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汾白巷的枪声只不过是乱世当中投入深海的一粒石子,但其实它所掀起的波澜远比宋今烟所以为的要大。
明明地下报社做的是爱国爱民的事,却被望山的警方和军阀解读为私联外敌、动摇军心之举,那位肖先生被处决之后,紧接着就是在望山城内大范围的搜查和抓捕,连学校也无奈停课,艺云阁也停业暂避风头,弄得人心惶惶。
周小洧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宋今烟只能又回到了过去那种终日待在家中的生活当中。
起初一切倒还算太平安稳,和林岁晚终日待在一起总是能找到事做,或者即便是什么也不做,也还是想要腻歪在一起。但变故发生在某日上午菜农阿伯来送菜的时候。
自从此前宋今烟找那位住云岚山的菜农买过菜之后,就请他隔两日定期来给林宅送一回菜,既免了锦姨外出买菜辛劳,也能让几人吃到更新鲜些的蔬菜。阿伯总是上午来,估计是采摘后就下山送来,而后顺路拿到菜场上去卖。
但那日上午,约莫就是阿伯按例来的那个时间,宋今烟听见林宅的偏门处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留意到了,自然就做不到不加理会,过去开了门才发现,门口并没有人在,只是落下了一副挑菜的扁担,摔在地上,歪歪斜斜地躺在那里,散落着几片菜叶在四周。
宋今烟跑出去几步去寻,却见不到人影,城郊的街道本就鲜少有往来的行人,此刻更是显得静得可怖了。
她正欲喊一句“阿伯”,却见林岁晚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只低声提醒一句:“别喊。”
林岁晚将扁担拿进屋里来,见那担子的边上,竹枝上挂着血迹,里头其中一个筐内几块破布掩着,底下是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笋。
春笋。
宋今烟张了张口,“他……”
但别的却说不出什么话,她不敢往最坏的方面去猜,唯恐一语成谶,却控制不住。最终只能拐了个弯喃喃问了一句:“他为何……不留给字条?”
林岁晚拿出怀中的锦帕擦拭过那血迹,虽然已干涸,但看来并不算时隔太久,用些力就能擦掉一二,她很专注地擦拭着,毫不在乎竹枝将帕子勾起了丝。
“山上的菜农,应该也是不识字的吧。”她只是这样说。
于是宋今烟才有了一瞬间的顿悟,原来她一直都是有着这样所谓“读过书”的傲慢的,下意识地认为消息来得是这样的轻易,登了报就意味着广为人知,见不了面也能互通书信。
但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像菜农阿伯这样的人,多的是……像曾经的林岁晚那样的人。他们看不懂时局,只感受得到痛苦,他们碰到了意外,也最多只能留下一副空白的扁担。
而林岁晚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失神,又说道:“我们把这副担子收好吧,以后哪天阿伯来了,我们再还给他。”
她其实只安慰到了一半,宋今烟就说道:“阿伯不识字,所以他没办法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很多人像他这样,都没办法告诉别人自己碰到了什么事?”
林岁晚无法否认,她本就有些不善言辞,如今只能是讲扁担妥帖安放好,给了宋今烟一个无言的拥抱。
过了几日,宋今烟主动联系了周小洧。
二人还是约在松风阁见面,望山百姓人心惶惶,这权贵往来的松风阁,却像是独立于一切风波之外,照样歌舞升平,客人熙来攘往。
宋今烟那时才得知,周小洧其实已经寻好了报社的地儿,是一处影楼,与艺云阁剧装店挨得很近。此前有两位身份敏/感的成员先行撤离了,现下其他人正在慢慢重启相关的工作。由于地方比之前要小很多,也出于保密的考虑,如今影楼仅作为报社编辑部,而不再参与任何印刷或发行的工作,至于那一部分工作被周小洧安排到了什么地方,宋今烟也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这次相见的结果,是宋今烟正式加入报社,在刊物上另启一栏,负责书写那些一些人无法亲自书写的故事,同时为几个“影楼照相师”的家人长辈讲课,算是一重身份的遮掩。
学校停课之后,原本平静的生活将宋今烟的忙碌衬托得愈发明显了些,她白天不再待在家中,甚至偶尔不回家吃晚饭,她在几日之内去过的望山的地方甚至比过去这大半年还要多。
但走访的历程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容易,比如她最开始是想寻到那位菜农阿伯,顺着云岚山的山路一直往上,偶尔能看见几户住在山上的人家,但都大门紧闭,甚至并不理会她的敲门声,门口的菜园看上去像是刚刚播种过的样子,刚冒尖的菜芽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脆弱。
她不死心,于是试图到城里去寻一些受到这波大搜查影响的百姓,请他们喝碗茶,同他们聊聊天,但这想法却依然很难实现,人们没有办法如此轻易对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交付信任。偶尔碰到一些不怕生的大姐,愿意站在巷子口,抱着小孩和她唠上几句的,通常也只是像和邻里闲话家常一样,扯上几句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一旦涉及到自身,却又缄口不提了。
她于是反复想起周小洧评价自己的那一句,“太年轻了”。
等到她把望山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将居民区巷子的地砖数了好几轮之后,她忽然发现当她走过一条一条的巷子的时候,从两边掠过的风景,除了层层叠叠的房屋之外,还有一些同样定时来来往往,渐渐像是被固定下来成为电影胶卷里的某一帧的人们。
比如拉黄包车的人,卖报的人,挑水的人。
宋今烟开始帮一个大姐挑水,她选择了不多说什么,也不探问什么,她只是看大姐吃力,就帮她抬了一把沉重的水桶,又跟着她一来一回地走在水井到宅院的路上。
她这样一连来了几天,也不止帮她,偶尔也会在黄包车夫拉不到生意的时候,给他们买点吃食,或者在日落时分,买走小报童手上剩下的报纸。
不管是从前在南溪,还是如今来到望山住在林宅之后,宋今烟其实一直都知晓,自己从来都是享受着一些什么的人。母亲很早就不让家里人喝生水了,在她的记忆中,他们也从来不需要走很远的路去挑井水来,但至于家中用的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宋今烟以前其实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正如她习惯了出门就叫一辆黄包车,做完事要回家,就再叫一辆。
她很早就决定了要在这乱世当中做一些救国救民的事情,却也很早的时候就和其他许多读书之人一样,染了一身难以褪下的傲慢。而她也深知自己现在依然如此,她只不过是有所图而已。
抬着水桶走在青石板路上,步子迈起来总是要重一些、颤一些的,但好在,每一步都走得很实。
一路上总不至于无话,后来宋今烟也就顺其自然地听说了,这位每天都要亲自挑好几趟水的大姐姓姚,无家无室,孤身一人照顾长姐的遗孤。
前些时日几场倒春寒,姚大姐的小侄女阿意就病了,受搜查影响许多店家都闭门不出,偶尔有些还照常营业的药店,却又都是背后多多少少受到余大帅及部从荫庇的,卖的药都是些平民百姓卖不起的,姚大姐只能去挑了井水,趁着水还凉的时候,给阿意擦一擦身体降温,一趟不够她就去两趟,两趟不够她就再去几趟。
孤独无依的人其实是很想说话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难关上。
被姚大姐邀请到家中坐坐之后,宋今烟看着蜷缩在被褥当中的孩童,一时间无话。她最终只是帮姚大姐一起做了一顿饭,陪她一起吃了,叮嘱过她井水挑来之后一定要煮开再喝,又去拜托林飞白拿了一些日常用药,悄悄留给了姚大姐。
回去之后她很快就开始写一篇文章,准备交予周小洧及报社其他编辑,但她一时间很难说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
等到林岁晚走进宋今烟的卧房,看到的就是她正在伏案专心致志地写着些什么。
她还很难一眼就看明白宋今烟在写什么,所以只是从背后虚虚地环住了女孩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将皮肤烫起一小片薄红,算是在用气息的温度表达些许被冷落的不满。
宋今烟搁了笔,抽出压/在文章底下的几张纸,转过身去递给林岁晚,用眼神安抚着面前的女子。
她解释道:“夫人在阁楼当中写的字,我看到了,写得越发好了,这是新的几句诗,里面的字我也一一拆解了,写好了给夫人。”
林岁晚却并没有被取悦到,反而因此更生了一股无名火,但她却无法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只是假装瞟了一眼那几张纸,故意刺她道:“这些好难,反正我学了也没用,索性不再学了吧。”
宋今烟却一下急了,但她对爱人的脾性很熟悉,自然也对爱人的情绪很敏/感,很快反应过来林岁晚弯弯绕绕的心思,于是环住了她,柔柔的话语信手拈来:“我刚加入报社,只是想趁早写出一篇好文章来,算作是投诚之作,”她知道林岁晚不爱听,所以只是轻轻浅浅地提一句这些工作,就接着去蹭她的脸颊,“是我不好,这么难的字,应该要亲自教姐姐的,对不对?”
林岁晚被她话哄得心颤,身子也跟着软了,但是却很快发现女孩的脸颊烫得有些反常,于是轻轻推开了她一些,用手背去探她额头的温度,先前起的脾气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随之而来的又是新一轮的心疼。
“怎么发热了?”林岁晚的问话好像顷刻间抽走了宋今烟一切如常的伪装,女孩却还不以为意,蹭着蹭着地往林岁晚身上靠,嘴里嘟嘟囔囔:“对呀,我都发热了,你还故意气我。”
“别贫了,快躺下吧。”
意识到她这话语才算是真的带上几分冷意,宋今烟也不敢再调笑什么,只得是依言做了。缩到被子当中,只露一双眼睛之后,宋今烟一边想起了姚大姐病中的侄女,一边也想起了刚来林宅时,在高热中做的许多噩梦。
但好在此时攥住的手是具体的,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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