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檀的大婚日是她还在秦国公夫人肚子里时双方便商定好的,定在她十六岁的小满,是个百年难遇的大喜日。
然而次日绝对称不上什么好日子,岁檀翻着黄历:非吉日,不良辰。三妹拟定的这个出嫁日,怎么看怎么不见好。
都不需要细品其中的弯弯绕绕,打眼一瞅便能察觉出刘世子的别有用心。
岁檀心里清楚,她相信父亲、姨娘和岁兰也同样心知肚明,但建成侯世子夫人的荣耀在上,便全部揣着明白装糊涂,视而不见当中的疑点。
她气结,可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公府按部就班地准备起两位小姐的婚事来。
原本,岁檀并没将大婚太当回事。
在她看来,人已经朝夕相处这么久了,嘴上也早就黏黏糊糊地各种昭告天下她是他最喜欢的三皇子妃了,私底下牵手搂抱亲吻的亲密接触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相比这些本就存在的日常,最后的仪式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
无非就是喜盖头一盖、花轿一坐、敲锣打鼓抬进三皇子府,从一个地方亲亲抱抱到另一个地方亲亲抱抱而已。
她甚至觉得,与其在意那些,不如认真追查下锦衣卫,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然而作为本应更洒脱、更无所谓的三皇子一方,沈凌云却呈现出和她迥然不同的表现。
即使他在乎脸面在未婚妻面前极力伪装寻常,随着好日子的一天天临近,皇子府嫡亲的下属们还是能感受到,三殿下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很一言难尽的情绪。
那是一种最不应该在他们宠辱不惊的殿下身上出现的情绪——焦灼。
没错,是焦灼。
光风霁月的三殿下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坐立不安中,对大婚的每个细节都吹毛求疵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即使忙到脚不沾地也坚持事必躬亲,折腾地号称最严苛的礼部和内务府都生不如死,私下里纷纷打听准三皇子妃到底是什么道行的狐狸精,能把平易近人的三殿下迷得跟夺了舍似的。
秦二小姐本人倒是不知道外面的诸多评价,沈凌云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她正用比筹备大婚更高的热情深陷追凶一事中,每日灵机一动出各种声东击西、打草惊蛇、指鹿为马的点子等待他帮她践行。
沈凌云也好脾气地全都纵容着,朝事、军事、追凶、大婚一肩挑,兀自轰轰烈烈地呵护着她的没心没肺。
这一切直到清明次日。
当三皇子总算松口,几百抬精挑细选的聘礼从皇子府抬到国公府,岁檀站在府门口眺望着绵延几里的下聘队伍时,第一次对“出嫁日似乎和旁的日子不太一样”这件事有了隐隐认识。
“这些……”
负责护送聘礼的是老熟人,三殿下的老下属、猎场时见过的禁军统领。
虎背熊腰的汉子站在国公府院中间,正高声提醒着手下们“小心点,别笨手笨脚地把殿下的心意摔了”,岁檀站在另一侧,颇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搬东西,忍不住轻问道:
“……都是给我的吗?”
“是啊。”
禁军统领嘿嘿一笑,挠着头发脸上尽是对他们殿下突然石头开花的自豪:
“殿下这是把压箱底的都翻出来了,娶个媳妇彻底将家搬空了哟。”
的确,禁军走后她小心翼翼地寻摸了一圈,越发意识到禁军统领所言非虚。
除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她甚至还翻到了一把弯弓,上面布满久经沙场的伤痕,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十五岁初登战场,自千军万马中取敌军将领首级用的利器。”
晚上沈凌云翻墙而来,面对她的好奇询问,是如此回答的,“算是我少年成名的第一份荣耀,也想和你一起分享。”
这人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么撩人心弦的话,岁檀当即就控制不住地颊染红晕。
她羞赧地把脸藏进他怀里,时隔这么久,终于后知后觉地琢磨起一件事来:
嫁人的话,我是不是也应该有嫁妆?
念头一起自然就压不下去了,她说干就干。
沈凌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一边扬言要跟他“门当户对”一边兴致冲冲地跑出去,笑摇着头,还未处理完手中的折子,一个时辰内便见她又返了回来。
只是和出去时不同,垂着头,是完完全全地败兴而归。
“怎么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迎道。
岁檀没有回答,只把脑袋轻轻抵到他胳膊上。
沈凌云心头一动,张开双臂,她顺势滚进他怀里,脸重重埋进他胸膛。
“怎么了?”
她这般垂头丧气,他不禁更加放轻了声音,语气柔软地像是在哄小孩。
“沈凌云,”闷在心口的声音蔫蔫,一张口就是悚然一惊:“你把聘礼拉回去吧。”
一瞬间,云淡风轻的三皇子脑子里闪现了诸多可能,悔婚逃婚另有心上人不想给皇家当儿媳妇种种猜测穿梭而过,他勉力咬住焦灼,尽可能不动声色地问道:
“为何?”
趴在怀里的人却不知那一息他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动动脑袋,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委屈,皱着鼻子小小声坦白:
“……因为我没有嫁妆了。”
“阿姐出嫁时,爹说我娘留下的嫁妆就剩那一点了,我自然不信,当时还拍着胸脯跟阿姐保证肯定能再讨回来其他的,做主让她先把那些全带走……”
方才在秦国公那受的亏待重又翻腾着涌上来,话里话外尽是被迫揭露的难堪:
“……可谁能想到,他堂堂一个国公爷,这么多年宠妾灭妻、亏待嫡女也就罢了,居然还霸占妻子的嫁妆……导致我现在名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她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心虚。
一介国公府嫡次女只能靠虚张声势撑场面,他的真心她看得见,所以更加无所适从。
一个子都没能从父亲那讨要出来的秦二小姐不由得急中生智:
干脆让他把聘礼搬回去吧,这样彼此两手空空,也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门当户对了。
“无妨。”
意识到仅是这种无伤大雅小事的沈凌云无声地舒了口气,“我早就准备好了。”
正自顾自筹划如何拿回聘礼才能既不损害三殿下英明神武形象又不会被旁人猜测兰因絮果的岁檀闻言怔了怔,好奇抬眼。
彼此对视,沈凌云眼里荡出层层温柔,忍不住伸手轻抚起她的乌发。
“别忘了,我可是你口中的‘天道大男主’。”
“我不知道别家天道大男主是作何的,在我这,天道大男主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给夫人撑腰的。”
天道大男主信誓旦旦,次日一早,便马不停蹄地又去奔走忙碌了。
岁檀依旧不能独自出府,百无聊赖地待在府里是越想越憋屈。
左想右想都咽不下这口委屈,一气之下又跑去和秦国公大吵了一架,用连炮珠的“不分嫡庶”、“软饭硬吃”把亲爹气成七窍生烟,才可算散了心里那股邪气。
“孽、孽子!”
秦国公气得手直哆嗦,她根本不理,冷哼声,一甩裙摆昂首挺胸就要往外走。
“岁檀表妹。”
一直端坐在角落里旁观秦家父女大战的人突然开口叫道,声音冷得一如既往。岁檀停下脚步,用最后的耐心回复道:
“崔表哥何事?”
许是被她的冷漠刺激到,角落里的人猛然起身,自背光处快步走出,俊朗的眉峰皱成一团,张口便是剧烈训斥:
“你和岁筝表妹同为姑母的女儿,身为妹妹怎可和姐姐争抢,岁筝表妹带走全部嫁妆又如何,你怎能这么小肚鸡肠,毫无容人之量——”
“崔峻表哥。”
岁檀毫不犹豫打断,背过身子,这下连个正面都懒得给了:
“您是读书读傻了吧,要不然怎么能这么黑白不分。”
文人风骨的崔氏嫡长孙一顿,被这不留情面的抢白顿时激红了脸,刚欲反驳,岁檀的伶牙俐齿已经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崔表哥来得晚,没赶上阿姐的婚礼,想必也不知道,国公府给嫡长女的婚事只堪堪抬出十抬嫁妆。
要不是祝大人突发奇想最后在国公府办了婚宴,阿姐恐怕会被大梁内外耻笑上十年,毕竟谁都知道,当年我娘嫁来国公府时,崔氏出了怎样的十里红妆。”
她冷眼瞥他,面露嘲讽:
“而这十抬,便是我娘剩下的全部嫁妆了。”
“我什么都没给自己留,全让阿姐带走了。”
崔峻一愣,下一刻,岁檀收回目光,再不给他一个眼神,抬脚大步向外走去。
“秦小姐您太棒了。”
还没走出两步,一声惊呼赞美自头顶传来。
她循声抬头,便见一黑衣人倒挂在树枝上,一边跟个蝙蝠似的晃悠着身体一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感叹:
“怪不得都说您把我们殿下迷得铁树开花。”
“……”
牙尖嘴利的秦二小姐难得噎了下,“你怎么来了?暗卫营不是把你召回去了吗?”
来者正是许久不见的皇子暗卫易舟,听到她的招呼,一个纵身从树上翻了下来。
“当然是殿下叫我才能出来。”
说着,他自豪地挺起胸脯,“谁让我是殿下最得力的心腹呢。”
岁檀顿时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敷衍了两声“好、好”。
然而话到一半,就见他突然做贼般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无人后兴冲冲地将自己拉到了角落里。
岁檀踉跄着跟随力道,还没来得站稳,满满一大沓东西已经塞了过来。
“这几天我都在给殿下跑这个事,今天终于全办完了,京兆府的过户也完成了,现在这些全都是您的了。”
一边解释着他一边源源不断地自怀里掏着什么递过来,一个未留意已被塞了个满怀。
她堪堪抱住,愣愣低下头。
“这是……”
契纸上红印飞舞,眼花缭乱地厉害,岁檀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是殿下这么多年积攒的皇赏,他军功多,陛下赏赐自然少不了。”
易舟将最后一张放进她手里,“现在,都是您的了。”
满满一怀的房契地契田契,上面内务府御赐官印醒目,比那还刺眼的便是权属上的名字,白纸黑字的明晃晃着“秦岁檀”三个字,吓得她差点撒了手。
易舟眼疾手快捞回。
“别松手啊秦小姐,属下好不容易跑完的手续,您不知道要背着闲言碎语干这些事有多不容易。”
重若泰山的契纸被重新塞回来,岁檀沉甸甸地抱在怀里,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是他给我的?”
这差不多是送了半个上京城啊。
“骗您是小狗。”
皇子暗卫忙不迭对天起誓:“殿下说了,他就是一粗人,不懂经营,那些房子地田他拿着也是浪费,索性就全打发过来给您当嫁妆了。”
岁檀难得无措:“可我也不懂经营啊……”
听此言,易舟赞同地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可殿下也说了,您拿着就算扔水里听个响乐上一乐,也不枉他在战场上立汗马功劳挣军功拿恩赏了。”
面对面时的沈凌云说不出那么多甜言蜜语。
他暗中张罗着这些有的没的,轻描淡写到仅是派最信赖的下属走这么一圈,似乎这只是一件远不足挂齿的小事,却让岁檀禁不住更想见到他。
晚上,好不容易忙完的沈凌云翻墙进来,刚落地,在院子里等了他大半宿的岁檀便如一只翩翩蝴蝶投入怀抱。
“怎么了?”
他一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一边轻问道。
怀里的岁檀摇摇头,只是伸出手反抱住他的腰,同时将自己更加埋进他胸膛。
这是二人相处中她最喜欢的一个姿势,在那个仿若能包容一切的怀抱里能汲取到最多暖意。
她不想回答,沈凌云便也不再追问,只单单抱住人,专心致志地抚着她的头发,就这么彼此倚靠着立于皎洁月光下。
上京春色依旧,潺潺流淌的静谧月色里,咫尺间的心跳声苍劲有力。
她慢慢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平稳呼吸。
纵使世间纷扰、需要全力以赴鏖战,她都有沈凌云。
还好她还有沈凌云。
*
“去护国寺祈福?”
听完岁筝的介绍,岁檀呲溜一下从桌子上爬起来,眨着大眼睛兴致勃勃道。
“是啊。”
岁筝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好笑地看着她,点点头。
“大梁女子在出阁前都会去护国寺祈一次福的,希望能和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不过啊,”她话锋一转:
“你是不用想了,三殿下最近这么忙,抽不出时间,断不会同意你自己去的。”
闻言岁檀撇撇嘴,又蔫蔫地倒回桌子上。
不知是不是沈凌云开始亲自下手清洗锦衣卫内部的缘故,即便大皇子的脸是一天铁青过一天,对方却再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就这么彼此相安无事了好一阵。
岁檀本就是属太阳的,这厢按兵不动她那边就立刻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奈何随着婚期临近,沈凌云愈发忙得不可开交,连每日的相见都只能勉强保留,更何况带她出去玩了。
虽然他自知理亏,信誓旦旦地保证忙完这段时间就好好陪她,岁檀依旧待得无聊至极。
更过分的是,他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收买了岁筝,让阿姐也跟着劝自己,并且还助纣为虐地成为了禁止她出行的看门人。
姐姐的话到底还是有用的,即使再怎么不情愿,和岁筝分开后,岁檀还是乖乖拖着两条腿回自己院子去了。
路过后花园时,突然的,她听到一个声音。
扭头望去,秦国公身边伺候的仆人站在阴影处,毕恭毕敬地宣布道:
“二小姐,老爷找您。”
*
一整天沈凌云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环顾四周,此时是陛下的问天大典,作为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站在陛下身旁,和又嫡又长的大皇子一起,庄重地进行着祭祀。
周围大臣云集,纷纷跪拜。
香炉里冒出的滚滚白色烟雾缭绕,国师在高位高声颂读着问天词,一切都是那么的稀疏平常,他定定神,不禁安慰自己一定是这祭祀太长太久了。
还有三日便是他和岁檀的大婚了,定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了。
然而这波心悸还未过去,眼皮骤然一抖,接着是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心下一凛,强自镇定地抬起头,想要以此确定是自己杞人忧天,却正正对上不远处祭台上国师的审视。
这位据说拥有通天之术的护国寺大国师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那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在身上肆意逗留。
沈凌云微蹙起眉,冷静回视。
片刻后竟是对方率先移开目光,忽一躬身,就这么隔着大半个祭祀大典,遥遥行了一礼。
他匆匆回礼,心跳却是越来越快。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恐慌感了,哪怕襄城那一次都不是这样的心乱如麻。
沈凌云勉力镇定,脑中却无法避免地浮起那个可怕的念头:
会是……岁檀吗?
……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吗?
“好了。”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国师话音刚落,他便立即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外迈去。
无论是不是虚惊一场都必须要亲眼确定,他暗暗想道:已经承担不起再一次失去的后果了——
“殿下!”
一声哀嚎拔地而起,逆着熙熙攘攘散去的人流,连滚带爬地扑到脚下。
沈凌云猛地顿住脚步,那个不好的念头骤然膨胀变大。
他一点一点低下头,赫然见脚下之人正是他派去国公府守消息的禁军。
“殿下!”
来人双目赤红,急出满头大汗,明明是夏日,说出的话却犹如最寒冷的冬夜,一瞬间卷走所有暖意。
“秦二小姐失踪了!”
“轰隆”一声,窗外一道惊雷掠过。
沈凌云霍地瞪大眼睛,所有的恐惧化成实质,带着惴惴许久的心一起,坠入无边无尽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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