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期而至，随着黑夜的退散，整个镇上所有的异像也随之消失。竹攸派大门紧闭，府邸内有序地修缮着房屋。
天气略阴沉，倒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顾年略感疲惫地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端起了茶水，抿了一口。不知道这是什么茶水，略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顾年想起了之前在束蒲镇喝药的时候，禁不得吐了吐舌头。向半掩的门外看去，片角的天空阴沉着，正好应照他此时的心情。
“你需要早些去休息吗，顾公子？”范堰山略显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顾年偏头看向了他，此时范堰山正倚靠在桌边，手指搓捻着他的飞刀，目光确是偏向顾年而去的。
顾年已经从祝酌尘那里得知了他和那个名为詹翮的虚踪之前的事，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感叹。
眼下看来，或许这些虚踪并不是因为种族而与阳界结下的仇恨，而是因为个人的悲喜。毕竟，虚踪不像被灭族的煜黎，虚踪基本上都不来阳界，而且也没听闻过他们大面积跟谁结过仇。
而且，分道扬镳的友人，再次见面却是这样的情况，任谁都会心情复杂的。
“不用，况且，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了。”顾年答道。他的目光转向了房间以内被困住的四个虚踪，扫了一眼他们身后那些被结界封印起来的数量众多的无涸，心情复杂的同时，也觉得有些麻烦。
孤鸿惊影在早些时候已经被问出来了，其现在依旧附身在镇子上一只鸽子身上。褚延已经告知了但铃湘和景畴汀，让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刻去镇子上找，到现在也有些时间了，应当还是会找到。
那个袭击过祝酌尘，又与顾年交过手的女子，此时纵使被阵法困住，双眸也依旧明亮得如同夜里闪耀的明星。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年，却又一言不发。
顾年看向了她去。老实说，这位虚踪的双眸让顾年有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她双眼之中没有迷茫，也没有那种被血仇蒙蔽过的恨意，真不像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能拥有的眼眸。
“别盯着我看了。我就向你问个称呼，你倒是什么都不肯说，真是古怪。”顾年再次抿了一口茶水，挪了挪椅子，更靠近了窗户一些。略显寒冷的凉风吹了进来，他感觉到舒服，不由得眯了眯眼，重新看向了女子去，“我印象里记得我曾经学过一个能让对方强制说出自己名字的术式，仔细想想应该还能想起来，你硬要我对你用出来吗？”
女子继续沉默着，她始终直直地看着顾年。好半晌，直到顾年从怀里摸出一张空白的纸符时，她才低低地道：“仉瑭兮。”
顾年稍微扬了扬眉头。说来很怪，名字这个东西，明明是后续取的，但是就是有术式可以通过名字制约这个生灵，不过似乎对阳界人和黯界人效果甚微，导致相比起黯界来，阳界实际上没有太多通过名字来施放的术式。
“仉塘兮，詹翮。”顾年重复了一遍面前已知名字的虚踪，而后看向了另外两个，道，“那两位呢？”
“这我倒是之前问过了，一个叫禤皓望，一个叫蓟莘。”褚延道。他单膝蹲在一边，一只手攥着一张纸符，另一只手的手指伏在地面上，“我已经在两界的‘间隙’之中打上了标记，尔等短期内不能再通过穿梭术式或是通道来阳界了。”
顾年看向了他去，道：“短期？短期的时间限制是多久？”
“八十年。”褚延答道。
顾年不由得咧了咧嘴。长生种的短期跟短生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对于顾年来说，纵使他没有在他接下来的生命中暴毙，他也再活不到八十年了。
仉塘兮猛地把头转向了褚延去。 “不！你不能限制我！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她嘶吼了起来，声音嘶哑得犹如已经有锈蚀的弦琴，刺痛着顾年的耳膜。
“长生种缺这点时间吗？又不是要你的命，我都没找你算伤我账你怎的还嚷起时间来了？”顾年不快地揉了揉眉心，“你等甚至不肯说出想让这里崩塌的原委，我们甚至不明白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跟这个地方结了仇。”
“你自然不明白！”仉瑭兮睁大了双眸，紧紧盯着顾年，“尔等黯城灵物，说白了也是妖的一种，然而你们却拥有那样的成长速度……”
范堰山略微偏头，睨了她一眼，脸色并不好看地沉声道：“我就当你是在嘲讽我等短生种了。你明知道我等寿命受此约束，极为短暂。”
听到他的话，詹翮神色一动。他的眼眸稍有跳动，再看向范堰山时，声音终于有了些许的起伏与颤抖，而不再是那样如同死水一般：“那我还剩下什么呢？断壑，当你也不在了，我还能剩下什么？”
范堰山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皱紧了眉头，而后陷入了缄默，不再发话。
那名为禤皓望的虚踪轻悠悠地发了话：“尔辈短生，也自然不懂，自然也不会理解这些阳界人的生命实际毫无意义……尔辈总觉得自己是在保护什么，然而身为黯界的妖，不去保护黯界的同胞，反其道而行之给阳界人庇护？这不荒唐吗？”
顾年头疼地瞧了他一眼。相比起仉塘兮和詹翮，禤皓望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执念。在顾年与他交手时，除却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没由来的愤怒与具有诡异的催动性的冲动，几乎感觉不出来他对那场战争有什么执念。
他看了另一位名为蓟莘的虚踪，后者甚至只是在闭目养神。很显然，这两位对于能不能来阳界并不算过于重视。顾年不太搞得明白这些个虚踪都是为了什么而出现在这儿，如果不是因为结了仇，还会是因为什么？
顾年的目光掠过在坐的每一个虚踪。他们伪装在阳界，都保持着人类的外形。然而有心练习化形术的妖与鬼，甚至神仙，都是想要与人类相处的。
朝夕相处的人，只有相似的外形，才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这些虚踪为了接近人类，有意去化作了人形，只是为了寻仇吗？
……算了，探究非同族的心思总是很麻烦的，他们总是难以捉摸。顾年揉了揉眉心，重新看向了禤皓望。
他们倒是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了解每一个闯入阳界的黯界生灵是为什么而来，位于阳界的神吏数量还是太少，撑不起他们在阳界继续进行如此细致入微的调查。
顾年叹了一口气，道：“荒唐。你等哪里需要庇护了？你等看看你等做的事，这是需要庇护的生灵能做出来的事？”
褚延抬手，制止了想要继续说什么的顾年。此时，他手中的纸符上微微散发起了淡蓝色光晕，他站直了身子，金属质的元气在他手中燃烧了起来，他看向了两个神吏，道：“遣送术式已然准备完毕，方才但铃湘也已然送来通知，孤鸿惊影已经找到。你等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问题，我便要将他们送往黯界的鉴灵司了。”
鉴灵司是黯界审问和管理有罪的生灵的地方，位于生死城。相比起阳界，在黯界任职的神吏数量要多得多，交给黯界打理倒是比在阳界更容易查清楚一些。
“不！不！”仉塘兮重复着，挣扎了起来，“我不能……我没有时间了……”
顾年瞧了她一眼。仉瑭兮所使出的幻境，皆与那场战争有关，叩击灵魂的悲怆让顾年印象深刻。顾年猜测，仉塘兮应当和詹翮一样，在阳界与什么人结过仇，才会有如此痛心的幻境。
她此时说没有时间，是等到八十年后，她的仇人便已然消失在时间的阴影之中，无法再亲手复仇了吗？
褚延只是看向了她，没有为她而动容，平静地道：“那么，几位，再见。”
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四个虚踪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只旋转了两圈，便带着虚踪和无涸从原地消失了去。
屋子骤然安静了下来。
顾年仰靠在了座椅上，长舒出一口气，片刻之后，才道：“唉，孤鸿惊影总算是物归原主了。这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吧，我有些累了。”
“你该去休息了，顾公子。”门口传来了祝酌尘的声音。顾年仰在椅子上，向门口看去，便见祝酌尘脚步缓慢地走进了屋子里。她注意到屋子里那些虚踪和无涸已然不见了，不由得挑了挑眉，道：“他们人呢？”
“送回黯界了，交给那边继续处理。反正我是没力气再继续处理这个了，说实话，有点累。”顾年答道。他坐直了身子，端起了桌上了茶水，喝了一口，继续道，“无须担心，此事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
祝酌尘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她走到顾年旁边：“那么，问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了吗？”
“都是些因为一己之怨来阳界干傻事的人罢了，詹翮也罢，其他人也亦然。”范堰山略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祝酌尘时，脸上已经带了微笑，虽然难以遮掩他满面的疲惫，但是还算温和。
祝酌尘皱了皱眉。詹翮留给她的印象太深了，那个年轻人身上似乎再也没有了朝气，只剩一身的颓糜和绝望，宛如已经燃尽的尘埃。祝酌尘不敢去细想他和范堰山在当年都经历了什么，她也不能在此时若无其事地对他单方面的苛责。
毕竟，她曾经……甚至现在，也在怨恨着来自黯界的某些存在。
褚延偏过了头来，看向祝酌尘，语气依旧平淡：“无涸附身的一共有十三位，已经全部除掉了。我也嘱托贵派掌门让他们好好休养，无涸一般也不附身阳界人，此番影响也不算很大。”
十三人，还真是不少。
在祝酌尘皱着眉思考之时，她听到门口似乎有什么人进来了，当她闻声望去，竟然看到是杉迟炊缓步走了进来。
三位神吏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位镇守神的到来。顾年出乎意料地挑了一下眉，旋即又望向了褚延，发现后者毫无意外的模样，便定了定神，重新看向了杉迟炊。
杉迟炊此时身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也没有元气的缭绕，就这么看过去，还真能隐藏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地被埋没。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在祝酌尘身上停顿了片刻，才又看向了几位神吏，道：“已经遣送回黯界了？”
褚延点头表示默认，顾年接话道：“目前江上的空间参差已经封闭完成，贵族千金今早上让亦刻砾送回家了，但铃湘他们现在也找回了孤鸿惊影，这件事我觉得在阳界能做的已经完全做完了。”
祝酌尘皱着眉头看向了褚延。她对于神吏这般不刨根问底感觉到不可思议，细想来，束蒲镇上的事后续神吏也没有再去管，这让她觉得神吏似乎并没有对阳界的这些黯界生灵有完全处决的想法。
他们只是在解决眼下的问题？亦或是，他们没有那么多人手去管那么深层次的事？
祝酌尘发觉自己对神吏的了解并不深。她定了定神，轻舒了一口气，道：“那么，如果他们再来阳界怎么办？”
“他们来不了。”范堰山低了低头，他垂着眸，看着自己手里的飞刀，而后收了起来，道，“‘间隙’上打上了标记，他们往后八十年内来不了阳界了。”他顿了顿之后，又是自嘲地一笑，“或许这次……确实是永别。”
祝酌尘心底一颤。她每次想到面前这些黯界人那如画上死期一般的寿命，便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窒息感。
这一百年似乎并不短，但是黯界人拥有与所有种族所媲美的能力和修为，却只如昙花一现，着实……令人唏嘘。
“我现在觉得最奇怪的是，他们针对芥斟是在做什么？”顾年的声音打断了祝酌尘的思绪，叹了一口气，道，“你看，在之前也在想办法针对我们祝姑娘，到后面了开展行动了还不忘给她施一个术式在身上，要不是杉……迟炊赶到了，感觉会更加麻烦。真是奇怪。”
祝酌尘转头看向了顾年，皱起了眉头。这也是她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事，她不明白虚踪为何要针对自己。
褚延却只是摇了摇头，便走出了结界去。
“都去休息吧，”杉迟炊挥了挥手，也跟着褚延走向结界外去，“辛苦各位了。虽然这事其中疑点还颇多，不过也算是完美解决了。”
疑点也太多了些。顾年无奈地想，但是他们确实没有这么多精力和人手去探究其中深层次的原因，说到底，神吏的数量还是太少了。
“他……他们，利用无涸这种能附身的鬼族来这里，倒是很明显有搞垮竹攸派的意思。”范堰山朝着有些阴郁的天空看去，而后垂下了眼眸，“埋下了这么多的窝点，以此作阵，而带动整个镇子的异像横生。说实话，你们要不是及时回来，我可能……完全发现不了这个源头竟然是来自竹攸派内部。”
祝酌尘默了半晌。如果顾年没有回来，或者说她没有结识顾年……那么又会发生些什么？
虚踪会带着无涸顺利地让竹攸派所在的整个空间都彻底坍塌，整个小镇在恐惧之中沦陷，无数人会在瞬间丧生。而活下去的，也会战战兢兢远离此处，这里将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死城。
“可是还是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顾年疲惫地自己捏了捏自己的肩膀，“而且这些无涸……到底要怎么培养才会有那么强的怨气？”
顾年的声音打断了祝酌尘的思绪。她看着全身都写着疲惫的顾年，有些无奈道：“你还好吗？别想那么多了，先去睡一觉吧。”
顾年捏了捏眉心，倒也没有再多说他还要做什么。范堰山和褚延两个人本来就应该够解决这些事情了，更何况亦铭和杉迟炊也在。
他打了个哈欠，向着几人招手，道：“我先去睡一觉，晚上再来跟你聊。太累了。”
祝酌尘目送着顾年离开，道：“他这是几天没睡了吗？”
“五天吧，大概。”褚延道。他们这一路上确实赶时间，不仅耗费体力大，而且还没什么休息的时候，也亏得顾年体质还不错还能撑过来。
“五天？”祝酌尘略微有些不可置信。顾年和亦铭一走就是七天，她也没想到他们能赶时间到休息时间都没有了。
“挺累的，难为你们了。”杉迟炊在一边轻声补了一句。
顾年背离着几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聊，到了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太累了。这些想不清的纷繁，就留着之后再说吧。反正事情已经解决，褚延也极快地提交了报告文书，整个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以后亦是来日方长。
异像已经全部消失，以后也再也不会出现。而有神仙的坐镇让这件事影响并不大，所以告知书很快便反了回来。由于空间参差和虚踪的异像影响，黯界那边把这次的事件定性为了丙类轻微险**件。顾年看过了告知书，其中叙述了遣返之后的处置，会继续追查，又提到了少许的奖励，别的倒是没有特别让他眼前一亮的奖惩，只觉全文冗长和无趣，没有特别重要的内容。
眼下渺烟镇一片祥和，仿佛真的什么也不曾发生。人们会忘掉那些曾经流行一时的异像传言，顶多在饭后闲茶时聊起一两句，以更夸张的语句讲起这些故事。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小镇曾经真的险些坍塌在空间中。
辛苦顾公子哈哈哈，到处帮着跑，还睡不了觉。
设定上黯界城的人是种神奇的生物，接下来他们会更加神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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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_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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