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的雪停了,温度比下雪的时候还要低一些,接待室开着暖气,时渠堵着鼻子晕乎乎地翻资料。
除了诉讼准备,公关也还远远没有结束。
十四页PDF文档的杀伤力实在太强了,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一段话: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妹妹在高考后消失了,直到看见她的广告我才知道原来她在做演员。我们好不容易在经济公司的牵线下重新与她取得联系,她却不允许我们以任何方式承认与她的亲属关系。
何晨有意避开了自己犯罪的事实,极力渲染他与以他为代表的家庭对何夕的养育之恩。
然后急转直下,写何夕离家后家人对她的担忧、自己独自撑起家庭的压力。
他的遣词造句并不追求真实准确,甚至很容易看出带有主观情感的渲染,但这并不是缺点,反而成为引起共鸣的利器。
时渠读的时候强烈怀疑何晨找了写手帮忙,因为他把人的心思抓得太准了。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知道怎样让人对一个女人产生审判欲和猜忌心。
他那代表着父亲和兄长的男性立场更是让他事半功倍,
许多人通过他的文字立刻能想象出这个家庭日常相处的经典场景,并迅速与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现象进行对应,然后开始长篇大论地借此抒愤。
——不是我说,一个女孩瞒着家里去做演员,她怎么出道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难怪何晨会疯到去搞诈骗呢,这换我我也疯,好好的妹妹说不认这个家就不认了,我真的会怀疑她到底在外面做什么。这么个情况,她给钱我也不敢要。
——那些追星的看看吧,你拿钱养的就是这么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有钱不如多孝顺孝顺自己父母。
这个话题下的每一条博文都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偶有一两条质疑的声音,立马被扣上成千上万顶帽子,还要挨赛博爹和哥的电子巴掌。
何夕这两年转型,粉圈生态变化,没有反黑组和控评组洗广场,与小荷包缠缠绵绵打了十几年的黑粉闻着味就来了。
这群发言一股反串味儿的人机比真人网友骂得还直白,也不知道背后的人工智障从哪里找的词库。
有了它们的加入,词条下更是毫无下脚之地。
时渠很直观地感受到了绝望。
一种微博被V染色体病毒入侵的绝望。
她的手机都要被熏坏了。
庭审那边的材料涉及很多受害人还有举报人的**,时渠大部分时间是跟何夕工作室公关部的姐姐们打交道。
她们很耐心地宽慰她说,类似的谣言团队处理过很多次了,这次也能顺利平息。
时渠提出要帮忙,就会有人给她派任务——联系某家媒体,或是整理造谣者的信息。
她都照做。
只是没人真的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她们给她同步进度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顺便见缝插针地向她保证,新剧播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来D市的这两天时渠大概了解清楚了公关部目前的工作,知道她们的重心现在放在延伸出来的谣言和维/稳粉圈上,
针对那份实实在在的真人爆料,现有的澄清反击力度太小,解释甚至可以说是苍白。
譬如何晨说,何夕上高中那年母亲被辞退,投资也失败了,家中经济紧张,蒋霜萍早出晚归地找工作,他们的父亲则为了项目和升迁频繁地去应酬,有时甚至领人回家来直接搬走值钱的物品。
在这样拮据的情况下,读大学的何晨主动去勤工俭学,就是为了何夕的生活不被影响。
澄清里对这件事的解释是,何夕当时正在上学,还没有为家庭解决财务危机的能力,她并非坐享其成,她承担了家务劳动,尽力为家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并且从工作后,她有多次往家里寄钱。
这根本没有起到反驳的作用,因为在某些人眼中这些都是她该做的。
那要说到多细致才算反驳呢?
说她一整天都给家里干了哪些活?
公布她当年所有的花销证明她不过是个花费再平常不过的高中生?
别说这些记录找不到了,就算真的找到,也不过是跳进新一轮的自证陷阱。
两拨人各说各话,没有路人真的有心力去给陌生人的家事断案,大部分人就是看个热闹。
打得越凶抖出来的瓜越多他们越兴奋。
那怎么办?
还是沿袭圈子里常用的那套,靠话术洗地、营造新的曝光点或是把别人的瓜挖出来顶热搜?
都不适合。
时渠觉得,这件事不该被避重就轻,它该被单独拿出来,好好讨论。
何夕已经被这些幽魂缠了许多年了,这正是一次光明正大反击的机会,要是这次能彻底摆脱,就再也没人会拿家庭攻击她。
她不是空求热度的流量明星,她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需要口碑和路人缘。
时渠把那份文档翻来覆去地看,觉得唯一可能的突破点还是钱。
数额准确、去向明晰的钱。
这是何晨那篇偏重情感的故事里极少出现的东西。
毕竟爱意可以凭空捏造,财产可不行。
她整理了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资料,在发给公关部做讨论之前,先和姐姐们要了齐玥的联系方式。
接待室的门被推开时,她和齐玥的交谈才刚刚开始。
进来的是何夕,她手里提着她们两个的背包。
“怎么不休息?在处理工作吗?”
时渠是跟她一起出来的,律师团队那边开研讨会,听得她昏昏欲睡,就找了间没人的接待室小睡了一会儿。
“嗯……刚刚都处理好了,谅谅那边在准备杀青物料,我就帮忙看看。”
时渠没有说自己那个还未成型的想法,她结束聊天框里的对话,抬头对上何夕的视线,
“姐姐你那边结束了啊。”
何夕走过来,先是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
“好像有点烧起来了,还有力气站起来吗?”
“可以的。”时渠把电脑合上,接过她手里自己的挎包,“我们现在回去吗?”
何夕把她扶起来:“先去医院看看。”
时渠下意识抗拒:“不用了吧……只是小感冒而已。”
何夕见她拒绝得这么干脆,弯唇逗她:“小渠怕打针啊?”
打针有什么好怕的,眼睛一闭就好了。
她只是相信自己的免疫力而已。
“先吃点药试探试探,要是好不了再去医院也不迟嘛。”
时渠推着何夕往外走,
“走啦走啦,我想回去睡觉。”
-
她们现在的住所是一间带全景落地窗的大平层。
蒋霜萍习惯催促自己的孩子买房,这是她给何夕挑的“小房子”,当然,钱是何夕自己出。
这间“小”房子,一共有五间卧室,时渠洗完澡推开一间新的:
“何夕姐姐,我今晚睡这里吧,不然会把感冒传染给你。”
何夕点头:“那你明天好好休息,别跟我跑出去了。”
工作室还有一些项目也接连受到了舆论的影响,
她晚上要工作,早上又很早出门,也怕打扰到时渠。
“好。”
就算何夕不提,时渠也会提出单独行动的,她想和齐玥碰面,那些事线上讨论太麻烦。
刚和齐玥约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卧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何夕拿了药和水进来,把装满热水的保温杯放在床头。
“晚上不舒服的话就打我电话,我能听见。”
她语气很正常,
可时渠看着她,突然咧嘴笑起来。
何夕戳她的脸:“怎么了?”
时渠牵住她的手腕:“想起以前为了和同学上课讲话,用纸杯和棉线做传声筒。”
也是喊一声就能听见的距离,偏偏要借助工具。
何夕没懂她的笑点:“这能听见吗?”
时渠笑得更厉害了。
因为她由传声筒想起了更多好玩的事。
想起她们用硬币展现水的张力,结果浇了满课桌的水被叫出去罚站。
想起她们在窗台上养小盆栽,没事就往里浇水,浇多了就去讲台偷粉笔磨成灰撒进去吸水……
那是最无知又无厘头的年纪,偏偏接触着人生中最精细又庞杂的教育,头脑和身体都处在疲惫崩溃的边缘,显出异样的兴奋和疯态。
那个时候,她和身边的伙伴一样,认为自己未来的某一天会改变世界。
任谁也不会想到,她进了娱乐行业。
时渠进入这个行业后,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与从前的生活脱了节。
她的同学们除了工作室里的这几位,没有人的工作与她沾边。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资历尚浅,还是这个圈子就是跟外界有壁,她前二十年学的所有知识在这里都不适用,甚至受到轻蔑和排挤。
在这里,她的三观一刻不停地接受着冲击。
娱乐产业的每一环都塞着荒唐和靡乱,明明烂得没边了,偏偏最后示众的台子搭得比谁都高贵。
她之所以愿意站在这滩烂泥里,就是因为何夕。
而现在她遥远的、未经一点污泥的中学时代因为她的一句话再次鲜活地挤进她的脑海。
好微妙的感觉。
好微妙的联系。
就好像被她刻意斩断的那些触手重新活了过来,兴奋地粘在了何夕姐姐身上。
它们不同于在影视行业内浸染多年的迂回肮脏的手段,
它代表着赤诚、直率、迎风急进不甘束缚的青春。
它们催着她,一定要为这次的舆论做点什么。
太阳穴处轻微的晕胀感迫使她微微眯起眼睛,
何夕的轮廓在光晕里一点点模糊。
犹如一轮嵌入薄云中的皎月。
时渠脑中的计划又清晰了一点,她看着何夕,突然想,要是那些想法成功被付诸实践,大家会不会觉得她小题大做。
毕竟除了时渠,好像没有人如此在意何晨安给何夕的罪名。
就好像人们习惯了月亮的身边是黑暗,只有时渠想把她从漆黑冰冷的天幕上拽下来,永远抱在怀里。
时渠靠在床头,后脑勺轻轻磕着木板,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不知道能不能听见,我们刚把绳子展开就被发现了,因为它绊住了老师的脚。”
何夕仍然好奇她的脑回路:
“从打电话想到传声筒……有这么好笑吗?思维这么跳跃,头疼不疼?”
是疼的。
不过不是因为从电话想到传声筒。
时渠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先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何夕。
她先试试看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
“不疼,因为是头自己要想的,我没费什么力气。”
何夕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真的不去医院看看吗?”
这个状态很像是已经烧迷糊了。
时渠看她一幅理解不了但真心忧虑的神情,第一次想用“呆呆的”来形容她。
她在开玩笑而已,何夕姐姐没听出来吗?
真是的,要不是现在感冒,时渠就能坐起来,去亲亲她的脸了。
条件不允许,那就换个方式吧。
她抓过姐姐的手,放在自己微热的脸颊上,歪头蹭了两下:
“我没事,姐姐别担心。我保证接下来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睡觉。”
她蹭完像只餍足的小猫,放开她的手,滑进被子里:
“姐姐晚安,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喜欢你一本正经地照顾我,喜欢你认真地听我说胡话。
日常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每一场对话,都在加深我们的联系。
我看到越来越多剥离虚拟包装后真实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你。
这远比团队精心打造出来的人设结合体更加吸引人。
所以我决定要帮你打赢这场舆论战,虽然会费点功夫。
时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何夕读不出多余的意思,手心是脸颊柔软触感的余韵,耳边是最后一话的回音:
[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突如其来的告白,甜得像突然塞进嘴里的水果糖。
“……晚安。”
何夕抬手关了灯,直愣愣地往外走。
她今天处理了太多信息,有点跟不上时渠的脑回路,接话都慢半拍,怎么还会被说“喜欢”的?
带上门,靠在门板上,她听见自己不正常的心跳。
脸好像也有点发热。
像是被传染了感冒。
她甩头挥走转身进去一起睡的念头,几步跨过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
时渠闭着眼睛听外面细微的响声。
听她在门外停留,然后可疑地沉默,
想象她靠在门板上深呼吸的样子还有冲进对面房间的动作。
好像,一不小心引诱到姐姐了呢。
啊——幸福和药物都让人眩晕。
时渠蜷起身体许了个小愿:
何夕姐姐啊,真希望我们能一直生活在一起。
喜欢你的每一种情态。
做女演员的时候可爱,
做女朋友的时候尤其可爱。
因为没有谋篇布局,所以想了很久要怎么描述然后去处理这个家庭矛盾,一不小心容易写成为虐女而虐女,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想法是把日常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拿出来大肆谈论,痛苦是有的,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主角的逃离和反抗成为正面的案例。
蠢恶的人也能伪装地良善,正常的人也可能被磋磨成恶鬼,好哥坏妈组合不成立,虽然前期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我会一一讲清楚!
写这篇文的时候自己的思想和意识慢慢在变化,全文完结之后会从头进行修改,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伙伴!每次觉得自己写得很烂发现还在增点击量就满血复活!(虽然也可能是我自己或者朋友们点的啦)
生活让人抑郁,写文使我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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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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