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炽的目光落到凝香手腕间那枚月牙形状的玉佩上。
那是深埋在岁月尘灰里的物件,久远得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它得存在。
此刻记忆重新拼凑在一起,她终于想起她曾今有多么珍爱那枚玉佩。
那是某年父皇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以上好的羊脂玉雕琢,阿嬷用彩线编成了精致的项链,叮嘱她日日戴在胸前。
那玉佩却于某年春季丢失于梨山踏青。
事后她命宫人搜遍了当日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未见踪迹——当日与她一同去踏青之人,恰是谢安。
为何这玉佩又落到了凝香手中?
此刻凝香已走,空气里浮着一层灰尘,浑浊的呼吸让她头愈发疼痛。
不行,落到谢安手里她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视线触到地上一块碎瓷片,繁炽的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眼前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庭院,天色擦黑,门窗紧缩的各屋未见烛火。
来不及思考这是否还在裕安王府里,繁炽提起裙摆,慌忙朝着院门跑去。
恰在此刻,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院外走来。黯淡的暮色里,女子黑衣如墨,面庞如雪。
圆月散发出朦胧的月光,“噔噔”的脚步声响在这僻静无人处,黑色的身影愈来愈近,繁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
凝香故意抽出腰间的佩刀,慢条斯理地在刀上抚摸,银白光芒微闪,繁炽胆怯地逃回了屋子。
凝香刚要收刀,忽然听到“嗵”的一声,一朵绿色的烟花绽放在天际。
她屏息往前走了几步,又是“嗵”的一声,一朵蓝色的烟花傲然绽放,像是最惨烈的终结。
烟花消逝的瞬间,前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
善岚轩,月色如清霜。
凝香低伏在屋顶上,夜色将身影隐藏得完美,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下方院内。
火把将院子照得透亮,齐整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明显,下方四人正合力将两具尸体一前一后搬出善岚轩。
善岚轩在今夜失去了它的主人。
凝香眼眸凭着极佳的视力,望见了其中一具尸体的遗容——神情凄惨,死不瞑目,那是半个时辰前亲手替她换药的岚夫人。
温柔似水的女人,总是低眉浅笑着。
她早就警告岚夫人,要她寻机出京躲避,可夫人不肯,说如此自乱阵脚,反令他人寻了空隙。
她懂得,这些都是借口。
夫人心里是有了不该有的人,舍不得走。
可是世间情之一字,从来都是笔糊涂账,谁对谁错论不清楚。
她抚上左手被纱布缠裹的伤处,眨了眨眼睛。同样的杀手此刻应该已奉命前往思雨园取她性命。
脑子里瞬间闪过某人捏着她的脸颊,亲昵地偎在她耳边唤她“香香”的画面,顿时寒意倍增。
前一脚永安坊暗杀失败,紧接着如意坊被歼灭、岚夫人惨遭杀害,看来萧瑾早就洞悉了公子的计划。
火把远去,脚步消失,庭院恢复了漆黑,突然“喵呜”一声,岚夫人所养的小白猫一下子钻入凝香的怀中,她熟练地去揉着它的后颈。
她抱着小猫坐在屋顶,小猫的嘴中发出愉悦的呼噜声,柔软的身躯突然贴着她的下巴蹭了一下,少许冰冷粘稠的液体蹭到皮肉上。
熟悉的触感让凝香怔了一下,下意识用指尖去摸,借着银白的月光,果见指尖布满殷红之色。
*
晚池斋,翠竹疏植,风摇影动。
萧瑾独自坐在书房内,面前紫陶镂花香炉上轻烟如云,漫不经心地翻着书。
他在等,等一个结局。
谢安是个疯子。这个真相他几年前就已经得知,表面是温文尔雅、清越拔俗的贵公子,内里却暗藏着疯魔的潜质。
萧瑾早就猜到,在谢钧无比强烈的掌控欲之下,谢安也会如同他的母亲一样,慢慢走向自我终结的道路。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谢安一把,毁掉这个阻挠大梁吞并南燕的劲敌。这其实很简单,因为谢安的弱点太好找——永穆公主。
不过是一个有着几分姿色的蠢货。竟然也值得谢安挥霍万金,累死百数工匠,建造供其消暑解闷的姽婳小筑?
设计引永穆公主北上,暗中助力瞒过谢家耳目,而后使永穆名声扫地,谢安果然就疯了。
就为了一个女人,谢安怒火攻心,派人找上了他那个绣花枕头的太子二哥,调动上京城所有谢氏密探,一同于永安坊伏击。
又不是只有他谢安一个人可以往别人身边安插细作——谢安麾下的暗卫毕方根本就受不住他底下那些人的手段,如今谢氏在大梁各州府的谍网布局,甚至是往这裕安王府里头安插了几个人,他都了如指掌。
他还以为谢家的死士骨头有多硬呢!
谢安的计划反而正合他意。
南燕先帝生前挥霍无度、宠幸奸臣,乾熙三十年的那场饥荒,饥民易子而食,贪官污吏却克扣赈灾粮饷,引得怨声载道,饿殍满地,而今新帝登位,根基未稳,谢安把持朝政,正是大梁挥师南下,一举吞并南燕的大好时机。
然而朝中主和派贪生怕死,竟以国库空虚,要警惕北边蛮夷由而连连阻拦。
此次谢安联手太子谋害于他,正好一举两得,先给了父皇名正言顺废黜太子的理由,又可以借谢氏大胆谋害皇子,危害大梁国祚之名,堵住那些主和派大臣们的嘴。
此时竹影映在轩窗之上,萧瑾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合上了书页。
“林霖,凝香带到了吗?”
竹影狂乱地抖动,回答他的,是“吧嗒吧嗒”液体滴落的声音。
院子里静得有些诡异,萧瑾猛然抬起头,透过薄纱,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影,肩膀上拱起一团,好似扛着什么东西。
“吧嗒吧嗒”一声声响在夜里,无比的诡异,像是亡魂索命。
“林霖?”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自外缓缓推开,一身黑袍的女子不紧不慢地入内。
“吧嗒吧嗒……”
入目的是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鲜红的液体从刀尖滴落。
一双黑色的长靴不急不徐地靠近。
萧瑾的目光上移,女子的容颜被已血污遮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森冷阴狠的光芒——既陌生又熟悉。
凝香是谢安的人,他一早就知道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她是谢安手里最利的一把刀。
狂风将门窗吹开,烛火顷刻间熄灭。一股血腥之气涌入,萧瑾几乎不能呼吸,黑暗中,他只望得见一双杀气涌现的眼睛。
记忆刹那涌现,如意坊见面时,他从迷药残余的药力中睁开眼睛,身旁的女子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凝香先将昏睡的繁炽放到睡塌上,朝着他的方向走来,手中的薄刃映着如银的月光,闪烁着冰冷杀机。
萧瑾索性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臂朝胸前一抱,气定神闲地看向女子。
“入画是你杀的?”
入画原本是晚池斋里的三等婢女,三月前死了。
夜里从紫薇阁上跳了下去,一头撞在底下的假山上,跌断了脖子。
凝香没想他突然提了旧事,一时停了脚步。
她潜伏裕安王府,数月下来一无所获,月儿的上头恼了,威胁着不给她解药——那是犹如万蛇噬咬的滋味,幼时尝过一次后,这辈子都忘记不了。
她情急之下,寻了个空隙翻起了萧瑾的书桌,没想,被入画发现了。
那丫头转身就要去喊人。
她数月未曾对人动手,一时手生,只想着要这丫头别叫唤了才好,便将人按在墙上,伸手去捂入画的嘴。
她没想着杀人的。奈何入画身子娇弱太不禁折腾,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
她又悔又急,只得白日里先藏起尸身,入了夜,就近走小路,寻了偏僻处抛尸。
萧瑾见她默认,寒气从心底冒了出来。
凝香正想着该如何回萧瑾的话,低垂的视线瞥到几步外书桌上一件物件。那是一只银质耳环,大小适中,非中原样式。
那是两年前她来上京时,月儿在胡人集市买了送给她的。
月儿说:“一一,上京城中所见的那些高大威猛的突厥男子们耳朵上都戴着一只银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了你。”
自那一日起,她便日日佩戴着那只耳环,仿佛月儿并不在遥远的上京城,而是一直都与她在一起。
八个月前,在如意坊中醒来时,那只耳环却突然不见了。
她以为是月儿带走了,存了一线希望,原来是她多想。看来是月儿脱去她衣物时不小心掉到了哪里。
萧瑾这厮疑心病忒重,怕是把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掘地三尺搜了一遍,才从哪条砖缝里发现了这只银环。
她走到书桌旁,径自拿过耳环,收了刀,偏头将耳环戴在了右耳上。
凝香歪着脑袋,一腿靠坐在书桌上,如往常一样。
有那么一刹那,萧瑾几乎以为她要晃一下脑袋,卖弄娇憨,“大人,香香好看吗?”
“入画是怎么死的,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凝香端详起了裹着纱布的左手,肉、体的疼痛渐渐地淡去,可感官的震撼犹在眼前,“岚夫人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大人是不是很失望啊?”
萧瑾遏制不住地冷笑。
“大人”“大人”,唤谁都是大人。
唤他是大人,唤林霖陈默是大人,侍卫护院的是大人,就连扫地做饭的也是大人。
好一副天真无知的面孔!
这么大的血腥味,拜她所赐,屋外定然是横尸遍野。
都怪他大意。
谢家豢养的死士分为两类,一类为负责潜伏测探情报的细作,另一类才是真正用于暗杀政敌的刺客。他一厢情愿以为凝香属于前者,几番心软不肯痛下杀手,自以为能够用手段驯服她,没想到她属于后者。
就连剑法高超如林霖也不是她的对手,他贸然出手定然没有好下场。
萧瑾笑着打量凝香,“我今晚没死在永安坊,香香好像还是有一点儿高兴的呢!”
凝香神色冷漠,撩起袍脚,擦拭刀上的血污。
“你家公子对永穆果然一片痴情,我留着她也没什么用处了,你可以带她走。”
凝香看他扬手时的大方模样,差点没笑出来。
还把她当傻子?
她好歹在他身边呆了这大半年,这厮是个笑面虎,她若傻到信他肯放她们走,上京城内防线重重,只怕还没走出多远,便会与公主一同死在乱箭之下。
凝香将擦净的短刀猛地往书桌上一插,半截刀刃当即没入檀木之中,刀柄于抖了又抖。
“还是大人送我们一程吧!”
挟持这位北梁皇子,上京城就畅通无阻了。
萧瑾笑,“好呀。”
凝香心道不好,这厮这么爽快,肯定另有盘算。
说时迟那时快,萧瑾伸手拔了卡在桌上的短刀,箭一般地向着凝香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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