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甫阁火急火燎地回到大堂,定眼一看还是那几人,就少了个恪安侯府世子时憬淮。他的眉头皱巴起来,脏话在嘴边绕了半圈才忍下去,问了句谁敲的鼓。
姚思悦举起手,还未开口,成甫阁扔下一枚令签:“先打十板子。”
签子落到姚思悦的脚边,两旁衙役提着板子便靠过来,她连忙喊住:“成大人,我还未说一句呢!”
成甫阁挥挥手,让衙役停下,打断道:“上一次击鼓我纵你无知,看在令尊姚青山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这一次,我便与你讲讲本朝律法。你可知堂外立鼓因何名鸣冤?”
姚思悦不解,她看向周桓征,周桓征感受到视线,代为答道:“鸣不平之事,申不白之冤。”
成甫阁:“不错。鼓立衙前千载,皆为鸣冤。如今镖车运尸一案已解,本官也查清你扬威镖局几人并非凶犯,放任归去,有何不平?你今日两次击鼓,毫无凭据戏闹公堂,本官罚你板子,又叫何冤?”
这番话乍听确实是姚思悦不识好歹,成县令一颗苦心全喂了白眼狼。
姚思悦扬声道:“您将我与镖师们关在牢里三日,却从未问询我们始末,我既然未离海陵县,总要将此案讨个明白……但您多般言语阻挠,是否敢扪心自问,这个案子当真查过?”
姚思悦话音才落,周桓征便震惊地看向她。
三日来,成甫阁做了什么,确实鲜有人知,外界都以为他在审桩离奇案子,尤其封城之后,城内人心惶惶,心惊是否还有歹人在逃窜,城外闲语霏霏,谣言四起。
成甫阁不欲作解释,只厉声道:“大堂之上,还容不得你这番胡搅蛮缠。”
眼见火药味愈浓,周桓征上前拱手道:大人,姚姑娘江湖中人,古道热肠,是替我与昭昭喊冤。姐……乔连为本县仵作,又与大人熟识,大人应知其秉性,他断不会一言未留、只身前往异地,其中还有蹊跷,望大人细查。”
成甫阁:“此案我已说多次全然查清,案情详细皆已上报大理寺,再有冤情也是由大理寺复核审查。周桓征,你在衙里也当值多年,我成甫阁办的案子可有哪件错漏?可有枉顾他人生死?”
成甫阁在海陵县为官十几载,兢业勤恳,实在无甚挑剔,周桓征多年跟从其左右,深有体会。正是如此,周桓征也更加不解,他为何毫不透露案件的始末,只一句自杀便结了案。
这般言语遮掩的成甫阁,周桓征也是第一次见。
难道真如姚思悦所猜,成甫阁并未查过?
周桓征不愿深想,他多受成甫阁教诲,虽未敬茶行全礼,但心底已视其如师如父。
周桓征:“大人自是公正无私。
成甫阁:“那便不用多说。”
成甫阁指向姚思悦脚边冷落已久的令签,正色道:“姚思悦无冤击鼓,令签既已落地,板子是免不了要挨。”
眼见道理是说不通了,姚思悦脖子一横,硬气道:“要打便快点打。”
……
当姚思悦被乔昭昭扶出县衙的时候,时憬淮歪靠在马车上,扬着一张小白脸,十分悠闲地晒着太阳。
听到动静,时憬淮转过头,对着姚思悦眼含笑意:“姚女侠怎么样啊?可得出什么结果?”
姚思悦咬牙道:“这个成甫阁绝对有鬼!既然从他那问不到真相,我便自己去查。”
时憬淮点头道:“也算上我一个。”
姚思悦一双杏眼狐疑地在时憬淮身上扫了一圈。恪安侯府要是想以血镖做局对付扬威镖局,确实没必要将独苗世子送来,只是时憬淮草包纨绔的名声在外,真要去查案,带上他说不清是个累赘还是阻碍。
姚思悦如实道:“虽然您在我这的怀疑是降了几分,但我实在不敢劳世子大驾。”
听罢,时憬淮长叹一声:“我以为经历过此事,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如今寿礼丢失,我刚飞信回侯府,还替镖局好言了一二。我若空手回去,免不了领顿责罚,就怕我身体不如姚姑娘耐打,心有怨怼,再胡乱说些什么……”
被提到挨打,姚思悦脸上蓦然染上红云,轻推开扶着自己的乔昭昭,跳上马车。她也听懂了时憬淮的威胁之意:“既然时世子要自讨苦吃,那便跟上。”
看到姚思悦的反应,时憬淮自知言语轻佻了,他没上马车,而是将乔昭昭叫到一旁,低声道:“刚才是我失言,马车上有上好的伤药,还劳烦乔姑娘帮她涂抹一二。”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过去,又被乔昭昭推了回来。
乔昭昭淡淡道:“我本在医馆做学徒,扶伤是分内事。”
乔昭昭上了马车,回头又对时憬淮道:“时世子不像传闻那般不堪。”
时憬淮咧嘴笑道:“也没有那么好。”
被夸得一身舒爽的时憬淮像翘了尾巴的公孔雀,走向一言不发的周桓征:“周兄弟,你怎么想?”
周桓征犹豫片刻,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时世子,你认得大理寺的人吗?”
时憬淮:“倒是有几个发小的父辈在任职,可以引荐一二。”
周桓征弯腰便要长拜,时憬淮连忙托他起来,然后揉着自己闪到肌肉的胳膊问:“你这是做什么?”
周桓征正色道:“我姐夫一案已发往大理寺复核,我想请世子帮忙探听下情况。”时憬淮不让他拜,他又举起手发誓道,“世子此番恩情,周某来日必定厚报。”
时憬淮看着他那古板正经的模样,笑道:“本世子既不缺钱,也不缺人,你准备用什么报?”
话一说完,周桓征麦色的脸皮一阵红,一阵白,确实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时憬淮不再逗他,掰下他发誓的手指:“举手之劳,你别有负担。而且不全是为你,我也很想知道这案件内情。”
周桓征不善钻研溜须拍马,拱手道了多声谢谢,时憬淮“嗯”了一下算作回应,而后两人无言站立。等到姚思悦与乔昭昭从马车里出来,时间已至正午。
时憬淮像撵鸭子一样冲她们摆手,叫嚷着:“都先别下来了,从早起就没祭过我的五脏庙,都快饿死了。”
然后他恢复了少爷做派,一指周桓征,又道:“这地界你熟,就劳驾周兄弟带我们去个好吃的地儿,最好环境清雅点,我请客。”
几人同般遭遇,辘辘饥肠也被时憬淮几句话勾了出来,于是都不再客套,纷纷坐上马车。马车宽敞,再多坐上几人也不嫌拥挤。
周桓征接过姚思悦的马鞭,在前赶着马车,刚绕到食坊的路上,听见时憬淮在车内发问:“你们这边是有烟熏药膳鸡吗?”
乔昭昭:“海陵县并无此菜。时世子若是想吃,我也可以试着做。”
时憬淮:“奇怪,那我闻到的这个味是什么?”
远处,一个捕快制服的人朝马车方向奔来,周桓征停下马,看清来人是陈文。
陈文也看到周桓征,眼睛一亮,喘着粗气:“周哥,快、快回家看、看看,你家走水了!我还、还要去报大人!先不聊了!”
周桓征驾着马车行至巷子口,浓烟已卷着进进出出的人,像条黑龙直窜入天,吞噬了半片艳阳。车上四人也急忙下车,加入救火队伍。
忙活了许久,余火皆已扑灭,刘巡检将将带人赶来。他在焦黑的火场找到花脸的时憬淮,后怕道:“世子你可让我好找!好在你没事,不然叫我如何与侯爷交代。”
时憬淮拽过刘梁的衣袖,就着桶里没倒完的清水便往脸上擦:“成县令呢?”
刘梁用没被拉扯衣袖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棉帕,递给时憬淮:“成大人病了。”
“病了?”时憬淮接过帕子,递给姚思悦,奇道,“他这病来比火还快,莫不是被姚姑娘气的?”
“大人真的病了。”刘梁自觉没有说服力,又补了句,“是陈年毛病,乔姑娘他们都知道的。”
说完,豆大的汗珠便从刘梁的额头颗颗滑下,也不知道是火灾后的余温烤的,还是紧张的。
时憬淮又拽过刘梁另一只干袖子往脸上擦,擦完冷哼道:“不管他真病假病,这火该有点说法吧。”
几日交道下来,刘梁第一次见时憬淮说话不带笑脸,他想擦擦额头的汗,又想起帕子已经给了人,袖子上还都是时憬淮擦的炭灰,只得连连点头称是。他一边招呼着身后的衙役、工人前去损毁的房屋查探,一边惴惴道:“世子放心。”
时憬淮继续沉着脸道:“嗯,如此便好。我先行一步去看看周桓征,大人不介意吧?”
刘梁像要送走了一尊大佛,连忙接道:“世子请、世子请。”
时憬淮自然不跟他客气,甩手便朝乔宅走去。
姚思悦把用完的棉帕塞回刘梁手里,紧跟在时憬淮后面,等离了刘梁一段距离,才忍不住道:“世子你真信了他的话?”
时憬淮转过身,认真问道:“你看我的脸擦干净没有?”
姚思悦哑言,憋了半刻才回应:“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时憬淮笑道:“姚姑娘谬赞了。”
姚思悦再次无言,心道,今日听了时憬淮的几番分析,差点忘了世人口中的时世子有多草包,也忘了运镖路上时世子的纨绔行为,真是多余跟他问话。
姚思悦这般想着,腿脚也加快了速度,因着功夫在身,几步便甩了时憬淮一大截,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时憬淮似乎还沉浸在被夸奖的快乐里,摸出折扇,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发冠上坠下两根金银丝带也随风上下飘飞。
而另一边,周桓征跟乔昭昭二人还在被烈火舔舐得只剩梁柱的屋里翻找。十几二十年的生活痕迹,一瞬便被燃尽,焦木味还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喘不上气。
邻里说不上火是何时起的,等发现时,已经成火海,连带蔓延上其他房屋。
周桓征本就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亲人的一再离世,在他的心上戳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像屋里被烧得残碎的物件,看不出原样。
为什么越珍视的东西越留不住。
姐姐没了,姐夫没了,家也没了。
周桓征想强压下跗骨的、阴暗的悲观情绪,于是默默地坐在阶沿,身边突然来来去去了许多人,有喊周哥的有喊周捕快的,他觉得吵,又觉得热闹。
内心在烦躁与温暖间反复煎熬,他想借此舒缓掉痛苦,但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上,他自认比不上乔昭昭,乔昭昭像个天生的仵作,时时刻刻都能保持冷静。
而周桓征的稳重镇定一半来自意识到自己身为舅舅的以身作则,一半来自成甫阁带在身边的多年教导。
他羡慕乔昭昭,也心疼乔昭昭。
乔昭昭看到周桓征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走到身边。也许有血脉相连的感应,周桓征颤抖的唇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昭昭,我们的家没了。”
乔昭昭轻“嗯”一声,在旁边坐下。
眼前场景,如同周桓征姐姐离世那日,一个半大的孩子陪着一个少年在院子里枯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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