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览阁到万魂殿，路程不远，沈渔灯走得风风火火。
妖都与明池隔着一片西海，向来互不打扰。
如今她重开月下窟，便是公开对鲛人族行了便利，妖都定然耐不住性子，势必不会放过如此巨大的商机。
沈渔灯在殿前顿住脚步，调整了下心情，继而大步流星，十分潇洒地在众人的礼敬下走上王座。
她懒洋洋地哈了一口气，一只手撑在脸颊处，另一只手则搭在踩上王座的腿上，闭目养神般，丝毫没将妖都使臣放在眼里。
一旁的大祭司连忙汇报，“尊上，这位便是重明妖主身边的观塘大人，他...”
沈渔灯抬手噤声，眼眸半睁，“白鹤观塘？红人啊。”
她揉了揉眉心，依旧没用正眼瞧他。虽说来者都是客，但也要分是什么客。像这种带着满腹野心来的，一定要好好宰上一顿。
观塘淡然自若地笑笑，“见过魔尊大人。”
“本座没记错的话，明池似乎和重明不怎么来往。”
沈渔灯终于抬眸看他，“白鹤妖君若是再不直入正题的话，本座，怕是没什么耐心呢。”
观塘直视沈渔灯，却没被她的气势唬到，反而更加淡定一般。
他微微颔首，“既然魔尊大人都开口了，那在下也就不绕弯子了。不过，就算在下不曾直言，想必魔尊也定然明白在下赶赴明池的用意。”
“妖主能给予明池什么？”
沈渔灯笑了下，开始认真起来，没想到妖主身边的百晓，洞察人心的能力不低。
观塘笑着伸出三根手指，沉默不语。
沈渔灯挑眉，“三年？三十年？”
“三百年。”
观塘正色道。
“......”
沈渔灯陷入了沉默，虽说三百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但好歹也为明池子民造福了些日子。
当年，娲皇娘娘为堕魔者与飞升者分别开辟了空间，并施以界碑咒立两界云/墙。
魔域与仙山至此千万年分处两处。
两处时令截然相反。
因堕魔者体内魔气不稳，于辋川所犯罪孽极重，故而娲皇娘娘降下天罚惩戒明池子民万年之久。
天罚降下，体内煞气虽得消减，却也痛苦不堪。
可自三千年前起，明池便未曾再接纳过新的辋川堕魔者。
个中缘由，沈渔灯已经猜到了。
只不过，如今明池中的大多数人，体内煞气均已被万年间的天罚尽数消去。
天罚的意义已然不在，那便没有必要继续承受，白白受苦。
想到这里，沈渔灯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她还是想赌一下，同样朝观塘伸出三根手指，一脸认真地说道：“三千年。”
“......”
此话一出，观塘明显愣了一下，应该是没预料到沈渔灯竟会如此狮子大开口。
殿中坐在两侧的长老们，甚至大祭司，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纷纷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沈渔灯也有些后悔，三千年确实不短。
谁知观塘只是愣了一下，很快便恢复理智，“这个......在下还需请示一下尊主......”
沈渔灯瞧他额前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为了尽快谈下这笔交易，咬牙道：“明池愿意再让出三座山峰的开采权，所产宝石皆归重明所有。”
只是互通商贾不够，那便再加上三座山峰，这已经是沈渔灯能拿出的全部家当了。
若是还不能打动观塘，再给，就是倾家荡产了！
“好！”
观塘一锤定音，热得擦了擦脸上的汗，“如此机遇，断不能失！待在下返回妖都，定然说服尊主应下这笔交易！”
“当真！？”
沈渔灯眼前一亮，心脏砰砰直跳。
“自然！还要多谢魔尊大人慷慨解囊！”
观塘也欣慰地笑了，他是妖主身边的左膀右臂，自是有这个信心可以促成魔妖两族之间的大事。沈渔灯终于松了一口气，“是本座要多谢你们。”
“传闻妖都中有一精灵族群，本身实力弱小，但集结起来，却可以抵御狂风，甚至影响一方天气。”
“明池若能得到它们的帮助，那下一次风雹来临之际，便不会再有老人和孩子被活活砸死了。”
说到这，沈渔灯内心有些触动。几次天罚，明池子民煞气消减的同时，还连带着寿数消减。这样万年罚下来，真的无人可以吃得消。
“在下理解。”
观塘双手行礼，一脸郑重，“魔尊放心，在下一定会说服妖主，还请魔尊与各位长老再多等几日。”
沈渔灯走下宝座，回礼道：“那本座便静候佳音了。”
“在下告辞！”
观塘走后，大祭司才走到沈渔灯身边，“尊上，这妖主当真会答应咱们的要求吗？”
西月还是有些担忧，虽说尊上让出了三座山峰，但三千年足以做更多事情了。
“...会的。”
沈渔灯望着殿前浩瀚的西海，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妖都...”
“什么？”
大祭司一脸新奇。
沈渔灯瞄了一眼长老们期待的神情，负手朝殿外走，“缺钱呐——！”
“？缺钱？”
万魂殿中只留下愣在原地的大祭司和几位长老们。
重明妖都可是富得流油呢。
他们能缺钱？
魔尊大人莫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
沈渔灯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还好她提前了解了现任重明妖主的治国理念——倡导人妖和平共处。
当初娲皇娘娘创下辋川，便是生生为重明造了个仇家。
万年久处不和，大战频出。
现在金乌妖主若想与人皇谈判休战，明池宝石矿产便是讨好的第一步。
沈渔灯便是算准了这一点。
妖都即使富得流油，可财物始终都是妖族之物——显然辋川不稀罕烂贝壳和小珍珠。
而明池乃是娲皇娘娘依照辋川人族喜爱之物幻化而成，自然拿得出手。
沈渔灯平静下来，其实娲皇娘娘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一步吧。
降天罚是为了警告明池。在山脉下掩藏宝石，看似是疏漏之举，实则却是为明池留下了存在的底牌。
毕竟，明池子民也曾是娲皇娘娘的孩子。
母亲对待孩子，又怎会真的心狠呢。
沈渔灯不自觉笑了笑，若是魔妖两族合作成功的话，那么仙魔大战爆发的几率便可以小上几分。
那么，娲皇娘娘曾经透露的预言，或许真的可以改变呢。
很快，白鹤妖君带着金乌妖主信物重返明池的喜讯传遍了魔域的每一个角落。
沈渔灯心情异常舒畅。
西月特地赶往一览阁，邀请魔尊前去月下窟，与民共饮。
原是个大胆的举动，西月本来并不抱有幻想。谁知话音刚落，门便开了。
沈渔灯早早便瞧见了月下窟张灯结彩的阵仗，猜想日落之后势必有场盛大的篝火晚会。于是常服、面具、美酒，一切都被她准备妥当。
若是西月不来唤她，她也是要偷溜进月下窟的。
沈渔灯咳了一声，“既然大祭司诚挚邀请，这大喜的日子，本座自是不便扫兴。”
“走吧。”
沈渔灯快步走出了几步，回头发现西月还愣在门口。
“愣着做什么？”
“没！没...”
西月回过神，飞快地追上。
细细想来，尊上近日言行举止一改往常，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沈渔灯瞧出她心不在焉，笑道：“西月姑姑，你今天怎么了？合该高兴的日子，不宜愁眉不展哦。”
“没有。”
西月嘴角立即扯出一抹笑，讪讪道：“属下是听到尊上愿意与民同乐，太开心了。”
“哦？原来本座从前竟如此冷淡？”
“那倒也没有。”
西月笑了下，突然又伤感起来，“尊上幼时不喜热闹，常常将自己困于一览阁中。每逢这种日子，所有人都在欢舞，只有尊上，在陌林受苦。”
察觉提到禁地，西月打了下自己的嘴，“呸呸呸——属下该死，又提了您的伤心地。”
“陌林吗？”
沈渔灯顿了下，明池的地图她早已熟记于心，然而却没有哪处有名山林可以与之对应。
除了......她突然想起，那片无名之地。
原来搅动魔尊心绪的地方叫做陌林。
西月点点头，明白当下这种情境可以向尊上诉说，不用担心会受到惩罚，她也就不再遮掩，“尊上虽与前任魔尊焚天同是天道化魔，但焚天为人残暴凶恶，愧为明主。”
听到这，沈渔灯心中的猜想被彻底证实——明池曾有两位天道化魔者。只是碍于从前春苍消息不通，才迫使她一直以为只有一个天道化魔者。
可当那人同她说起自己喝的是辋川堕魔者的灵识开始，她便知晓了他的身份。
六界之中，唯此一个以情绪为食的天魔——白昼。
沈渔灯陷入了沉思，耳边又响起西月的声音，“尊上少时虽将其吞噬，但焚天狡诈，竟提前将魔心种入辛溪夫人体内，导致她被煞气反噬，沦为恶魔。”
她叹了一声，“属下知道辛溪夫人对您有恩，尊上于心不忍，下不了狠手，所以只是将辛溪夫人困于陌林。但这千百年中，尊上不辞辛劳，定时为她清除煞气，以至自身魔根受损...”
“好了，不要再说了。”
“您对她已是仁至义尽了啊！”
“......”
察觉到魔尊的怒意，西月不敢再多言。
沈渔灯叹了口气，背过身，“本座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
西月深知魔尊执念之久，多说无益，只得默默退下。
可她的话却久久萦绕在沈渔灯耳边。好似一道霹雳，正中眉心。而她口中的辛溪夫人，对沈渔灯来说，或许有一个更加熟悉的称呼——娲皇娘娘。
更准确地说，辛溪夫人只是娲皇娘娘留在辋川的分身。
一道神识化成的凡胎而已。
然而沈渔灯并没有亲眼确认过辛溪夫人的身份，或许，只是重名而已。
“不是重名。”
白昼的声音突然从识海中响起，沈渔灯心脏一滞，反应过来后差点给自己吓晕了。
“你有病没有？”她破口大骂。
白昼顿了一会儿，语气真诚，“应该没有。”
“不对！”
沈渔灯反应过来，“我不是将你我二人之间的感应阻断了吗？你怎么还能说话？”
白昼冷笑了一下，“你用本座的法力对付本座，你觉得有效果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被困住了一两天。
沈渔灯暗暗较劲，果然不是自己的法力，用着都不香。
“行吧。”
她席地而坐，“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所以你的那句‘不是重名’，也是真的了？”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沈渔灯再次陷入了沉默。思忖半天，想破脑袋，还是寻找不到最佳的法子。
白昼看出她的心思，试探道：“娲皇娘娘是不是在临走之前，同你说了什么？”
“......”
“你若不愿意说，本座自不会勉强...”
“嗯，说了。”
沈渔灯不打算向他隐瞒什么，姑且将他的提问当成“我可以帮你分担”的安慰。或许娲皇娘娘安排他们二人交换灵魂，并非另有深意，但好歹也算是信得过白昼的人品吧。
更何况他对待娲皇娘娘的一块神识碎片都如此重情重义...
沈渔灯突然释怀地笑了，旋即倒在身后的一片草坡上，望着天空发呆道：“这么和你说吧，其实娲皇娘娘在避世前，来找过我。”
“她告诉了我一个过去，又给了我一道预言。”
沈渔灯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酸涩，“正是因为这个预言，我才来到了这里。”
“是仙魔大战吗？”
白昼问到了关键，沈渔灯点点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也不是，预言的内容要比仙魔大战的结果更加惨烈。”
“预言到底是什么？”
“......”
沈渔灯侧过身，蜷在草地上，“不要再问了。”
感应到她的声音在发颤，白昼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转移话题，“喂，这几日，春苍上下都在置办风雪宴。想必赴宴的请帖很快便会送到明池，到时候，你若不愿，可以不来。”
“为什么不去！？”
沈渔灯打起精神，“春苍之人负我，我因为愧疚可以不恨他们，但不代表我的心，不会痛。”
她顿了一下，又笑道：“况且，这些日子可都是高贵的魔尊大人在替我受苦，此气不出，死不瞑目。”
她嘿嘿笑着，极度离经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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