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意对梅问岭的喜欢，十分纯粹。
她心目中最美好的男儿模样，他都有。品性脾气，教养习惯，家世外貌均是没得挑的。相识相知的这些年里，他始终将她捧在心尖尖上呵护。
骤然退婚，她始料未及，伤心痛苦都有，唯独没有憎恨。
段清如曾在她满目憧憬时说过，世事难料，将来若是在感情里受了委屈，莫说有婚约，就是成了亲有了孩子，也不要勉强，好聚好散便是。人生路很长，犯不着将时间精力都花在纠缠难解的情情爱爱里，撕得你死我活，一地鸡毛。
大婚之前，选择别人，他有这个自由。纵然她因此陷入被动窘迫的境地里，也只是在伤心之上，增添了一层气愤而已。
可是春花死了。
的确，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可若是她生产前不曾担惊受怕，不曾冒险踏雪来给她通风报信，而是吃饱喝足、稳稳当当躺在家里待产，这桩悲剧或许就可以避免。
春花之死，她难辞其咎，而里长一家子和梅问岭，也都逃不脱干系。
恨意如江水滔滔，在她心间奔涌。
阿俏替她拭泪劝道：“姑娘，就要开宴了，你快随我去包扎伤口，洗洗脸重新敷面才好。不怕你恼，你只管伤心，旁人不知情倒也罢了，我们太太看去，定然以为你是为了退婚之事伤心。何苦来哉，伤自己颜面，让她得意。”
水中意这才止住了哭。阿俏便将她扶进了旁边的一间偏房里。不愿意惊动别人，她匆匆去取了东西来，先给水中意包扎了手，又替她洗脸梳发。
镜中人虽然满面伤悲，依然挡不住少女年华正好时，婉约如春水般的明媚灵动，发髻上垂下的藕粉丝带更增添了几分柔美。
水中意怔怔地看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春花竭尽全力将她推向太阳底下，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阴影里。
她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自己。
春花过得那么艰难，在跋扈的公婆威压下小心存活，还惦记着她的安危。而她，却仅仅因为春花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就狠心赌气半年多不理会她。
阿俏慌不迭地帮她拭泪：“哎哟，我的姑娘，才匀开的粉……看开些吧。”
水中意捂着脸，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里不住地往外溢，她对阿俏说道：“让我再缓缓，你自去忙吧。”
阿俏无法，只得答应着走了。
水中意听到关门声，终于再忍不住，哭得哀哀欲绝，从椅子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理智不断地提醒她，这儿是梅府，不是能够尽情哭泣的地方。可是越要遏制，悲伤就越是澎湃，恨不得哭个天塌地陷，将她的春花哭回来。
身子忽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如被火炙，忽地挣开。回头一看，正是梅问岭。
他亦是泪流满面，双手还悬在半空里，颤抖着想要来扶她。
水中意想也没想，就决然而然地推开他：“滚！”
梅问岭后退两步，对着她跪了下去，重重磕在地上：“如意，都是我的错，对不住。”
水中意指着他，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牙咬得咯咯作响，一腔子恨意烧得眼圈发烫，冷笑道：“敢问梅驸马这一跪，是为了封我之口，免辱您梅家清名，还是要我尽释前嫌，欢欢喜喜与你做小，抑或做那见不得人的地下相好？”
梅问岭望着她，双眸血红，眼泪成串地砸在地上，许久才哽着嗓子说道：“如意，你别这么说自己，我受不了。长跪不起，是我自赎罪孽之举。什么也不为，只求你从此好好的。”
“我好不了！”水中意弯下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别跟你娘一样惺惺作态，叫我恶心。春花她死了，你不会说不知道吧？因为我，因为你，因为她那该死的公婆丈夫。”
梅问岭不明就里，怔怔地望着她。
水中意只觉得心口处有利刃翻搅，疼得几乎站不住，她不愿意再作任何解释：“梅问岭，我情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从今以后，你我二人，就如此镜。”
她抓过桌上的镜子摔得粉碎，扭头就往外走，却被梅问岭死死地抓住了衣袖：“如意，你听我说，我并不知道……”
这时听到一阵说笑声逼近，有人恭维道：“哎呦呦，我今儿也算开了眼了。住宅里的园子能有这等规模的，满京华也找不出几家吧？康夫人真真好福气，养得这般争气出息的孩子。”
“夫人只管夸，哪知道他温良在外，闹腾人的一面可都使在做娘的身上了。阿蕊呢，去屋里拿些米粒豆子，请夫人们赏玩孔雀。咦，这屋子怎么关着？去看看。”
有丫鬟脆脆地应了一声便走近前来。梅问岭指了指屏风，自向后面躲去了。
水中意单手胡乱拧了一把毛巾擦脸，只听有人在外面朗声说道：“康夫人，韩夫人不知听谁说的，说水姑娘在园子里受了伤，十分放心不下，正四处找呢，您可看见了？”
是广陵王。
水中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连忙应道：“我在这儿呢。”
门开了，水中意立在门前，几个人正说着话，一见她手上缠着纱布，都唬了一跳。
康夫人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呀，这是怎么回事？快去请大夫来。”
水中意吸了一口气，作出十分疼痛难忍的样子说道：“无碍无碍。方才见夫人园子里的绿孔雀极美，逗弄时不防让它啄了一口，偏是倒霉，躲闪时又摔了一跤，手按在了碎石上，就划了条口子。好在丫鬟机灵，帮我清理包扎过了。我疼得厉害，就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失礼得很。”
广陵王笑道：“水姑娘快去见韩夫人吧，四下找不到你，急得跟什么似的。再耽搁一会儿，只怕她要去报人口失踪了。”
康夫人眼神狐疑，却没说什么，只一味地关心道歉。
水中意向另外几位官夫人笑道：“待会儿您几位投食时千万要小心，啄一下虽不怎样疼，回想起来却也怪怕人的。”
“都说孔雀性情温驯，这绿孔雀脾气这么坏么？我倒要去看看。”
“太妃方才也说要来园子逛逛的，王爷不若同去？”
邵凌波立在门口笑道：“不敢扰了夫人们的兴致，我还是在这儿候着驸马爷吧。”
水中意走出去不远，康夫人追上去又拉住她的手，落在外人眼里，是关心伤势，说出来的却是：“若是想要做妾，我们梅家随时欢迎。不必使出这类下三滥的伎俩来博同情，你以为问岭看见就会回心转意？可打错了算盘。”
“你儿子不过区区一个驸马爷，口气可真不小。让我做妾，也得看看你梅家有没有这个脸。”水中意说完，转身就走了。
不多会儿，广陵王与梅问岭双双跟了上来。水中意福了一福向邵凌波道谢：“若非王爷及时解围，今日还不知要闹到怎样的地步。”
邵凌波顿了顿，待梅问岭走远，淡淡说道：“既然知道瓜田李下惹人嫌疑，就注意些。何苦来哉，上赶着给别人递把柄。”
“我……”要解释时，他已拂袖而去。水中意觉得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想到人家再三再四出手相助，只得作罢。
她今日前来，原想着找机会与邵凌波再提一提成亲之事的，乍然闻得噩耗，半分心思也无，恹恹地吃了饭便告辞了。
*
太妃留了心，回府之后问道：“如意的手究竟是怎样伤的？怎么听她们说，伤到时你也在旁边？”
“没有的事，碰巧路过而已。”邵凌波见太妃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别过脸去说道，“乏了，我回房屋睡会儿，你也别操心人家的闲事了。”
太妃幽幽叹了口气：“你去吧。转眼就要送出去三份大礼，我得去好好准备一番。”
邵凌波止住步子：“哪儿三份大礼？不就只有怀宁一份？”
“你知道什么，怀宁婚事之后，皇后娘娘就要将如意嫁给太子了，我是不是得分别再备一份？”
“什么？”邵凌波意识到失态，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不能吧？您听谁说的？”
太妃悠悠然道：“人各有命，甭操心那许多，回房歇着吧。”
邵凌波回去之后却越想越堵心，舍不得她后半生孤寂，才将她推出去。这下倒好，嫁给太子，那……
他想起那日她眼巴巴的模样，顿时明白了，她定然是提前知晓了水盛夫妇的心思，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拒绝了她，她走投无路，恐怕只能物色下一个人选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想要唤鸣钟进来去给她送个信儿，一想到今日她为了梅问岭伤心欲绝那副模样，又痛又气。
人家都要成亲了，还这样念念不忘的，没出息。
转念一想，自嘲地笑了，他又何尝不是呢？明明知道她心里有人，偏是忍不住要去想着她念着她，自己找不痛快。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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