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白巷。
宋今烟还记得周小洧的“邀请”——在新刊印刷之日,寻个岗亭换班的空档,到印刷店去找她。
名为邀请,实为考验,如今她重新来到汾白巷,但那家印刷店在哪里,她确实也没有头绪,只能是暂时走回汾白巷858号南知玉家,沿着那天自己离开的路径,试图通过那日偶遇周小洧的地点,去判断她有可能走过的路。
春日里刚刚落过一阵雨,积水偶尔顺着屋檐滴落,碰巧滴到宋今烟发梢的时候,引得她抬头望去。周围的民房是低矮但是错落的,抬头望过去,曲折的屋檐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雨后的天还没有放晴,灰白色的罩在上面。
而青石板路则更容易蓄着水,整条街看上去都湿/漉漉的,雨水沿着石板的纹路也向低处走着,比较轻盈的那些水珠就在不留神中从两块石板之间的缝隙滑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附近没什么行人,反倒让宋今烟走着莫名心慌,她顺路依次看过那些门牌上的编码,皆是相差无几的小院落,院门紧闭的时候,她难以区分这间与那间有什么区别。
直到她离开某间院落后,忽然驻足了。
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太快了,让她一时间几乎抓不住。
宋今烟退回去了几步,再次凝视起方才经过的那处院落:她已依次经过了号牌连续的几栋院落,此时墙面上却忽然有了一段略显突兀的空白。
粗略看过去,这段空白很像是旁边院落的偏门,但这汾白巷附近一向都是普通百姓的社区,从来不住什么达官显贵,好比玉娘,也只不过是租住在某个大院的其中一间小屋而已,若说有哪户人家住着这么大一间宅子却名不见经传,宋今烟是有所怀疑的。
更何况,这段略显突兀的空白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貌似少了一处号牌,也因为旁边院落的门口缺了一个信箱。
但至于这其中种种,到底只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宋今烟也并不确定,她无法再去验证这门后到底是什么。而正当她站在原地的时候,忽然听见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
很是干脆而利落,除了一声落地的闷响之外,再没有后续。
接着的是几个百姓逃窜时发出的惊叫。
枪的主人大约是又被这些惊叫扰到了,放了两枪空枪。
宋今烟的身子有些颤,她无法判断枪响的地方离自己有多近,侧耳倾听,却不知自己究竟是想听到声响,还是不想听到声响。
一瞬间脑海中浮现了很多事,她想起父亲死于暗巷,而母亲甚至在父亲入殓之前不让她看一眼。她想起从南溪逃往望山的路上,她也能远远地听见枪炮声,而后和流民一起跑警报,在防空洞下不知尽头地躲着。
但如此近而清晰的声音还是第一次。
空旷无人的小道好像放大了她的感官,隐约听见有衣物和身体在地上拖行发出的摩挲声,以及军靴踏在地面上急促的小跑。
宋今烟叩响了那道没有号牌的,长得像偏门一样的小门。
开门的竟然恰好就是周小洧。
宋今烟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但周小洧却站在那里暂时没有侧身的意思。她静静和宋今烟对视,看到她的眼中几乎已经要升腾起水雾,但她还是站在那里,直到宋今烟平静下来,渐渐喘匀了气。
“您好,是约了来看房的是吧?”周小洧问道。
宋今烟会意,回道:“对,您是房东吗?”
而后周小洧才侧了身,邀她进去,说了一句:“请跟我来。”
走进这处院落的宋今烟才发现,这里其实就是一处很大的宅子,她方才叩响的那道门,也确实就是一处宅院的偏门而已。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宋今烟不确定自己这算是猜对了,还是没有猜对。
她跟在周小洧的身后还有些后怕,一言不发,只是观察着四周。宅子里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只是一应物件都不缺少,甚至布置得还算精致。
二人又走了一进院落,人忽然多了起来。看得出来皆是一些文人,女男皆有,或身着旗袍长衫,或身着西服洋装的都有。但他们皆是忙碌的,有人将一沓纸张扔进了火堆,也有人把一台小型的印刷机装进箱子中,又搬到角落堆成一堆。看见周小洧之后,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周小洧没有跟宋今烟解释什么,只是走上前去,对着那七八个个人情绪不明地说了一句:“肖兄牺牲了。”
几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场面有些庄重而肃穆。
其中一位女士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宋今烟,问了周小洧一句:“太太,她是谁?”
周小洧暂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走上前几步,对着她和另一位年轻一些的男孩继续说道:“把东西收拾好,收尾的工作可以留下我来做,余姐和小许今晚就坐船走,其他人暂时不要来汾白巷了,避一避风头,等我通知。”
她大约是这几人的上司,她此言一出,几人又开始忙碌起来。写满字的纸扔进火炉里,火舌窜得很快,噼里啪啦的火星溅出来几颗,很快就把上面的字一个个吞没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吞没这些字的其实并不是这一把火。
这时周小洧才认真地看向了宋今烟,问她:“宋老师,你知道你选择的是什么吗?”
宋今烟没有回答。
周小洧只当她在犹豫,又说道,“你现在可以走,反正我们也快要转移了,这地方,就算被你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你若是现在走了,我也不会怪你,往后生意上的事情,我也可以帮忙。”
只是凝望着那个火炉的宋今烟,忽然在那个被称作“小许”的男生把一本看起来像杂志样刊的书扔进火堆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将它抢了出来。
“一定要烧掉吗?”
她半弯着身子,侧头去看周小洧,脸颊在火光中影影绰绰。
周小洧把她的举动姑且当做是回答,她走过来,抢掉了重新扔回到火里。看周围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只是叫几人将小印刷机藏到室内博古架底下的暗房当中,就叫他们全撤走了。
习惯了这一切的人们没有半分流连,只因他们知晓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周小洧也在宋今烟身边蹲下来,继续烧着那些所剩无几的手稿,并用眼神示意宋今烟和她一起。
等到做完这些收尾工作之后,她才向宋今烟解释道:“这宅院是我名下的房产,毕竟有大帅太太的身份在外,我若在望山没有产业,那才叫奇怪。这地方虽好,但我们的同志肖兄暴露牺牲之后,我还是担心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这里,所以先叫大家避一避风头。”
宋今烟问她:“方才我在外面听见的那一声枪响,就是肖……肖先生吗?”
周小洧颔首,脸上却不见什么哀戚之色。
“您为何不能救他?”
听她此言,周小洧却笑了出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为何可以救他?”
她继续说道:“宋老师,你还是太年轻了。我虽有心邀请你加入报社,但……我也想问问你,你能为大家做些什么?你能为所有人做些什么?除了……烧掉这些书稿之外。”
“我……”宋今烟有几分犹豫,“我能写文章,写诗。我可以教书。”她顿了顿,像是不确定这些事的分量到底有多大,也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怕被周小洧调笑,但瞥见对方严肃的神色,她像是莫名受到了鼓励似的,又继续慢慢说道,“不过报社大约不缺人写文章吧……但我想,诗书文章,如今皆是给读书人看的,如今传播不易,能知晓这些地下刊物的,本也就是关心时局之人,可除了他们之外,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许多人,也许只是这些读书人的母亲父亲,妻子丈夫,也许是一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孩子,我若是能将这些报刊杂志上的文章读给他们听,哪怕只是告诉他们一些消息,讲给他们一些故事也好,这样,想必也是能让更多人看到希望的吧。”
周小洧仍是很严肃的神情,但颇为赞许地看向了她,“宋老师,很年轻呐。虽然这是很难的事情,但你既有此心,我和报社的大家都会很开心的。等这阵风头过了,我也一并通知你。”她再开口时却已经有几分哽咽,“毕竟我们,也是很需要人的。”
*
等回到林宅之后,宋今烟还是沉浸在这一切当中没有回神。她一边震惊于这一切动荡就发生在她的面前,枪响,牺牲,紧急转移,与此同时也对于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颇有几分心情澎湃。
她敲响了林岁晚卧室的房门,见她在里头斜靠着床榻,正在仔细翻看几张宋今烟专门写给她识字的宣纸,看见宋今烟进来,她下意识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藏起那些纸张,反应过来了却又只是笑笑,然后朝宋今烟张开双臂。
轻轻回抱住林岁晚,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宋今烟有些突兀地想到,原来在这个世间,不仅人和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字和字的命运好像也是如此。
但她还是像一个迫切想要分享的孩子一样,和林岁晚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天的际遇,只是隐去了实际的地点。她同样说起了她想做的事情,眉飞色舞的,忧心忡忡夹杂着远大抱负。她蹭着林岁晚的脖颈,悄声同她说,其实这些都是在阁楼的那些时日给她的启发。
而听完这一切的林岁晚,却没有和宋今烟共享同样的心情,她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藏起了很多苦涩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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