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雅兰决定跟老尚结婚的时候,她心里对老尚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她和老尚都风华正茂的好时光里,人物情景都是十多年前,如今是十多年后了,可谓岁月沧桑,人和社会的变化说恍如隔世都不过分。她看不见老尚的现在,心中的自己和心中的老尚还是一如从前。
人习惯认同心中的自己,即便天天照镜子,那么真实的面对,也还是不知不觉端详着心中过去的自己。
雅兰走进监狱见到老尚的时候,差点晕了过去。虽然来之前对老尚可能的衰老变化有心理准备,但眼前这个穿着囚衣,头发蓬乱,满脸胡茬子,眉头紧锁的人让她惊骇不已,她战战兢兢从那双忧郁的眼睛里认出是老尚。这让她倍感凄惶,不敢正视。她心慌意乱,非常失态地地扔下皮包,背过脸说:“我去趟洗手间!”仓皇转身跑出去。她跌跌撞撞进了洗手间,伏在水池前就放声痛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情绪。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赶紧用水洗了洗,蓦然发现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已近中年的脸,中年女人那种疲惫,世俗,暗淡的东西都被岁月无情放大。自己也早就不是印象中心中的雅兰。她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镜子里发现了真实的自己,第一次知道了镜子对人尤其是对女人是有欺骗性的。天天照镜子,天天没有变化,就好比,如果没有钟表没有时间的话,成长和衰老是没有痕迹的。人人都在成长,都在衰老。她想到这,瞬间释然了,索性卸掉所有化妆,简单做了一下口红和眉笔。最后,镜子中刻意振作了一下素颜的自己。再回来见到老尚时,比来时完全两样,容貌朴实,素颜亲和,只是仍然两眼通红,明眼人能看出哭过的样子。但她发现老尚对自己的变化根本就没有在意。
老尚咋一见到雅兰时还真怔住了,要不是约见之前通报的姓名,恐怕就是面对面也认不出谁是谁来,毕竟20来年不曾见面。眼前的雅兰不再是印象中的小保姆,都市白领女性的装束,不胖不瘦的标准体型显得很年轻,他并没觉察到雅兰去卫生间的功夫卸妆了。
“___找我什么事儿?”
这声音很陌生。
两双眼睛对视时.雅兰只能在老尚那脸上看到似曾相识的轮廓,在眼睛里看到阴郁,她心里五味杂陈,乱了方寸。习惯性地直接进入主题。
“假释的事儿,你应该知道。”
老尚微微点头,疑惑地看着她,等着下文。
“我是来帮你的。”
“帮什么?”
“假释出狱。”
老尚莫名其妙地审视雅兰。
雅兰:“我们得结婚。”
老尚:“你说什么?”
雅兰:“我们必须结婚!”
老尚:“我们?”
雅兰:“我们。”
老尚眉头拧成了疙瘩:“什么意思?”
雅兰:“只有结婚,我才能出面做你假释出狱的担保人。”
老尚:“?”
雅兰:“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必须直系亲属。”
老尚:“用不着你出面。”
雅兰:“不,只有我了。
老尚:“?”
雅兰:“你家里人,我都拜访了。”
两人互相探究地对视。
老尚心里暗暗惊叹;这小丫头,不仅仅出落成了个美女,言行举止透出的那种修养,恐怕也只有在大学里才能见到。这让他心里感觉很舒服。
雅兰也在这短暂的对话中渐渐恢复了自己的镇定。
老尚应酬地问:“他们都还好吧?”
雅兰:“都没进监狱。”
老尚仰头,对这话的潜台词深有不满。
雅兰:“我挨家拜访,每个人都见了,都谈了,包括你上海的妈妈。各有各难处。”
老尚:“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假释?”
雅兰:“这过程以后再说吧!已经请了专门的律师,具体的事交给他们就行了。我们配合他们一下就行。”
老尚:“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帮助过我,没你的帮助我没有今天。”
我上你的眉头很烦躁的说:“那算个屁!不许再提那个事。”
雅兰想到这是个伤口,不碰的好。继续和颜悦色的说道:“我过去答应过小苗子,真到了她爸爸有灾有难时,我会救他爸爸的。咱们仨坐在地毯上看录像的时候——还记得吗?”她有意把‘拼命’两个字省掉了。
老尚微微摇头,审视雅兰,表示不明白。
雅兰同样审视着他。看得出,他不可能记得20年前自己这么一个小阿姨的话。她言归正传,“你要写个结婚申请书,假释申请书,还有其他的表格需要签字的文件,都在这里。”
一堆文件推到老尚桌前。
老尚满脸疑惑地:“结婚?——这么简单吗?”
雅兰:“对我很简单。”
老尚:“是吗?”
雅兰:“我们又不是金童玉女。没那么复杂。”
老尚:“太假了吧!”
雅兰:“可是别的理由就更假了。”
老尚冷漠地打量雅兰。极力想发现什么。
雅兰语气仍然很亲和,但却有板有眼地说:“这些文件要马上处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一个月内,你就可以走出这座监狱。”
老尚低头翻看这些材料,习惯地拧着眉头,有些轻蔑地说:“是同情?——怜悯?”
雅兰:“因为我曾是你家小保姆!小阿姨!不配,是吗?”
老尚抬起头,眼神迷茫了,那早已经冰封雪埋在心里的往事,此刻杂乱无章地浮现在记忆中,眼前的雅兰马上幻化成那个天真淳朴,翘着两个小马尾辫,整日里嘻嘻哈哈,说呀笑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
老尚又把材料草草地翻了翻,推回给雅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雅兰声音压得很低,态度真挚:“我在你家做了5年的保姆,那5年是我一生中最好时光,是我的大学。我是在你家里长大成人的。我们曾经就是一家人一样。小苗儿可以说是我带大的。你应该相信我!”
老尚仔细端详着雅兰,他很欣赏雅兰说话的音容神态,有种不可言喻的亲和力,不紧不慢的语速,明心见性的语气,直白又诚恳的态度,能让你在心理感受到温柔和亲切。想不到人能有这样的变化,真是太奇妙了!他不由自主地摇头感慨。
但是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假释出狱。监狱中这么多年,自己没有任何特殊表现,即便在得抑郁症之前,也是个消极落后的犯人。雅兰不了解这些情况的,善心是好的,同情怜悯也正常,可是毕竟自己的事很复杂,没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老尚依然冷漠地对雅兰说:“别费心了!——不过,谢谢你的好意。”
雅兰:“你不该这么固执!——和我结婚你觉得委屈吗?”
老尚:“你就别瞎闹了,自己好好生活吧!”
雅兰:“怎么是瞎闹呢?我把路都已经铺好了。先离开这里,你已经可以离开这里啦!”
老尚露出根本不相信的神态,撇撇嘴。
雅兰仍然语气平和:“何必和自己过不去。你是知识分子,现在早已不再当官了,官衣脱了还穿着道袍干什么?对人对己真实点不好吗?”
老尚十分反感这种哄孩子一样的态度:“你是来这教训我的么?”
雅兰依旧压低声音劝解道:“你骨子里在歧视站在你面前的小保姆。不相信同情,拒绝帮助,这很不正常。我是把你当亲人才跟你这么说的。”
老尚阴沉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说完转身往回走,断然结束这个见面。
雅兰眼看着他走回去了,眼泪夺眶而出。脱口喊了一声:“尚哥!——
这是俩人见面以后的第一次称呼,是20年前的天天不离口的称呼,是那时亲如一家的称呼——
老尚站住了。回头看见雅兰泪流满面,或者是一声‘尚哥’唤醒他沉睡的亲情记忆,也或许是雅兰的哭泣让他不忍心绝情善待自己的人,就又走了回来。
雅兰擦干眼泪:“刚才是我不好,说话不加考虑。现在重来!”
老尚忍不住苦笑:“重来?”
雅兰一本正经点头:“象当年在咱家一样,错了重来——”
老尚很勉强地等着下文。
雅兰“我是来帮你的。”
老尚:“为什么?”
雅兰:“你是我老师呗。”
老尚:“我怎么是你的老师?”
雅兰:“你忘了?——你教我读书,教我游泳滑冰,教我下棋,教我分析问题,——你说我懂了逻辑,你说你会的我都会了,唯一不会的是说官话打官腔,不懂官场的规矩,不会做官样文章,等这些都会了,我就是你老师。”
老尚颔首沉吟好久。记忆中朦朦胧胧的现出,那个梳着俩小辫儿的乡下丫头,抱着一本书,带着孩子小苗儿,又喊又叫的跑。
他用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鼻子,神色缓和了许多,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你这丫头——说吧——”
雅兰:“你能记得这些——,太好了!”
老尚盯着她。似乎想看穿的什么。
雅兰:“我在你家看了5年书,你说比上5年大学有收获。”
老尚微微点头:“好像是说过。”
雅兰:“你还为我借书,给我买书。”
老尚:“那不是为你借的,更不是给你买的。”
雅兰:“可都是我看,你甚至有的连翻都不翻。”
老尚苦笑:“是那么回事儿。”
雅兰:“你说中国诗文曲詂是陶冶情操抒发情怀,外国的文学作品带给人自由思想和人文精神,你说我已经入流了。你说大学毕业达不到这个水平。还说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这个当老师的——都是你说的吧!——记得吗?”
老尚微微点点头:“——好像是说过。”
雅兰:“你还说你在大学教过书,我是你离开大学以后的关门弟子。——还记得吗?”
老尚:“有印象。”
雅兰:“那好!——现在还不认我这个学生吗?”
“提醒你!这是监狱,我是抑郁症患者。——你现在长话短说。”老尚觉得这些闲话没啥意义,记忆里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保姆,自恃聪明,总喜欢问问题,更喜欢争论问题,争论起来咄咄逼人。
老尚:“快说吧!进入主题。”
雅兰:“我要来探监,必须是直系亲属。你要想假释出狱,我也必须是你家属。”
老尚:“你好心,我领情,不必来一次假结婚耽误自己,让人笑话。”
雅兰:“永远不要说假结婚这三个字,很危险!现在有些话没必要说,又不是说的时候。记住!我是为爱情来找的你。因为20年前的爱慕,你必须领情。”
老尚极力想着这话的含义。
雅兰:“明确告诉你,今天如果你不在这个结婚材料上签字,按照我给你这个步骤往下进行,你假释的机会就猴年马月了。我今年38岁了,你别再把我当小丫头看。要是跟你讲我这些年的经历,话就太长了,这也不是讲故事的地方,你也不会有这耐心,我现在要说的只能从最现实的事说起:这些年跟着旅行团去了世界上30多个国家,算是见了点世面。感受最深的就是世界真大,世界真精彩,人生真短暂,自由真可贵。绝不能活成井底之蛙!视野要开阔,心胸要开阔,生命的每一寸光阴,都是珍贵的!我刚离婚,离婚后经过反复思考,觉得我们过去在一起时感情很好,决定向你求婚,记住不是假结婚。结婚不能是假的,假的违法!——你要是跟我结婚,假释出狱后,我带你到我老家去,我过去跟你说过,我老家在四川大山里,山高林密,水清草绿,避世隐居的好地方,在那里你可以修养一阵子,我和你一块养病,我也有抑郁症,这世界大家都有病。你如果呆不惯,随便换地方,不愿意呆,随时拍屁股走人,我不拦着你,也不缠着你,绝不食言。事实上我们分手后到今天18年19天。我结过5次婚,生过两个孩子,结婚对我不神圣。更好地生存,更自由地生活,才是根本重要的。现在时兴婚前协议,我搞了个结婚协议。你是第六个和我签这个协议的人。内容条款都差不多,婚后离婚自由,生活互不干涉——”
老尚异样地闪现出自嘲的表情:“离婚自由!”
雅兰却轻声说:“这些年我的生活原则是随时可以结婚,随时可以离婚,婚期最短两天,最长两年,没有例外。而不结婚,谈情说爱可以,绝不上床。给你的这些结婚材料里有一份协议书。你可以看看,那就是我的条件。”
老尚似乎有了兴趣,扭着的眉头松弛了一些,从雅兰递过来的材料里翻出结婚协议书,认真看了起来。边看边问:“有两天就离婚的吗?”
雅兰:“想听吗?”
老尚低头看着协议,没吱声。
雅兰:“现在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
老尚未动声色,还在全神贯注里看着那个结婚协议书。
雅兰:“和我结婚假释出狱等于减刑8年,8年时间啊,人一生有几个8年,难道你偏要在监狱里再煎熬8年?如今外面的世界——”
老尚好像只顾低头看着那个结婚协议。突然仰头开怀大笑,眼神里的阴郁一扫而光。抖着协议纸对雅兰说:“这东西——结了5次婚?”
雅兰审视着老尚,有点玩世不恭的表情,微微仰起头。
老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惊叹:“你可真有新鲜的!”
雅兰只是低声地幽默了一句:“——你是老6。”
老尚所有抑郁一扫而光,像一个彻底缴械投降的将军,如释重负地看着雅兰说:“行!听你的!”
雅兰看在眼里,同样如释重负地调侃道:“不抑郁了?”
老尚扭着眉头苦笑:“——别提这俩字儿!”
雅兰拿出一堆文件,推到老尚面前,让老尚尽快看,能签字的赶快签字,老尚大概翻了翻,通通都签了字。
雅兰说:“你就不仔细看看?”
老尚说:“大不了一死,随你吧!”
雅兰:“这就是你所谓信人不疑,疑人不信。——傻死你!——也就是碰见我。”
雅兰这话虽是埋怨嗔怪,但老尚听得出来这是亲人间的语言。
接着她又拿出一些白纸递给老尚,说:“那就干脆在这些空白纸上都签上名,我或许用得上。”
老尚也不犹豫,看都不看‘刷刷刷’地签了名。最后很诚恳的告诫雅兰:“别想的那么简单。我的事情很复杂,还会有很多困难。办得成办不成都没关系,别太当真。”
雅兰探监之后,结婚手续需要先到街道办事处,之后到公安局,再之后按公安局要求去原单位盖章。雅兰到老尚单位盖章跑了几次都没盖成,如‘老东西’此前所说,人已经开除公职了,人事关系转到街道去了。雅兰与街道办事处纠缠时,却又接到反贪部门找雅兰约谈的电话,其实是想想从雅兰这儿找点案情新线索。雅兰说那办公大楼里面空荡荡,阴森森,别说外面有军警站岗,就是敞开大门老百姓也不敢往里进。
雅兰在里面会客大厅等待时,一个也在等待的中年人和她搭讪。雅兰说是给老尚办手续,那人马上精神起来,说他认识老尚,老尚当头的时候他就来到这个单位。他说:‘这楼里只有老尚一个人是能干事的人,其他都是废物,废物还好,更多的是小人,是庸人,是还没被挖出来的贪官污吏。老尚贪污,但人家老尚能干事。那时候这单位的一些大事儿差不多都是人家老尚干的。他们现在这些人能干什么?除了应付差事混日子没新鲜的。干工作人家老尚凭的是头脑,是魄力,人家有创见,有思路,有执行力。现在这些家伙,天天玩‘假大空’,‘窝里斗’。老尚之后,头儿换了好几届,一蟹不如一蟹,除了食堂办好了,大家吃的身宽体胖,其他干啥啥不行!’那人显然是老尚的拥护者。他最后说‘老尚是太可惜了,当总理当部长的料。老尚要在,我也不走,跟着他干,感觉还有点奔头,跟现在这些家伙混就是浪费生命’。
雅兰:“那你现在,,,,,
对方:“我出国了。远走高飞。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办辞职。就他妈一个辞职手续他们也要耍耍官僚。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手里有点权力就能玩出花来。闲人养太多肯定没事找事无事生非。早知如此我不如干脆来个外逃却也爽快。”
这时秘书出来叫雅兰进去。雅兰一进屋怔住了,又有当年在老尚家认识的熟人。但此时她心里已经被刚才的那位辞职的先生打了预防针,感觉有了视他们如鼠辈的底气。
几位领导见到雅兰,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直入主题。先给雅兰看了大屏幕上老尚在监狱里写的画的一堆文稿,天书一样的中文英文和各种不同型状的符号,意思都是断断续续的,词汇也都不完整,还有一些谁也看不懂的草图。最后几张让雅兰怔住了。一有副草图是4个小人,那个牵手小孩儿的姑娘,拿着一本书,书上写着:‘与君相知’。周围都是各种图案,各种符号。雅兰脑海里马上涌现出老尚当年给自己讲解‘我欲与君相知’那首‘古诗’时的情景景。但是,印象巧合,老尚这些东西的确让人莫名其妙。——就是在此时此刻,她更加坚定了结婚的最后决心。
有个个大领导样子人始终没说话,另一个年轻的傲慢地打着官腔问雅兰:“好好看看,有能看明白吗?能够提供点线索吗?”
雅兰面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骨子里逆反。十分鄙视这‘小人得志就猖狂!’的傲慢。她摇摇头,嘴角轻蔑动动,说:“你们都看不懂,我哪看得懂,你们当官的见多识广,懂得多,知道得多,我们老百姓平时有事都要听领导指示。我初中文化,15岁来北京做小保姆,除了干活挣钱,能知道啥?再说他老尚那么大岁数的人,该退的退,该赔的赔,连房子都给你们了,还藏钱藏物干什么?”
那几个人没话了,就又转过话头来说:“没关系,这些看不懂没关系,你就说说你结婚的目的吧!”
“我能有啥目的,”雅兰有意轻漫地说:“过去他当官时我想嫁他,他也不要我呀!你们也知道,当官儿的就是找小媳妇,找小三儿、小五,也都找年轻漂亮有文化的,起码要大学毕业吧!我排不上号。——现在他这种状况,人都已经快疯了,再呆几年,人不就完蛋了吗!他如今已经没资格挑我了,那我就挑他吧!现在他是贪污犯,都说他是坏人,我在他家做过五六年保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把我当学生,他是我的恩师,他一家人都对我特别好。那以后我在很多人家做过保姆,接触过很多人,只有他老尚,和他老尚这一家人,最和善,最仁义。——就这些。——他现在有难了,没人帮他,他的兄弟姊妹,他的父母我都找过了,上海都去过。一个个都特别革命,特别觉悟高,党性、原则性特别强,坚决划清界限,绝不来往。指不上他们。——我听说结婚以后,就可以算他的直系亲属,能保释他出来,他就可以少在监狱里呆几天。——我一老百姓,没啥觉悟,嫁谁都是嫁,让我感觉嫁给他比嫁谁都好。他这个人我还算是知根知底儿。再说我也是结婚5次的人了,没把结婚当个事儿。搭伴过日子呗!我没你们那么金贵,不是什么终身大事,过得来就过,过不了就不过。——结婚协议你们不是都看了吗?”
领导们打断她说:“你们结婚协议是两年之内随时离婚,你这个保释就有了问题,这不和假结婚一样吗?应该说是在钻法律的空子。”
雅兰马上从手包里拿出一大摞结婚证、离婚证、结婚协议、摊在桌子上,推了过去。说:“请看看这些!5个结婚协议,离婚协议,都是一个模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是女权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作为女性的尊严和利益。至于是不是钻法律的空子,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懂法律,明确答复我合法合规。现行夫妻,属于直系亲属,可以担保。离婚后,担保失效。担保如果不是自愿,可以取消。”
那个领导不耐烦地把材料推回来,说:“这我都知道。不说这些了。——想问问你,以前怎么没找他联系呀?”
“我早就想联系,可我哪联系去呀?他关在哪儿,没人告诉我,有病没病,我也不知道。自从他出事,你们调查我那两次借款的事儿以后,他的消息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他们家里人也不敢跟我联系啊!都以为我是他的同案犯呢?我也不能逢人就解释说那两次借款,我都还清了,连利息都一个子儿不少。你们都反复调查过了,我一点问题没有,沾不上边儿,不然你们不早把我抓起来了!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是去年你们单位一个刑满释放出狱的人,到我那儿去做头发,聊天说起老尚来,才知道他减刑了,还有10年才能出来,才知道他在哪儿关着,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才知道一块儿进去的都提前保释出来了,他老尚也可以保释的事。”
见领导们也没啥话说了,雅兰就说:“要不这样吧,明天我带律师一起来,有关法律上的事情,律师更专业一些。”
离开的时候,雅兰仍然故意客客气气地说:“各位领导今天耽误你们的时间了,我乡下人,没上过大学,进这么高的大楼,这么豪华办公室,全是有水平的大领导,我就紧张了,特别紧张!又不懂咱这儿的规矩,说不对的地方,露怯的地方,不合你们意的地方,你们多担待,别生气,——”
这几个领导看着走出去的雅兰背影,说了一句:“现在的老百姓越来越难弄了!”
一位女的搭腔道:“这女人不是善茬!肯定有问题。”
旁边又有人补充说:“他们这绝不是一般关系!”
但最关键的是领导最后若有所思的话:“老尚没交代的大头肯定在国外。可惜!拿不到证据”
后来,老尚出狱很久以后,在提起往事的时候,雅兰对老尚又说起这个事。说最后一次去他单位盖章是带律师去的,她跟律师两人还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先见的是人保处长。一见面对方就说;“我们认识,你不就是原先在老尚家当保姆的吗?叫什么来着,----小兰,是吧?”
雅兰微笑着,不酸不辣地回道:“是啊!我们那时不仅认识,还很熟唉,起码比较熟。我给他家当保姆,你给他家当司机。”
处长:“我不是他家的司机,是单位的司机。——给他开过车。”
雅兰仍然微笑着,有点调侃味道地说:“我也不是他家保姆,给他家孩子当过阿姨。”
毕竟身边还有外人在,处长有伤面子,一脸不高兴,他赶紧把其他人打发走,冷冷地对那几个人说:“你们先去纪检委和组织部,之后再跟我联系。”
那几个人恭恭敬敬地拿着材料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处长仰卧在老板椅上,像演戏一样摆足了官架子,拉长音地问雅兰“你都想好啦!”
他一副京剧里县太爷的样子说;“你太年轻了!——”
雅兰故作听不懂地问他;“年轻不好吗,找小姐找对象不都是要找年轻的吗?”
“我是说你太缺少社会经验,做事要考虑后果,别不知深浅掉坑里去。”他阴阳怪气地话里有话,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文件,一副要鸡蛋里挑骨头的样子——。
老尚问:“是你上次说的司机小张吗?”
雅兰:“你还真记得!就是他。他没当这个官儿的时候,我曾找他做过业务。那时他在办公室管后勤,有时到我店里不三不四‘小妹小妹’地叫个不停,跟我砍价要回扣,一张10万块钱的支票。50个人头的一年贵宾卡,他拿走了2万块钱现金的回扣。
冤家路窄,现在我找他门上来了。他跟我耍,我就只好奉陪吧!——拿了回扣他肯定不会忘,他也应该知道我也不会忘。我盯着他轻轻提醒他一句;‘你们好久没在我那儿办卡了,现在办的话,给你这个数。’我伸出了三个指头。他马上就变了脸。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现在不管这些事。懂吗?再提这些事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时代早变了!’我假装不懂,问他‘时代从什么时候变的,我咋不知道?’他用缓和了很多的语气给我讲点大道理,凭他那点文化,生搬硬套的,别提多滑稽。最后他说了句给自己圆场的话:‘形势不同了!’。我心说;‘这家伙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痴心梦想了!’就故意对他说;‘你真变了,连说话腔调都变了!’他没理我。我接着说;‘过去你说话不拉长音,不变调。都说官升脾气涨,你好像是脾气没变,声音变了。’不知是他真的没听懂我的嘲弄,还是装没听懂我的意思。假惺惺地对我说:“你的这个事上级本来说是要再深入调查一下。因为你过去和老尚一家的关系特殊。老尚负责国外的援建项目时,你也是常出国旅游。现在突然提出要结婚要假释,让谨慎对待。”他还说是他跟领导说‘该调查的基本调查过了,一个小阿姨,开美容店的,没必要调查来调查去’。我心想;‘调查?我才不怕调查。我有什么好调查的?见缝下蛆那也得有缝呀!我没缝,能把我怎么样?’——他可能因为我提了那个办卡的事儿,心也虚,就没再说什么。”
老尚喃喃地说:“你这态度,他能给你办已经很不错了。”
雅兰:“说实在的,这事儿也就是因为你,牵扯到你,我投鼠忌器,担心事情复杂化,不然我就揭他这个老底。老百姓都说现在当官的见了穷人压不住火,我这些年正相反,见着当官的心里就别扭;尤其见他们装模作样耍官僚,以权仗势为难老百姓的时候,我真压不住火。是的,我没权力整治他们,但我绝不放过戏弄戏弄刺激刺激他们的机会,能出口气的时候绝不憋着。当官要为民做主,为民做事,天经地义。虚头巴脑说‘人民公仆’,‘人民勤务员’,却都想做人民的老爷。说一套做一套!老百姓要求不高,能公平、公正、平等、廉洁就行了,可他们连这么基本的都做不到。现今老百姓怕官、恨官、仇官,都在肚子里压着火,为什么水浒传那些草莽英雄杀人越货上山当强盗都会被当英雄传颂,还不是因为他们替老百姓出了气。你信不信,我要是赶上水泊梁山的时代,我会孙二娘还孙二娘。”
老尚:“我信!”
雅兰:“我大概就属于那种敢作敢当,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人。我骨子里有士之怒血溅三尺的基因。——你信不信?我就是那种不怕死的人。”
老尚看的出这是她的真性情。“我信!”
雅兰;‘我请的那个小律师挺厉害的。他对那个处长说:“婚姻自由,他俩自愿结婚不违法,只要符合假释条件,直系亲属担保假释也不违法。现在需要在这个表上盖章。——其实呢,你们盖了章以后法律程序还很多。还要上报监狱局、法院和民政局等等相关主管部门,那边还要依法依规审批。假释和婚姻有关法律方面的事还是很复杂的。能批就皆大欢喜,不批也没办法。但这些法律程序是必须要走的。最后他加了一句,你们的章最好赶快盖,后头还有很多麻烦事儿要办,可别这事没办完,犯人死在监狱,那就悲剧了。”
他们听明白了,这事往下面运作还有很多单位把关,还有很多关关坎坎,麻烦多了,但最大的麻烦是假释手续没办完,犯人有个好歹的,麻烦就多了!而这档口,麻烦最好别沾在自己这边儿。何况婚姻和假释是法律上的事儿,跟他们没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当天就把章给盖了。
律师过后跟我说:“其实民政局,监狱局,法院那边依法办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要是让这帮家伙知道剩下的事儿都好办了,这个章子就不那么容易盖了。跟他们说如果犯人死在监狱的话就麻烦了,吓唬吓唬他们,他们当然避之唯恐不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快了断。他们那点鬼心思,在我这儿都是小儿科。”
雅兰说:“别看这律师年轻,比那些当官的聪明太多了。我这律师费一点没白花。之后没两天,还是有人到街道调查我。街道的书记找我问了问情况。我告诉他,我来北京20年,这一家人是我碰到的最好的人家。他只要看得上我,我就嫁给他,别说是假释犯,就是死刑犯、在押犯、缺胳膊少腿,我也义无反顾,你们自己想想吧!那书记笑着说,‘哎!现在有些事是说不清’。她提醒我别老口无遮拦,招惹是非。这书记跟我岁数差不多,研究生学历,说话像你,有板有眼的。”雅兰看老尚叹了口气。赶紧像过去一样给老尚拍拍后背,又说:“你那假释出狱手续,真是上帝的保佑,所有关键节点上,都有贵人。”
监狱长曾想让老尚婚礼在监狱中举办,他觉得这是监狱一个有彩头的事儿。雅兰审时度势,觉得狱中结婚不妥,还是谨慎点,暗度陈仓的好。感谢了他的好意,直白地跟他说:“我们俩年龄差距太大,抛头露脸招惹闲话,还是免了吧!——我们悄悄地回老家,搞个旅行结婚就得了。”监狱长觉得也对。他原本是在新闻里看到别的监狱为犯人办婚礼搞得沸沸扬扬,自己想依样样画葫芦来一刷子,露露脸。
雅兰把所有的假释手续都办完的时候,他最后在出狱大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态度真诚地用陕西话对雅兰说了一句:“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能干的女子。”
终于到了出狱那一天,雅兰起个大早,特意只身一人提前两个小时开车去接老尚。
老尚拉的行李箱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她不顾周围还有很多狱警的眼睛,激动扑上去,紧紧地搂住老尚,似乎有意在用自己的情绪感染老尚。她呢喃地说:“这页总算翻过去了,走吧!回家了。”之后兴冲冲的拉着他就走。
两个个狱警帮着拿着大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包,还有一个背包。那女狱警拉着雅兰的手,边走边亲密地聊着什么。
监狱长能亲自陪着送个犯人出狱,也是很少见的事儿。当他看到外面就一辆车,只有雅兰一个人来接,诧异地问:“他们单位没来人?”
他妹妹也就是那个女狱警赶紧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雅兰说谁也不让通知。”
监狱长点头:“那也好,那也好。”他走到老尚面前,握着老尚的手,用很浓重的陕西话说:“老同志,多保重啊!身体第一呀。有这样的女仔跟着你,你有福啊!”
尽管老尚十分冷漠,但监狱长仍然很和气,很客气。
所有东西都装进了雅兰车的后备箱,大家挥手告别。
雅兰并不熟练地开着车,一边开车,一边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不知道现在政府机构有多复杂,本来不是事儿,他偏要搞成事儿,没什么大事儿,他偏要给你搞成大事。依法依规假释出狱的事儿,这么简单,却那么多衙门、那么多人,都煞有介事地要负责,要管管,都想把把关,都想在鸡蛋里找出点骨头来。叫我说呀,政府就是人太多,部门太多,所以呢,你插一手我插一手,该管不该管的,都要管一管,管得太多,管的太细。过去说是为人民服务,现在说是对你负责,为你好,为你安全,为你不犯错误,用这些好听的名义管制你,没事儿找事儿,无事生非,简单的事复杂化。乱哄哄不知道他们想折腾出个啥?其实呢,个人犯法有法律管,法无禁止即可行。只要不犯法,你管他干嘛呢。何必总让老百姓觉得不舒服,费力不讨好。这即是社会问题也是人性问题。都想管管人,都有管人的**——”
这时的老尚还如梦如幻地沈浸在不可置信的茫然中。
手机电话响,雅兰把车停在路边,拿起电话。别看雅兰平时话多,拿起电话却不多说话,专注地眨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个一句两句。
车停在那老半天,雅兰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打电话忙个不停。最后在电话里叮嘱闺蜜金花说:“我知道了!你赶快把机票改成明天晚上,——对的。——你看着办吧!
车子又开始在京郊的高速公路上跑起来。雅兰告诉老尚,出狱的事跟谁都没说,应该没人知道。可这一上午总有人把电话打到店里找我,不太正常,我心里不踏实,
老尚:“有什么不踏实呢?”
雅兰:“不知道!反正就是心里长草似的。——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老尚皱着眉头,苦涩地闭上了眼睛。喃喃的说道:早跟你说过,出了监狱门,直接就走,不在北京待。
二
雅兰这些年也一样被都市生活的激流裹挟着,心早已飘零得不知去向。过往的人和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只要身在北京,每天的现实生活就像战争一样,处处打乱仗。大事小事,事事闹心,而最闹心的却是一旦静下来理性思考的时候,发现所有的这些事儿,绝大部分是鸡毛蒜皮的事,你不理他,他逗得你痒痒难受,让你不舒服;你费心劳神应付他,却明明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而拿鸡毛当令箭的人太多太多了;无事生非,无中生有的事太多太多了。公事私事,事事烦心,不可理喻,不可思议。她自己的结论:‘大城市的底层老百姓尤其是外地北漂一族基本上都是被奴役的劳工,没有社会保障,没有人的尊严,生活真谛是忍辱负重,无畏艰辛地摸爬滚打,赶快挣上一笔钱拍屁股走人,找着好地方就找,找不着就回老家。自己的婚嫁信条也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呗。在老尚假释出狱的过程中,脑海里始终有个预感的声音;该回家了!何必在这里苦苦挣扎。要找回过去的光阴和过去的自己该多好!时不时地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词》。
车直奔美容美发厅,她对老尚说:“去买些衣服,理理发,刮刮脸,收拾收拾。你现在这样子象从柬埔寨来的难民。咱们得改头换面,不然,人们会纳闷,这么邋遢的老家伙怎么会领着这么漂亮的年轻媳妇?——招惹是非不是!”
闺蜜金花在大门口来迎接他们,她看到老尚这副落魄的样子,脸上很勉强堆着的笑容马上凝固了。简单客气了一下。
雅兰:“先让小李子给她刮刮脸,理个发。——赶紧的!”
闺蜜:“还是我来吧!”
雅兰:“那就让小李子给我剪剪。我也改个模样!”
闺蜜看着她做了个鬼脸儿。
一进店雅兰就对金花说,得告诉大家找我的电话一概回答不知道!
金花说已经说过了。
店里,男宾女宾是分开的,上午客人不多。雅兰换了一个新发型,把原先的马尾辫改成了短发,完事后,她抖了抖湿漉漉的头发,对着镜子用双手捋了捋,镜子里的模样自己不太习惯,问身后的美发师:“好看吗?”
美发师但笑不语,有点羞涩。旁边几个一直在观看的俊男靓女,都是闲着没活的技师,凑上来搭腔,鸡一嘴鸭一嘴褒贬不一。
雅兰叫过来一个女孩,问:“你是高级技师,看看,怎么样?——好像没有原先的马尾辫好看!”
女孩又给修了修边幅,很专业地说:“这种短发,人显得更成熟干练,原先那个马尾辫是青春靓丽型。”
雅兰:“还青春靓丽呢,不就是装嫩么!——以后不装了。”
小姑娘以为是说自己,错愕地怔了怔,不好意思地说:“女人不都想装嫩吗!您长得这么好,就是不装也嫩呢!”
“你就奉承我吧!”雅兰抖了抖头发,照着镜子对发型挺满意,“——行了!就这样吧!”
老尚做了一个很年轻时尚的板寸发型。美容师还给做了一下美容。等老尚睁开眼睛看到镜中自己的脸,脸上的阴郁已经一扫而光,感觉年轻20岁,难以置信的变化不仅仅是这张脸,心态也瞬间高亢起来,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苏醒。镜子中又挤进来雅兰故意调笑的脸。老尚发现她换了发型。
闺密金花此刻讲话的表情好多了,凑过来说:“我还去过你们家呢,那时候她就崇拜你!”
老尚撇了他一眼,并没吭声。
闺密金花对雅兰说:“得去给他买几件衣服。”话音刚落,又是手机电话。她转过身去,“你是哪一位?有事吗?——不知道——没消息。——好的!”
老尚注意到,她说话语气温和,腔调很像雅兰。
她转对对雅兰说:“你带他去新世界吧,那儿品牌服装正在打折。”
“太远了,没心情去打折了。”雅兰果断地说,“——去燕莎!我俩现在就走。”
燕莎商城,卖场里现代时尚,光彩辉映,让人眼花缭乱。
老尚脱下20年前的西服,换上自己挑选的西服。镜子里雅兰微笑着轻轻摇头。
又一家休闲时装店。雅兰给老尚选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她不断打量来打量去,远近左右地看,都不如意。
电源也主动给老尚挑了两件,让雅兰看。雅兰只是微笑并不表态,有时轻轻说一句:“你问他,他喜欢就好。”她是因为不满意才这么说的。
镜子中老尚,自己也是不断摇头。
后来是雅兰一件黑色的夹克衫,老尚穿上看到镜子里不一样的自己,没有摇头,感觉还行。说:“就是他吧!”要脱下来的时候,雅兰阻止说:“先穿着吧!”又顺便取了两件衬衫,结完账来到毗邻的西装店。店里全是镜子,在镜子中,老尚看到自己已经今非昔比,焕然一新了。他刻意挺挺胸,抬抬头,使劲眨眨眼,提了提气,努力想振作一下的样子,被在一旁观察他的雅兰看在眼里,落在心里,他的变化已经开始了。很是觉得有趣。
橱窗里模特身上那身浅灰色西装真是美轮美奂。雅兰就对店员说,就要模特身上那身西装,你看有合适的吗?她指着身旁的老尚。
店员分外热情地伺候着老尚换装。经理摸样的男士衣冠楚楚地站在一旁,行家的口吻;‘一看就知道先生是个大领导。给您选的这身是欧版,英国料子,量身定做也未必能这么提气。太潇洒了!’
雅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静静审视。
镜子里老尚摇摇头。又换了一身深灰色。
经理又是赞不绝口。说;‘这身衣服选的有品位,穿上人既显得年轻,又显得干练。’之后凑到老尚耳边,耳语道;‘女人都喜欢!’
老尚没有理睬他。未动声色地脱下来还给他,换上自己的夹克,照了照镜子。对雅兰说:“走吧!我不适合穿西服,还就是这个夹克顺眼。”
雅兰噗嗤一声笑了;“又跟我想到一块了。第一身是假正经,第二身是正经假。看来西服是真的过时了。怎么看都是装模作样的扮相。估计再过些年,舞台上唱京戏迈方步的都不再穿蟒袍改穿西服了。”
老尚对这个幽默的比喻很赞赏。松松紧锁的眉毛,撇撇嘴。
一旁听懂了的经理也忍俊不禁地连连点头,似乎并没有对买卖不成而心生怨气,而是看明白金主应该是这位小姐,赶紧说:“您别走,上周到的货。请您这边看看!”他让女店员摘下来一身黑色正装女服。“意大利进口,我一眼就看出你的身材,那真是量身定做都不见得这么合身,试试吧!今天可以给您打8折。”
雅兰笑着说:“天我不买打折的。”
经理赶紧说:“是的是的,一看就知道,您的身份是不在乎这些的,”
“我啥身份?——我是他家的保姆!”
“您真会开玩笑!”
雅兰拿着服务员递过来的衣服看了看。说:“太贵了!这我怎么买得起?”
经理:“瞧您说的,您太幽默了!”
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老尚拉着雅兰:“我的生活费也就混个温饱,你——”
“放心吧,老公,没指望你的钱,——不是跟你说过吗,咱们不是富人,但也不是穷人,结婚娶媳妇的钱还是没问题的”说完咯咯笑,“别操心了,说好的,不多说,不多想,听我安排。”
这时,一群运动员在一个教练的带领下吵吵嚷嚷地从身边走过,青春洋溢的气息很有感染力。那教练年纪不轻,但一身运动装,让他很自然地和年轻人融为一体。这让雅兰眼睛一亮,拉着老尚尾随进入耐克运动品牌店,很快就把老尚乔装打扮成体育大佬,起码也是个教练的形象。镜子里的老师自我感觉非常好,一身蓝白相间的阿迪达斯运动装,耐克棒球帽,匡威的白色高帮跑步鞋。雅兰左看右看,双手搭在老尚肩上使劲摇了摇,十分满意。
老尚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但这种变化不能不承认,确实显得有朝气,精神很多,年轻很多。
雅兰顺手拿过来一副金边墨镜,给老尚卡在鼻子上,拍拍他后背:“把腰板挺起来!————对,就这样!”她满意地咯咯笑了
金银首饰柜台前,雅兰停下,伏在柜台前仔细巡视着。老尚则保持了一定距离,显出对此毫无兴趣。
服务员赶紧迎上来,凭经验肯定来菜了,是真实买家才这样认真。
雅兰把老尚拉到柜台前,指着玻璃橱柜里的琳琅满目光芒璀璨的首饰说:“你要选个戒指送给我,这个仪式不能没有呀!”
老尚很勉强地凑上来,有些尴尬地对雅兰说:“难为我吗?”
雅兰笑了,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张信用卡。“给,你的。买个戒指花不完。你随便挑吧!”
小服务员看明白了,趁机赶紧走到边上,换了一个制服颜色稍有不同,应该是个领班的女士。她一上来就抖擞精神,热情无比说起了婚姻戒指的各种激动人心的话。“戴戒指可有讲究,您看这个,这是南非真钻石,意大利加工,戴在手上,说话可以这么说,您看,这手——”她用及其优雅的姿势炫耀着那只戴戒指的手。这动作配上脸的表情丰富,估计不练两年是做不出这个范儿的。“说话聊天,是这样的!——喝茶,是这样的!这手——您看!——吃饭,——抽烟,——这样子——多优雅!——彰显高贵!您看!您看!就这么轻轻在面前划过——富贵、美丽、光辉夺目呀!——”她做着各种形象生动的表演,“再看这个,这是专门让男人羡慕女人嫉妒的红宝石夹心克拉钻,送给真心相爱的人,心心相印恒久远,爱情一辈子,白头偕老——”她一套一套的说辞,句句扣人心弦,还边说边一只一只地从玻璃柜里往外取,很快就在老尚眼前摆满柜台。
雅兰看老尚不知所措的样子,抿着嘴差点笑出声来。
面对各种各样的戒指,别说老尚这样的老男人,就是小姑娘也会花眼。
雅兰打趣地说;“这戒指像人一样,有高雅尊贵的,可以炫耀财富的。有典雅美丽的,用来点缀生活情趣的。还有像我这样出身农民山里来的,附庸风雅玩玩而已的。——总之,戒指是琳琅满目,人是五花八门,你选戒指就跟你选媳妇一个样,找顺眼的,可心的,——随缘。”
老尚从没有没经过这样的阵势,有点不耐烦的语调对雅兰来说;‘别折腾了,你自己看着喜欢的,选一个得了!’
服务员赶紧又递给雅兰一款。说;妹妹,就选这个吧,这个是最物有所值的。今天打5折还不到3万块钱,明天就要6万多了,便宜3万块,太值了!买到就是赚到!”
雅兰推回去说:“不,让他挑,他说了算。”又轻声对小服务员说,“小姑娘,别叫我妹妹!”
小服务员很不好意思地眨着大眼睛小声问:“那叫大姐?”
雅兰微笑摇摇头:“多难听!赶上叫二大妈了!”
两人都小声笑起来。
此时雅兰看出来老尚真是有点不耐烦了,赶紧凑到他耳边温和说;“随便挑个你喜欢的就行,一眼看中哪个就是哪个,不然越挑越花眼。”
老尚指了指领班极力推荐的那个。
雅兰:“那就先试试这个。”
领班赶紧拿起来就要给雅兰戴上。雅兰收回伸出的手,歪着头,乜斜眼睛看着她,语气仍然亲和地说:“是不是应该让我先生给我戴上,——你说呢?”
领班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连声对不起,把那只戒指交给老尚。
雅兰把手伸给老尚,那只手丰满圆润,在灯光的照映下,真的很美。比刚才领班和小服务员摆弄戒指时那爪子一样瘦骨青筋的手真是天地之别。
老尚怔怔地看着雅兰的手心在微微颤动,自己拿着戒指的手明显褶皱粗糙,两只手触碰到一起时,真是有癞蛤蟆在吃天鹅肉的感觉。他动作僵直,畏惧,有些不敢触碰。
雅兰有意一动不动伸手等待着。服务员,和领班也都认真盯着这个场面。
领班羡慕地逢迎道;“您的手真富态!”
雅兰不经意地回道;“干活干的,结实!”
戒指戴上以后。雅兰伸手活动活动,审视着问老尚:“好看吗?”
服务员和领班夸张地惊叹:“太美了!一看就是大领导的太太。高雅——尊贵——富态,——太美了!”
老尚皱着的眉头挑了挑。苦笑着想了想,说;“有点太夸张了!”
雅兰会心的一笑:“你真棒!又和我想的一样。带这样的戒指,就得穿上晚礼服,出席18世纪巴黎伦敦的宴会和舞会,如同莫泊桑的项链,倒是可以招摇一阵子!”
转过头小声问小服务员:“销售提成多少?”
小服务员羞涩红了脸,张口要解释,被雅兰笑着挥挥手止住:“逗你玩!”
领班,要上来说话。雅兰客气的摆摆手劝住,“二位先休息一下,让我先生他自己选吧。——他教过我美学课。”
老尚这时也没心情再纠缠了,指了指柜台里的一个纤细的碎钻白金戒指。让服务员拿出来后,直接戴在雅兰手指上,看了看感觉还行,自己很欣赏地撇撇嘴。
雅兰憋不住笑地学着领班的姿势炫了炫,故意和老尚使劲贴贴脸,“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真是就看上了这个了。——Wonderful!”有对小服务员谐趣道:“不好意思了,你们少了一般提成!”
刷卡的时候,服务员让老尚输密码。老尚为难地看着雅兰。雅兰眼里全是温情,轻声说;“你的生日。”
俩人走出商店的时候,身后全是服务员们好奇的眼睛。
车在北京街上的车流里拥挤着。老尚问:“这去哪?”
雅兰:“这地方你还有印象吗?”
老尚向车外两边看,摇摇头
雅兰:“那个新建的高楼后头,就是咱家当年那个小区。”
车拐进高楼后,进入几幢老式六层灰色大屋顶的楼房单独圈起的大院子,里面绿树浓阴,几排健身的活动的器械,红红黄黄地伫立着,中午十分,没什么人。
雅兰:“到了!”
老尚下车,带上大墨镜,正了正棒球帽,一身运动衣很精神。他抬头往楼上看,想找找自己过去的家。
雅兰把车锁好,走过去挽着老尚胳膊,往大院那边慢慢溜达。
她指了指远处大树下面那个水泥乒乓球台子,告诉老尚自己被约谈时看过他监狱中画的一些草图,有一副是4个人,有个梳小辫儿的姑娘,牵手小孩儿,拿着一本书,书上写着:‘欲与君相知,’。周边都是看不懂各种图案,各种符号,但是背景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老尚静静注目眼前的场景,思想着。
雅兰说:“那年暑假的一个周末,咱们一家子,就是在前面那棵大杨树下面,你让我背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等几首古诗,背完以后,我一手拿着那本汉乐府诗选。一手拉着小苗子去玩秋千,阳光下你和大姐坐在树影斑驳的乒乓球石台上,我听你跟大姐说,‘这丫头是个天才,记性真好。这淳朴劲儿真招人喜欢,我要年轻20岁就娶她做老婆。’大姐说:‘你呀!谁都想娶,娶不过来了你。’——你还记得我回头对你喊什么吗?”
老尚好像极力在回忆。
雅兰:“当时我喊:‘我就嫁给你们俩吧!’那时候我年龄小,不懂事。我听见你哈哈大笑。大姐冲着我喊:“你这傻丫头!——瞎掺和什么呀!赶快带孩子玩去!”我一回头,小苗子在秋千前面摔了一跤,我赶紧扶起她,她那个时候还回头冲我笑呢!可我看到她膝盖破皮了,流血了,吓得惊慌失措大叫:‘哎呀,流血了!’小苗一听,立刻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咱们抱着孩子就去医院,结果书丢在那儿了。你记得吗?”
老尚惊异地盯着雅兰:“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雅兰:“你不知道我记性好啊?——我这么说,你能回忆起来吗?”
老尚沉吟着,摇摇头头。
雅兰:“你那个草图画的什么意思呢?还记得吗?”
老尚摇摇头
雅兰:“我当时感觉你画的就是这个事儿!感到我们心是相通的。”
旧地重游,20年弹指一挥间,如今物是人非,他俩无限怅惘地徜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就上车离开了。
车直接开到朝阳望津一个密度很大的居民区。二十二层塔楼公寓,12层朝西的套房,雅兰北京的家。她和闺蜜金花俩人已经在这儿住两三年了,月租金6000多。这房价让老尚吓了一跳。当雅兰告诉他现在一般白领的月薪也是五六千块的时候,老尚怅然失神了半天。二十年前他的月收入是五六百块钱。10倍呀!
女人住的房间让老尚倍感新奇!干净,温馨,色彩很亮眼的卡通娃娃一类的玩意儿很多,墙上外国男女明星的画也贴了不少。雅兰的房间里居然有一大柜子的书。老尚很是拘谨地站在书柜前有心无心地看着,慢慢坐在椅子上,还觉得不自在,又走到窗前,西望窗外,雾霾下高楼林立的北京城灰蒙蒙一片。
雅兰简单洗漱了一下,走出卫生间,对老尚说;“咱们那时候的北京,就是下雨天看着也比这透亮。现在经常是这种雾霾天儿。”
老尚一动不动,像是想着心事。
雅兰轻叹一口气;“回老家就好了!——你先喝点茶,之后可以洗个澡,休息一下,好吗?”
老尚雕塑一样站立窗前。雅兰走过去,打开窗户,回头侧面打量他。他仍然习惯性地皱着眉,侧脸怯生生的看了一眼雅兰。
这时又是雅兰的电话响声。接电话时她神情特别专注。
老尚走到沙发前,慢慢的坐下来,又慢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雅兰放下电话,挨着他坐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好像有点尴尬,尤其是老尚,有些明显的不自在。
雅兰:“自由来之不易。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雅兰说话时声音很轻,语气真诚,特别有亲和力,这让老尚感到轻松了一些。他侧头看了一眼雅兰,才发现这个出语不俗的女人由于声音和举止的优雅平添了很多美丽,可称得上是美女!心头又是一颤,赶紧收回眼光。
雅兰::“要说的话太多了,反正来日方长,现在我先拣重要的说说。——你要记住哟!”
雅兰对今后的生活约法三章:一是彼此真诚相待,话可以不说,但不说假话。二是在老尚人地两生的最初阶段,完全听她的安排。是完全!也就是理解的照着做,不理解的别吱声就行了!第三是结婚协议里已经明确的,双方谁也无权干涉对方的自由。
老尚很认同,眉头舒展了一些,想当然地答应了。
雅兰话说的很温婉:“你刚刚出来,对外面的生活还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十五年,变化太大了!你可以不爱我,但必须相信我。我会把一切安排好。记住!我是你的合法妻子,老婆,媳妇,——别老想着你家曾经的小保姆、小阿姨!——你说呢?”
结尾的一句幽默对老尚来说有点讽刺和嘲弄。雅兰也感到对方有敏感。马上补充道:“我对你真的有感情,过去现在都没有变。反正来日方长,以后你会知道的。
老尚抬头看着她,满脸狐疑的神态。
雅兰到这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真想跟老尚炫耀一下自己:看看吧!好好看看。当年你家的小阿姨,那时对你一家子都有感情,那感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感情,今天已经验证了。那时对你老尚也有初恋一样的梦想,说忘年交也行,忘年恋也行,反正是想不到这些年后,还真的梦想从心了。
雅兰伸手轻轻按了按老尚的眉头:“别老皱着眉头好吗?——对!——就这样,——这就好多了”她又抚顺老尚的头发,端详他的脸,很专业地打量打量,像是自语,“什么忘年交忘年恋,说的不对,会造成心理障碍,你是小苗的爸爸,我是小苗的阿姨,我们俩都还一如当年。重来!”
老尚心里明白,她太聪明了,自己病态的疑虑已经没啥意义了。顺其自然吧!
老尚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动作有些勉强,好像又没什么话可说的。
雅兰想打破窘境:“要不现在就跟我出去,不远处有个街心公园,咱们过去转转,散散心?”
老尚呆呆地默然不语。
雅兰;“要不出去逛逛超市?看看有没有需要买的东西?”
老尚摇摇头,表示没兴趣。
双人沙发不大,雅兰斜靠着他。
老尚转脸看着她。这么近,女人的气息让他心旌迷乱,心脏开始异常跳动。
正在这时候,门铃声响了,雅兰赶紧去开门。
外面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看见雅兰,愣了一会儿说:“李处长在吗?”
雅兰:“什么李组长?”
那人赶紧退出,说:“对不起,对不起,找错门了。对不起,打扰了。”
雅兰关门,正好有穿堂风,门砰的一声。
坐在沙发上的老尚吓了一跳。
一切安静下来,雅兰重又回到老张身边,坐下来捧着他的脸,像大人对孩子一样仔细端详,她是美容专家,知道脸部沧桑的重点是眼部,而老尚这个部位是痛苦的,美容美发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衰老的。这不免让她心酸。
老尚心里一阵儿一阵儿地乱糟糟。他用很低的声音对雅兰说:“别这么盯着我,不舒服。”
雅兰接过来说:“你忘了,过去你也曾这样捧着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这么脸对脸盯着看,当时我也说了一句;‘别这么盯着我看。我不舒服。’你说我眼睛里的瞳孔比一般人大,灵魂的窗户通透,所以明智。你还用前额和我额碰了碰头,我当时懵懵懂懂,从小到大第1次感觉到脸发烧。亏得小苗儿跑过来说,‘看看我的!’你才又去看小苗儿的眼睛!——你还有印象吗?——你说,那时是挑逗我吗?”
老尚摇摇头:“记不清了。恍如隔世。”
“你当然记不清,那时你身边美女如云。眼里哪有我这样一个乡下小村姑。记得吗?你那时叫我‘小村姑!’那时我还觉得很好听,后来才知道那里面充满傲慢与蔑视。
“哪有那么严重。‘村姑’这词儿挺淳朴。”
“就好比现在我叫你假释老汉。你感觉咋样?”
老尚眉头紧锁,避开她的眼神。
雅兰:“玩笑啦!夫妻间开开心心的有啥说啥多好,干嘛老板着面孔,象闹别扭似的。”
雅兰把窗帘拉上,打开床头灯。说:“现在开始新婚之夜了。”
她走到床前挨着老上躺下来,搂着他的脖子,
“你是要假戏真做吗?”
“那应该怎样呢?”她用手轻轻揉动他紧皱的眉头:“你现在自由了,别再皱着眉头绷着脸,放松放松,高兴起来才对。我要是你呀,可能早就老胡一样扑过来。”
又是铃声,不过,这次是床头柜上电话座机。
雅兰打电话的时说话声音很小,很轻柔,很动听。老尚怔怔地盯着她看,被雅兰那优雅的姿态和美貌迷住了。这反而让老尚心里瞬间被阴郁笼罩,恍惚地坐了起来,对眼前这一切满腹猜疑,太难以置信了!眼前所有的遇见发展到现在没有逻辑!如果不是梦,就一定有问题!
当雅兰再次回到他身边,他冷不丁说:“我现在从监狱里出来了,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雅兰眨着眼,温婉地看着他:“怎么?”
“戏演完了,是不是该见好就收了?”
雅兰看出他不正常的神态,笑容可鞠地安抚他:“戏没完,刚刚开始呢!——咱们结婚是真的!结婚协议也是真的!人生如戏,咱们就演下去吧!你说呢?”
她看出幽默对他并没反应。但却看到他的手微微颤抖,就伸过手去温柔地放在他的手上,抚摸着,加上专业的按摩手法,说:“红楼梦里好像有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啥意思?给我说说呗!”
老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推开她的手,用极其复杂的表情说:“别做将来让自己后悔的傻事!”
雅兰:“后悔就离婚呗!反正有协议在。”
听到协议,老尚的眼神又释然了,想起那个奇葩的结婚协议,似乎又有了顺理成章的理解。
雅兰“老脑筋该换换啦!——公园剧场,商店,酒吧,机关,学校,不管是哪儿,开门进去了,总是要关门出来,到哪都是有进有出啊!去旅游、去观光、去探亲访友、都是有去有回的呀!上飞机了,终是要下飞机。这不和结婚离婚一样吗?两情相悦,在一块儿的时间就长久一些。一言不合,可以开门就走啊!一见钟情,关门一家人。一切的关键是人身自由,来去自由。没有那么多值当不值当,后悔不后悔的事!你说呢?”
老尚眨眨眼,好像也没有理由反驳:“我一个假释犯还能说什么。”
“——行啦!我的新婚丈夫,你就别犯傻了,听我话,回老家后咱们先把身体养好了,你别让我这个担保人为难,咱们有情有义把这戏演好,管他真戏假戏。”
雅兰看到他脸上无奈的冷漠中隐含痛楚,凭自己的人生阅历,能看出他不是一个投机取巧的人,也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也绝不是乘人之危行苟且之事的人,更不是见利忘义损人利己的人;自己可以感受到他一个老男人经历狂风暴雨的摧残后,仍在拼命想不弯不折,不屈不挠——为尊严挣扎着。
雅兰心想此时需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微微歪着头,和颜悦色地说:“好吧!那就多说一些。——我可以告诉你,你也应该知道,你们单位怀疑咱俩是一伙的,你有赃款藏在我这儿,或者是我知道你的赃款藏在哪儿。他们以为我们俩攻守同盟含辛茹苦隐忍了这么多年,现在时过境迁忍不住了,想出头露面了,结婚假释之后可以享受富贵荣华了。他们可能还在监视着我们。除了你们单位之外呢?我们周围的人只要知道我们结婚的,无一例外的也在怀疑我们。起码都在怀疑我的动机。我这样聪明的人办这么傻的事?我就是有100个嘴,说破大天,也改变不了他们乌七八糟的胡猜乱想。你我面前的现实,就只有一条路,听好:你是不是还有赃款赃物,与我无关,我不闻不问,也不管。我有什么动机,与你无关,你不闻不问,也别管。我们俩从新开始,你到了山里头在老家好好养病,我有信心让你在两年内恢复健康。这期间,我做我的生意,忙我自己的事儿,我们俩对内对外,都是合法夫妻,别说相亲相爱了,就是相敬如宾,也挺好。只要天不塌下来,咱们相安无事过过太平日子,什么都别多想。争取坚持两年。因为,实话实说。我的所有婚姻还没有一个坚持到整整两年的,最短的,没多少天。我希望我们俩能坚持两年。至于两年以后,也就是我们俩两年协议的时间到了之后,我们现在做计划都为时太早,不现实,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看情况再说。咱们先把眼前这两年过好!你不应该怀疑自己走向自由的选择。更不要忧前顾后的自寻烦恼!结婚协议你不是看明白了吗?你我都是自由人,谁也没有限制谁呀!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做也好,咱们得把这个戏唱好。”
老尚:“感觉你总在教训我。”
雅兰亲昵地搂着他:“不教训你教训谁呀?15年与世隔绝,出来听几句教训,还是爱你的人,崇拜你的人,你的新媳妇!有结婚协议的,有结婚证书的老婆!句句都是为你好!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偷着乐吧!”
AAA
老尚20年没有性生活,性功能已经衰退了,萎缩了。虽然不是阳痿,却是早泄。尽管雅兰很有耐心,很是关照他,不断地说;“没关系,这个环境我也不习惯。回到家以后一切就会正常了。先结婚,后恋爱,都要有个过程——”
老尚却仍然感觉沮丧得很,赧然叹说自己老了。
雅兰微笑着,好像对□□并不太在意,转移了话题:“心态年轻,人就年轻。学过数学不是吗?10岁跟20岁的人差一倍。90岁跟100岁的人差1/10。如同两条同时延长的线,线越长他们的差就越小。那么问你,如果我的终点是80,你的的终点是100的话,咱俩谁更年轻?”
老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太绕了!”
雅兰咯咯大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都是你们当官的惯用的逻辑。绕来绕去就想把人绕糊涂了。你能说太绕了,就足以证明你这个当官的还没有那么坏!还没到睁眼说瞎话的份上。老百姓的回答也就是正常人的回答,很简单,就是不知道!太绕了!”
显然,她在刻意用轻松乐观的情绪感染老尚。
雅兰说:“说说你在监狱里15年。都干些什么?这辈子我还没有进去过,挺好奇,特想补补课。”
老尚沉着脸,没吱声。心想:这丫头,太聪明了!
雅兰:“说说呗,经常干什么呢?”
老尚:“做梦。”
雅兰惊讶:“做什么梦?”
“中国梦。”
“别玩幽默了。我跟你说正经话。”
老尚总是紧锁的眉头扭动了一下,没说话。
雅兰:“这些年,我倒是常常做梦,常常想到你,想要是能跟你说说我的经历,我的婚姻,我的生意,那就好了!也特别想听到你的声音。可这真到了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真就不知道从哪说起,该说的太多了!”
老尚沉默不语。
雅兰:“咱结婚了,你不想问一问,我跟你说过的,我结了5次婚的事?”
老尚低头,摆弄着茶几上的茶叶和咖啡伴侣。一副你结过几次婚跟我没关系的神态。显然,监狱里心如死灰的至暗心情还没有缓过来,这心情世人是无法理喻的。
这时又是床头柜的座机电话铃声。雅兰拿起电话。
老尚能听见里面的女声,问雅兰为什么不开手机。雅兰说晚上下班后再开。对方告诉她,店里也接到很多陌生电话,问询雅兰的联系方法。
雅兰果断决定;“把明天的机票退了吧!改成今天晚上。谁也不用送我们。我自己开车去机场,把车放在机场停车楼,你明天带人开回去就行了。”
对方最后只说了两句;“六点钟手机打开,随时联系。”
挂了电话,雅兰穿上衣裳,对老尚说;“咱们还得提前走,改今天晚上的机票。你原先不是说你一天都不想在北京待吗,现在如你愿了。赶紧收拾收拾东西,离开这儿。”
他们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座机电话又响,她急忙跑过去,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嗯!_我马上离开。——六点手机打开!——连续三次响铃——嗯!”
晚饭是在鸿宾楼吃的。一进鸿宾楼大堂,雅兰就问老尚:“还记得这个地方吗?这是我到北京以后,第1次下馆子吃饭的地方,是你周末带着全家,在这里吃烤鸭,还有司机小陈,——最早的那个司机,后来调走的那个。你特意让我下楼去把小陈叫上来在桌上一起吃。小陈说他从来没跟领导在桌子上吃过饭,从来都是单独点一份,自己远远的在楼下或在别的地方吃。他说,你是所有他拉过的领导里面最好的领导。他听说我是给你家带小孩的阿姨,跟我说,你可真好福气。这家人可好了。后来你司机换了小张,油头滑脑的。——你还记得吗?”
老尚环顾四周,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雅兰点了曾经每次必点的老三样:盐爆散单,红烧牛尾,加羊肉馅料饺子!
老尚当然很满意。
雅兰自豪地说:“这世界上除了大姐给你生过孩子,结婚10多年,最了解你的脾气秉性的应该说就是我了。对不对?”
当两个人步入机场的人流时,雅兰穿着时尚,高跟鞋使他婀娜多姿。挽着乔装打扮的老尚,老夫少妻,卿卿我我地俨然一对马来西亚华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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