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的雷声里,南疏在祈愿,她想见姑姑,但不想父亲找到姑姑。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脑子里忽然飘过季公馆最角落那间屋子,得罪大家长要受罚,跪在只有牌位的小黑屋子里,她忍不住替姑姑难受起来。
她怕冷,搂着渠承雨更紧了些,他身上很热,像厨房里快要烧开的水壶,一碰就红。
南疏伸手捏住他耳垂,她说:“渠承雨,你脸怎么这么红?”
渠承雨热得心慌,耳朵里是南疏的声音,脑子里却是李永斌说过的话本子,比那些鸳鸯蝴蝶派还要臊得多。
他瘪着嘴,只说:“你别管。”
南疏问为什么。
他不说话,翻了个身,整个人背对着南疏。渠承雨一走,南疏就觉得冷,雨像落在被子上黏住她的躯干。这人又开始无缘无故闹脾气。南疏气不过,也跟着翻身,床褥上只少了梁祝话本里的那碗水。
夜里,渠承雨的腿越过了“碗”线,南疏一脚踢了回去。
“你干嘛!”
两次被人从梦里叫醒,渠承雨已经没了好脾气,他转身看,床那边的人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个背影对他。
她闷着声说:“你越线了。”
“…什么线?”渠承雨半个身子坐起,反应过来:“季南疏,讲点道理,这是我的床!”
“和你没道理讲。你动不动就发脾气,都没有汝周哥哥一半好。”
“那你去找渠汝周啊。”他推了下南疏的背,“去啊!”
南疏掀开被子也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瞪住他。
死木头,癞皮狗,她最讨厌的人就是渠承雨,祭龙王应该带着他一块儿。她这样想,手里的枕头也不可控地一挥,朝他脸上砸去。
“啪”一声闷响。
“你!”渠承雨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简直不可理喻!”
南疏别过脸不看他,手指着门:“你出去!”
“没搞错吧!这里是我家!”
“出去!”
借着纸窗里渗进来的一点光亮,渠承雨依稀只能看见南疏的轮廓,她抱着枕头,在生气什么?又在伤心什么?以前她总跟在自己身后,“承雨哥哥”长,“承雨哥哥”短。现在“承羽哥哥”从她嘴里不见,只剩下个“渠承雨”。每次见面,两个人动不动就开始吵架,拉架的人劝不回来,就只能是如此了。
她长长的头发都要挨到褥子上,只给他看侧脸。
她又生了气,又要掉眼泪。渠承雨叹了口气,“……行,行,我出去。”
他轱辘般翻起身。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风飕飕刮着,雨还一直在下,噗噗簌簌流过屋顶上的瓦片,是他们头顶上的声音。
“站住。”南疏喊。
渠承羽不耐烦回头:“又怎么了,季三小姐。”
他喊人就是这样,关系好的时候喊他南疏,差一点呢,就是季南疏。再差点,就学李永斌的腔调,喊她季三小姐。他都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喊她明珠妹妹。
南疏看着他勾手:“回来。”
“你还真把我当狗啊!”渠承雨觉得荒唐得要死!他的家,他的床,该让都让了。他整个人猛转过身朝着她说:“季南疏,你别得寸进尺!”
“回来!”她不管他生气不生气,只喊。
步子慢慢挪了过去,离她一臂的距离时,南疏伸手:“就这里!别动!”
“什么?”
她指着床下,把盖在身上的薄一扯,丢了下去。洋绸子被坠到了地上,都听不见声响。
荒谬至极!
渠承雨看着重新躺下去背对他的南疏,双手掐着腰来回走。他想到底是什么沾上的这个牛皮糖,甩都甩不掉。
明天!明天他就要到季思任面前告状!
不!要找也得找季怀民这种,最好能给她关上十天半个月!
不行!
她这么怕黑又胆小,出来了还得找他来吵架,指不定以后心更向着隔壁了。
待渠承雨长舒口气后,只能认命铺开被子躺了上去。他双手枕在脑后,听着雨声,眼睛看头顶的房梁。醒了两回,睡意被磨得一干二净,习惯了夜视环境,看黑黝黝的宅子都是清楚的。
“也不知道是上辈子差了你什么,今世碰见你这么个讨债鬼。”渠承雨说:“季南疏,你真裹精。”
床上面的人不回他,只是咯咯声笑。上半夜哭,下半夜笑,不知道还以为是中邪了。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从听见声音再到接触,只是一瞬间的事。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朝床下望,她眼里亮晶晶的,虽然抿着唇,但依然止不住笑。
渠承雨看着怀里的枕头,忍俊不禁,也微微笑出了声。
-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季思任,他青色的长衫腌成墨色,南疏伸着头往后望,也再没看见一个人。
姑姑没被人带回家。
南疏紧张之余却莫名又松了口气,她握着季黎瑞娥的手,那颗祖母绿的扳指在她大拇指上,手一碰,冰冰凉。季黎瑞娥换了只手握住南疏,她们母女同五房姨太太坐在欧式的印花沙发上听父亲训诫。
姑姑一走,他一肚子火,淋了一夜雨也消不灭。他一发脾气,几个姨太太都吓得花容失色,衣服上的珠宝也跟着黯淡不少。
他最后留下句,女人家家,成不了事。
南疏却低着头窃笑,隔天她坐上去江边的黄包车。拉车师傅问南疏去哪,南疏说往龙王庙走。
师傅停了下来,回头说:“政府要修沿江路,前几天刚拆了龙王庙,牌坊也给砸了。小姐去那就扑空了。”
南疏疑惑:“好好的龙王庙怎么就拆了?”
天气闷热,就是不出太阳,师傅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脸:“那不然咧,外国人要的租界,说给就给,供了几百年的龙王庙说拆就拆。这天呐,早就不是中国人的天啰。”
师傅提醒:“不过小姐现在去江边,也能赶上祭龙王,花楼街的人自己摆了台子祭龙王。”
南疏看了眼原本的方向,末了点了头。黄包车拉着她改了道,往另外一跳路走。
江边被围得水泄不通,南疏踮脚想看清,人头挤人头的码头,四周浓烟滚滚,叫人分不清天和江水的交界线在哪。很快,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动。
直到浓烟被风稀释,显出台子上赤着上半身的汉子,他扔掉手里的狮头,向四方喊:
“一拜玄天太上玉皇大帝!
二拜九龙九帝皇君!
三拜五方五帝龙军!
四拜五方泽地龙君!
再拜四海施雨龙君!”
南疏挤在人群里,学着旁边,成群的人伏下身又站起来,和潮水一样,一波卷着一波。
龙王。
你听的到吗?
请你保佑姑姑。
不求回音,只愿平安。
七夕节那天,季公馆给园子里没结婚的工人都放了假,家里一下冷清不少。回家前,颂春给南疏也塞了一个花灯。
颂春说:“小姐也可以许愿哦,她们都说,今天去江边许愿会很灵的。我希望小姐能嫁个如意郎君。”
南疏问:“你也许的这个吗?”
颂春说:“对啊,明年开春我弟弟就要成亲了,等我嫁了人,除了工钱,家里还能多得份彩礼。”
南疏问:“那可以许别的愿吗?”
颂春挠着头想,最后说:“天上的神仙都住一块儿,应该可以转达小姐的愿望吧。”
祭龙王的季节过去了,长江上的行船又多了起来,干燥的沙袋摞在岸边,灯也抬的很高,南疏蹲在石头滩上,俯身去看江里面的那个自己。她忍不住想,如果姑姑是坐船离开的武汉,现在应该到了哪呢,上海?香港?还是更远的地方。
南疏没有离开过武汉,最远只去过江那边的武昌,船在江上颠簸,她的心也跟着摇晃。如果可以,南疏希望怀珍乘的那艘船能载着她去得越远越好,让父亲一辈子找不到。
南疏放走了荷花灯,看着它飘阿飘,最后从眼睛里消失掉。
裹精:武汉话,意思是纠缠不清很麻烦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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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桔子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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