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琼林在思考,火光于她美艳年轻的眉眼之间跳动,将她的影子投落在身后的帐壁之上,桑顿骑手们护卫在她两侧,亦有庞大的影子纠缠扭动着投诸其上,宛如朝觐。
——眼前之人是附佘五部最年轻的女亲王和统兵主将,也是五部大君贺兰明珠当下唯一记名的继承人。最主要的是,她很年轻,她有足够的野心,也有足够的耐心将其付诸实施。一头衰弱的老狼即便在经验上可以胜过青年的头狼,也不可能在耐心上胜过她,因为她不再有那么多的事件可以浪费。
陆寻英耐心地等着,直到贺兰琼林的影子在帐篷壁上轻轻笑了两声,吹动他们面前的烛火。
“说得不错。”她轻轻拍了两下巴掌,下意识要唤男奴给他们传茶,可人已经被她遣走了,这位小君侯脸上出现些不悦之色。好在很快有人走了上来,是先前带他们过来的那位带着龙甲面具的女骑将。
她在贺兰琼林杯子里倒上了奶酒,君侯喝了润润喉咙,这才接着说下去。
“不过么,本君也是军令在身。”她把玩着那个杯子,即便喜欢陆寻英的话,也要对他的提议显出漫不经心——陆寻英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高自己的价码。
陆寻英轻声笑了笑,“怎敢让君侯违抗大君的军令,不过是不想给外人占了您的便宜,无论是天涯关还是余林,都不是急切可破的所在,君侯是大君的继任的人选,未来五部的共主,自然也当为之后打算。”
他向前进了一步,说出自己最终的筹谋,“至今日始,余林城愿与君侯秘密休战,每日三刻,以狼烟为号佯攻,直至君侯接到撤军的军令。”
他苍白的指尖点上了贺兰琼林身边的桌案,“如此,君侯也可借势囤积粮草,保养兵士,天涯关一旦分出胜负,君侯便可顺势撤军。”他抬起头来,声音很轻,“这是两全其美之策。”
贺兰琼林颔首,算是同意他的意见,不过,放走陆寻英的时候她额外又问,“你不怕天涯关真的被攻下来?到时候,本君可就再不顾念什么秘约,什么渔利了。”
陆寻英平静地看着她,“天涯关不会被攻破的,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不是么?”
这一回,贺兰琼林静静地看了他好些时候,终于大笑起来,“哈……哈哈……有几分胆色。”帐内无一人敢说话,或者接话奉承,贺兰琼林得以笑完了之后再看着陆寻英,眸子里有点狠意。
“你这参谋不简单,要是本君想斩除后患,现在就该杀你。”
陆寻英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并无惧色,只有姬暮野能看到,因为站得太久或是精神紧张,他的嘴唇发白,语声清晰坚定,“我在君侯的营帐里,请您任意施为。”
“杀我,余林城派我出使,我便是余林城本身,自此北地与附佘五部不死不休。放我,君侯便可不受纳穆部渔利之胁,在这城关之下,坐山观虎,直到天涯关军报传到,由您收取渔利。”
“一杀一放,只在君侯一念之间。”
贺兰琼林这一回没有沉默太久,虽然开口说话时,还带着附佘女子惯有的傲慢,“一个男人,倒是牙尖嘴利。”她撑着下巴,看陆寻英的样子像是只夜里捕食的猫,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自己咽下不说。
他挥了挥手,示意骑将们送陆寻英一行出去。
“告诉城主归渊,就说你们的条件,本君接受了。以十五日为期,我不会派人举兵攻城,也不会取城下关隘。不过,战局瞬息,十五日之后,若是没接到撤军的军令……”
陆寻英微微含笑,“愿决生死。”
他不怕陆寻芳打不胜,那是他姐姐陆寻芳,他对她有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这最后一句狠话极大地取悦了贺兰琼林,她又一次笑起来,好像从这位来自关西的使者身上得到了不少今夜的乐趣,于是,她顺利成章地做了一件事,一件所有女亲王在面对讨人喜欢的男人时都会做的事情——她从身上解下什么东西,扬手扔了出去。
“接着。”
陆寻英虽然身子虚,站了这半天有点站不住,不过反应也是敏捷,伸手就逮住了。他一低头,是贺兰琼林的鹰身玉佩,极为纯澈不掺一丝杂质的红玉,和中原通行的白玉、碧玉不一样,即便是在烛火里都显得锐光湛湛。
“赏你的。”贺兰琼林似笑非笑,“抵得上你一年的俸禄了。”
陆寻英最会讨人欢心,不论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往下躬身一拜。
“谢君侯。”
“拿着回去,来日要是余林城破了,你再拿这个回我帐下,我给你找个王夫的位子坐。”
“咳。”她身边的骑将轻咳一声,有点忍着笑提醒,“君侯,王夫须是纯血贵姓。”
贺兰琼林相当不满地瞪了一眼这马神给她派来的看守,“本君不过说说。”而后又低声用附佘土话抱怨了几句,骑将都随口应承了——有一件事却是很奇怪的,这位女骑将虽看不清面貌,听起来不比贺兰琼林大多少,年龄可能就在伯仲之间,却意外地沉稳,连贺兰琼林都说不过她,最后才挥手,赶苍蝇似的赶他们走。
陆寻英在原地眨着眼睛,他这算是被调戏了?
送他们出门的仍然是那位骑将,这次带的人少了些。他们进入营地时是日暮将西,出来时已是深夜。冷银一样的月光洒在他们中间,使得这一十二位献给女君的骑将如同沉默的铁石。她们不大说话,专心跟着自己的领头人。
两侧道路上的木桩林立,一些逃亡而犯罪的男奴被钉在上面,除了男奴,也有女奴,在冷色的夜月里小声呻吟,如同木头开裂的轻响,这使得一种细微的恐惧总是弥漫在营地上方,如同雾一样盘旋在夜色里。
这就是附佘女子和附佘的营帐。
陆寻英倏然回望,想起京华烟云中眼眸如刀的李静媚,也想起泛舟湖上,灵巧而轻盈的关中淑女。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一笑,想到北境和中原的风物还是太不同了。
在北地的男女是刀,是离弦不回头的箭,是风刀霜剑里淬炼出的铁石心肠。一时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在北地也成了个格格不入的东西。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挨向身边的姬暮野。后者几乎是瞬间觉察到他的不安,因为陆寻英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那只手上有经年练刀留下的茧子。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姬暮野抬手,在自己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确实,这些附佘的女骑将显然是听得懂北地官话,有些话在她们面前就不好说。
有些只存在与姬暮野和陆寻英之间的东西,在谁面前都不好说。姬暮野还穿着来时附佘男奴的打扮,长袍极地,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因此即便两个人牵着手,一路走下去也无人知晓。
那些木桩开裂的声音停止了,冷银的月色漫过姬暮野的肩头之后染上淡淡的温度。
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忽然打破了这种岑寂——姬暮野下意识把陆寻英往自己身后扯。那是一匹千里挑一的附佘骏马,马上的轻骑手飞身矫健地落下来,跟领头的骑将行了礼。
陆寻英听得懂一部分附佘土话,她说了紧急军报四个字,女骑将瞥了他们一样,到僻静处让对方交代。听完了这份军报却似乎心神大乱。再回来时,她明显地不安:时而四处转头看,时而停步思忖,要手下提醒她才会继续举步往前走。
刚看见营门口她就不耐烦地招呼,“带他们出去,君侯说了,附佘规矩,男子不能骑马,不用给他们马。”
陆寻英小小哀叹一声,看来本次出使还是有损失的——比如说一匹好马。不知道那骑手确切地带来了什么讯息,总而言之,在吩咐过这句话之后,原本押送他们的女骑将全都影子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这使得姬暮野可以切近他的目标。陆寻英感到他伸手挽住自己,卸去绝大部分的力气——他在贺兰琼林营帐里站了那么些时辰,精神又高度紧张,在这之前,赶路、骑马,都是相当消耗体力的。
即便再能逞强,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撑不住。他伏在姬暮野肩头,贪婪地汲取热度,低声叹息。
“让我缓一会儿就好。”
姬暮野没有回答,他转身背起了陆寻英。静寂的夜色里没人表示反对,于是就连陆寻英小小的挣扎都变得微不足道。
“你……”陆寻英要跟他争辩。姬暮野回答得很堂皇,“你身子撑不住了,我们还着急回去呢,哪有功夫陪你走走停停。”
说起来倒是没什么毛病,不过……
“放我下来。”陆寻英跟他争执,姬暮野充耳不闻,托着他的大腿,背着他越走越快。他的理由非常充分,因此所有的随从也都没什么察觉。陆寻英再想挣扎的时候,姬暮野警告似的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
“再多嘴,就要抱你了。”
陆寻英很少在姬暮野手底下吃瘪,但是这一回,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乖乖闭上了嘴。竟然真的就这么被他一路背回城下,上了城楼。
归渊在城楼上挑灯接他们,陆寻英一看到自己的老师,便投去委屈又带点埋怨的眼光。
“季棠,不是我。”归渊一眼就看清了他在想什么,“是越川自己发现的。”
于是陆寻英也只得偃旗息鼓。他敏锐地注意到归渊的右手,从姬暮野背上跳下来倒吸一口凉气。
“老师,您的手……!”
“不妨事。”归渊低头看了一眼,“不是我的血,是天涯关来的军报。”
他面色凝重不开,照理说,陆寻英无恙回来了,那就说明谈判已经成功,他总该歇一口气。
可是不然,姬陆二人都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深重的阴霾,衬着他惯穿的黑袍,更显萧瑟凝重。
“跟我来。”他对二人这样说到,甚至没叫他们去休息。天空逐渐从深蓝转变为青金石色,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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