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早膳素淡，蓬莱米混莲子、红枣、桂圆熬成甜粥，红白萝卜葱段混作三丝儿，一碟荷塘小炒肉，若干只大白虾配酱料，两个牛肉馅饼，口味清淡。
宋晚星来这之后，还没有好好吃上一顿，此刻肚皮咕噜作响，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很快被食物抹了满嘴油，王岳适时递上巾帕。
就在这狼吞虎咽、有失体面的当口，侍卫敲了敲门：“王管事，逆臣谢霁宣求见陛下。”
宋晚星没听见，埋头苦吃。
这两天憋了一肚子火气，只有在吃喝上，才感到自己真正当了皇帝，这天家吃的东西，食材新鲜，用料讲究，果然美味。
王岳心道皇帝怎么转性，成了饿死鬼投胎，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陛下，谢霁宣求见。”
“唔。”宋晚星慌忙接了帕子擦嘴，囫囵吞下沾酱大白虾：“叫他进来。”
王岳看他收拾好了，这才吩咐侍卫：“带他进来。”
餐桌上的盘子都空了，就剩下俩牛肉馅饼，宋晚星只看了眼，一口没动。
谢霁宣走动时，双脚上的铁链哐当拖动，他穿了一双浅底布鞋，沉重的链子在脚腕上摩擦，把皮都磨破了，他一直低着头，两手也用锁链拴住，搭在身前。
侍卫给他换了一身粗布短衣，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能穿世家绸服了。麻衣简陋，胜在洁净。他的手脚也都擦拭清洁。
走到距离皇帝两米的地方，侍卫狠狠踹了他的膝盖窝，谢霁宣两腿一弯，跪了下去，他仍然没有抬头。
王岳挥手，两名侍卫退出门外。
屋里只剩下王岳和几个服侍的宫女。
“以后，你就在宫里住下。”宋晚星清清嗓子，沉声开口：“宫里什么都有，不会亏待你，谢…将军。”
王岳面无表情，沉默地在宋晚星身后伫立，等皇帝说完旨意，他才出声提醒：“谢公子，陛下宽宥你，合该领旨谢恩。”
“我领的什么旨？”谢霁宣猝然抬头，双目如炬怒视宋晚星，他的视线就像淬了烈火的毒刀，直剜进宋晚星心脏里：“你不如直接杀了我，陛下。”
陛下？不叫昏君了？
宋晚星低头，莞尔一笑：“朕爱惜你容貌出众，许你进这三宫六院，享齐人之福，你不该谢旨？”
谢霁宣豁然起身，他堂堂将军，让他做男宠，还不如杀了他，也省得受这般轻贱侮辱。
他盯着皇帝，按捺怒火：“做佞幸，是王公公这般人的活计，我做不了陛下的幸臣，陛下赐我一死，兴许更痛快些！”
宋晚星放下餐筷，吃饱了，就有力气吵架了，他抬头望向站起身的谢霁宣，这小子个头挺高，容貌…的确出众，是个美人，上战场也要戴面具那种？
宋晚星为自己的联想笑了一声，而这笑容，在谢霁宣看来，只有讽刺，他垂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
“我为什么要给你痛快？”皇帝好整以暇地笑道：“你只是个谋逆的罪臣，凭什么与朕谈条件？”
谢霁宣说：“无非一死。”
“死是很痛快，”宋晚星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笑容和神态，都充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你父母都死了，你妹妹下落不明，你活着，也确实没用。”
可能狗皇帝是无心的提醒，但谢霁宣骤然想到，自己的亲妹妹充作官妓，被酷吏带走后，下落不明，也不知在哪里容身。
倘若他也随爹娘而去，那么唯一的妹妹…该怎么办。
谢霁宣满腔悲愤：“奸臣满朝，纲常崩坏，宗室互相倾轧，世家只为私利，昏君愚昧，牝鸡司晨。陛下说的没错，我谢家不仅改变不了这一切，更深受牵连，自身难保，全怪罪臣无用。”
谢霁宣那番话洋洋洒洒，慷慨激昂，表面上责怪自己，实则从太后、皇帝到朝臣，把他们每个人都骂了个遍。
王岳的脸色都变了，在他提起“牝鸡司晨”四个字时，王岳先皇帝一步，厉声呵斥：“大胆逆贼！太后也是你能置喙的？！”
宋晚星伸手，制止了王岳，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霁宣：“谢将军，随你骂，两句言辞就能伤得了朕与太后？你要是骂爽了，朕也替你高兴。”
谢霁宣怒目圆瞪。
美人怒火中烧，偏偏奈何不得，那模样，讨喜极了。
宋晚星走了个神，难怪古有君王不早朝，倘若美人相伴，夜夜笙歌，还真是…人生一桩美事。
现在穿成皇帝，虽然窝囊，可是有三宫六院的美人……
好，好的很呐。
“过来。”宋晚星招呼狗一样，抬手招了招。
谢霁宣宁死不从，让他侍奉皇帝，行苟且之事，他所受的教育和他内心的良知都不允许，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宋晚星站起来，行吧，山不就我，我就山。
他徒手捡起餐碟里的牛肉馅饼，饼已经凉了。
皇帝溜达到谢霁宣跟前，没有距离太近，还是防备他像上次那样，一口咬上来，毕竟他脖子上的纱布还没拆呢。
谢霁宣注意到他缠颈窝的纱布，一阵畅快的冷笑：“上次是臣失手，下次，陛下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嘴真硬，宋晚星抬手，把牛肉饼拍到他嘴巴上，不耐烦道：“少叭叭两句，废话这么多，你是不是上战场都要先和敌方主将大吵三百回合？”
谢霁宣被牛肉馅饼的香气拍了一脸，他的内心是拒绝的，而他的肚皮火速发出咕噜求救声。狱中牢饭全是馊的，难以下咽，他饿了几天肚子了。
皇帝这番举动，实在离奇。
王岳没说话，意味深长地盯着皇帝。
宋晚星察觉到身后视线，心知这里还有个间谍，松了手退开。
谢霁宣没手拿，嘴巴也没咬住，那馅饼掉落在地，四分五裂，肉馅还在流汁儿，看上去香喷喷的，霎是可口。
“朕给你选择，谢将军，”皇帝两手负于身后，抬头望向比他高半个脑袋的年轻少将，“活着，入朕的后宫，往后享齐人之福，朕必不亏待你。”
“或者。”谢霁宣依旧盯着他，实现如钩，几欲嵌入他的皮肉中。
宋晚星转身回餐桌，背对谢霁宣道：“或者，死了，一了百了，留你妹妹孤身于人世间，受尽欺辱，不得善终。”
“……”
父母之仇，小妹之痛，没齿难忘。
死是最轻松也最容易的解脱。
“谢将军，原来你是个懦夫么？”皇帝笑眯眯的坐下。
谢霁宣与他四目相对，良久，他缓缓跪下去，这一次，是他自愿的，他伏身叩首，一字一顿：“臣，非也。”
“把东西吃了。”宋晚星笑意顿敛，冷冷地吩咐：“既然选了活受罪，就别半途而废。”
谢霁宣深呼吸，他身前，就是刚才掉下的馅饼，摔得四分五裂，一如当初盛极一时的谢家，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
从前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时至如今，这桩桩件件落到他头上，亲朋俱散，父母皆亡，为今之计，只有活着，以计长远。
既然选了活受罪，这条路，就要走到底，切忌半途而废。
谢霁宣低头，满心满眼的愤恨与耻辱，他额头点地，痛苦地用牙齿叼起肉饼，生平咀嚼吞咽最慢的一次，每咽一口，喉咙里都涌出一阵血气。
就像在生吃自己的血肉，把所有的愤怒、不甘与耻辱深深地掩埋，国将不国，奸臣当道，到头来，自己也要做佞幸，才能活下去。
宋晚星冷冷地看着他，冷酷至极，不为这样的惨像所动。
王岳微蹙眉心，望向皇帝。
皇帝正襟危坐，脊背笔直地挺着，他移开视线，垂低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家少将军当年何等风光，在邺州一战成名，每一次，无论是出征还是班师回朝，都有百姓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朝堂上为数不多的清醒之人都明白，这么些年，西秦与北凉盘踞燕云十六州与西疆，却迟迟没有南下，即是因为晋朝还有谢家。
可如今，连谢家这样的镇国之军也倒了。
今非昔比，在场之人皆不忍卒视。面对这样的羞辱，就连王岳都有难免感到愤恨，而暴君如此这般的出格举动，实在不胜枚举，他也不便多言。
“陛下纵欢，奴婢不便在场。”王岳暗叹，还是眼不见为净。
“出去吧，都出去。”皇帝神色冷漠，并没有被惨状和耻辱打动。
“……”王岳躬身行礼：“奴婢就候在门外，若有传召，请陛下直唤奴婢即可。”
“嗯。”
王岳带着几个宫女都出去了，屋内只剩下皇帝和谢霁宣。
门关上的瞬间，宋晚星压低嗓音，有些烦躁：“别吃了。”
谢霁宣一声不吭，额头嗑地，继续咬着碎裂的馅饼。
宋晚星起身，拂袖上前，他拎了拎衣摆，在谢霁宣跟前半蹲下身，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破罐子破摔的举动：“桌上还有。”
谢霁宣猝然抬头，那双眼血丝密布，红得骇人，他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都凸起了，白皙的皮肤涨红，因为羞愤和仇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战栗。
“你……”宋晚星怔住。
就在这吓懵的瞬间，谢霁宣如同残暴的豺狼，骤然发难，带着滔天恨意扑将上来，用脑袋将单薄的皇帝撞倒在地，然后身躯狠狠压住他，张嘴朝他脖子咬了上去。
宋晚星人都麻了，幸好缠了纱布，否则再来一次，他必死无疑。
谢霁宣下嘴极狠，牙关不断合拢，几乎要硬生生扯下狗皇帝身上一块皮肉。
宋晚星痛出了眼泪花，咬着牙一声不吭，愣是没让屋外的王岳察觉。
“……”谢霁宣看了他一眼，慢慢松开：“为什么不叫人？”
宋晚星捂住脖子，疼得倒抽凉气，扭头避开他赤.裸的直视：“桌上剩了饼，也是牛肉馅的，去吃。”
谢霁宣不动，他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束缚，盯着皇帝，忽然道：“我不做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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