广陵王往里进。
梅问岭正上台阶,看清眼前人,猛一趔趄,连带太妃也往旁边一闪身子。
水中意掠过他,冲着太妃展颜笑道:“您没事吧?我来扶着您。”
邵凌波看得清清楚楚,梅问岭如丧魂魄,浑身都在发抖。
他伸手在他肩头一掸:“你这肩头在哪儿蹭了些灰,去换身衣服吧。”
梅问岭回过神来,感激一笑:“失陪失陪,王爷且请自便。我去去就来。”
那丫头倒是镇定,一丝破绽也不露。有朝一日得知内情,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梅问岭?
邵凌波不愿再深想下去,嘱咐小厮带他四下走走。
*
到了内院,年长的妇人们都凑在一起说笑,姑娘们亦各有相熟的玩伴,说着知心话,唯有水中意百无聊赖,寒暄客套几句再无甚可说,便呆呆坐着。
这时有个大丫鬟带着小丫头子们奉上果茶来,水中意瞧她脸熟,便特意盯了几眼,忽而记起这是梅问岭祖母身边的丫鬟,隐约记得叫阿俏的。
来到水中意跟前时,瞧别人都离得远,她双手奉上金桔雪梨茶,低声笑道:“知道姑娘爱吃甜的,这杯多加了两块冰糖。”
梅家总算有一个不失忆的人了,水中意暗自欣慰。
一杯茶下肚,客人愈发多了,屋子里衣香鬓影,笑语姗姗。水中意是今日的焦点,但有见韩夫人者,必然问到她身上来。她只觉得脸都要笑僵了,头也昏沉沉的,便瞅准了空子溜到廊下透气。
转头瞧见阿俏出来,便冲她招招手。阿俏将盘子递给小丫头们,笑着走近前来:“这会儿又上了几样新鲜果子,姑娘不去尝尝?”
水中意眨眨眼睛:“听说你们这院子里不少珍禽异兽,可是真的?”
“是啊,姑娘想要去看看么?我这会子倒得空。”
水中意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怕有男客过去,怪害臊的。”
“姑娘也太小心了,男客都在前院呢。咱们溜去看一眼就回来,也不值什么。依我说,别的也罢了,唯有那绿孔雀最是难得,尾羽上有五色金翠钱纹,真真艳丽极了。”
水中意思忖片刻道:“那劳驾你带我去看一眼,咱们便走。”
绿孔雀蓝孔雀的倒在其次,她只想从阿俏这儿问些亲朋的音讯来。邵凌波虽然有求必应,也不好事事都去麻烦人家的。
她接过阿俏端来的豆粒和蔬菜丁,一面投喂孔雀,一面装作不经意问道:“你们从家乡来时,我哥哥可还好么?”
“我就知道你急着问这个,才将你引过来的。我听老太太说起,你走之后没几天,便有一对中年夫妇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如今过得很好,你别担心。”
水中意对邵凌波的感念之情更甚,她笑道:“那春花呢,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见阿俏一脸迷茫,她又解释道:“就是里长家续娶的儿媳妇。”
“哦,她死了啊。”阿俏唏嘘道,“生下来一个男孩儿。听说生完她就昏睡过去了,婆家也不上心,只管抱着孙子高兴。待天明要喂孩子时才发觉不对劲,人已经没了。”
水中意霍地站起身来,盘子里的食物散落一地,她抓住阿俏的肩膀问道:“不是,你说错了。我问的是春花,春花,里长家的儿媳妇,就是我离开村子那两日生孩子的,不是别人。”
阿俏被她紧紧抓着肩膀摇晃着,也有些慌了,说道:“我不知道名字,可是知道,里长家的儿媳妇确实没了啊。”
大太阳底下,水中意如坠冰窟,瑟瑟发抖,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俏慌了神,连忙搀着水中意在山石遮蔽处坐下来:“好姑娘,你别吓我,我说错了什么话么?你打我骂我都成,求求你好好的吧。”
水中意只管摇头,眼泪横七竖八爬了一脸。愈要抑制,痛楚就愈是汹涌,她发狠一掌拍上冰冷尖利的石头,手心锐痛,缓缓流出血来,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她饮泣吞声道:“不关你的事。只是我与她,是打小的好朋友。当初,也是她拼命救了我……”
阿俏递过帕子给她:“好姑娘,你真真吓死我了。我实不知情,若是知道,怎么也不能大年下的惹你伤心,快收了眼泪吧。若教别人看见,可没法解释。”
邵凌波端着一杯茶,在高亭里临风而立。水中意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梅问岭为她大醉,为她失态。她为了梅问岭,不惜自伤,哭得撕心裂肺。
而他邵凌波站在中间,心里空落落的。如同跌入深渊之人,侥幸被枝枝丫丫卡在半空里,进不能退不能,上不得下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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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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