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面?”
宋晚星骤然反应过来,嘴角些微抽搐,他推开谢霁宣,一下站起来。
总不能坦白那是为了骗过王岳这个眼线吧。
“神经病。”宋晚星小声骂了句,对谢霁宣更无好感,抬手一指餐桌:“要么吃,要么饿,自己选。”
谢霁宣双手双脚都不方便,他体能却很好,无需撑地借力,两脚往地上一踩,人就站起来了。
当然,他对暴君的好感仍然为负,而且还听到了对方小声咒骂,拧着两道眉毛斜觑他,十分警惕。
就凭暴君的行事作风,他怀疑那饼中有毒,是合情又合理。
宋晚星懒得搭理他了,吃饱了就想睡觉。
皇帝随手拿起竹简,去大白云铜炉旁的美人椅躺下,两手撑开竹简,两只眼皮打架,认了没几个字,困意袭来,身体斜歪着睡着了。
谢霁宣一口吃的没动,尽管肚皮饿得咕咚作响,尊严却不允许他马上狼吞虎咽,这与缴械投降有什么区别?
至于暴君,这位始作俑者,竟然毫无防备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谢霁宣憎恶他,因此一眼都懒得多看,他行动不便,干脆坐在椅子上,心中暗自计较。
宫里的消息先抄家谕旨抵达谢府,谢老将军当机立断,让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谢文霆,带上府里几个武功高强的人连夜潜逃。
这事儿监察衙门一查就知道,谢府上跑了几个人。
但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那么谢家逃走的人应该没有被抓到。
谢霁宣如今身陷囹圄,不得不苟且偷生,倘若能与谢文霆找机会联系上,来日逃出长安,定要向这帮魑魅魍魉报仇解恨。
屋外有人敲门,是王岳的声音:“官家,太医院熬了药,送过来了。”
手中的竹简滑落在地,宋晚星陡然惊醒,他睡得不安稳,短短半个时辰,又做了噩梦。
睡眼惺忪,他揉了揉眼睛,忘记谢霁宣还在旁边,坐起身发了足有三秒的呆,意识彻底回到身体里,才慢悠悠地开口:“进来吧。”
送药的宫女捧着锦盒,腰身几乎快弯下去了,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走进来。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手心都是汗水,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太医院的宫女打赌,谁输了就给暴君送药,不幸的是,她正是那个输家,姐妹们目送她提上保温盒离开,空气中弥漫着幸灾乐祸的欢快气息。
宋晚星还在发呆,宫女沉珠把温药的锦盒放在桌上,动作非常轻微,生怕一丝响动惊醒了皇帝。
谢霁宣望向她,沉珠一抬头,注意到谢家少将军,朗眉星目、唇红齿白,一时怔了神,脱口而出:“将军。”
“……”谢霁宣摆手,示意她不必与自己打招呼。
她这一声轻唤,也把宋晚星叫醒了。
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扭头望向来人,穿绿衣的宫女正弯下身,取出盛药的青瓷碗。
“好臭。”宋晚星嘀咕。
沉珠以为他说自己,心脏猛战,两手哆嗦,更加紧张了,她刚进宫没多久,这也是她头一遭来伺候皇帝。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浑身冒汗,没办法,再紧张害怕,也得硬着头皮上。
她小心翼翼捧起药碗,怀着赴死的悲伤心情,小步靠近皇帝:“陛下,请就药汤。”
宋晚星打了个哈欠。
新来的宫女一看就不灵便,掀盖子取药这么简单的功夫,都快抖成筛糠。
宋晚星瞧着她,估计那药还没到自己跟前,就要抖抖嗖嗖全洒了。
沉珠左脚踩上右脚,果然不负众望地栽倒,药碗也打翻了,滚烫的汤药全泼到迎面而来的皇帝身上。
宋晚星为了扶她,没有躲开,一把将沉珠搀住,汤汤水水洒到手上,烫得他险些龇牙咧嘴,硬生生忍住了。
沉珠如丧考妣,看那模样真是吓得不轻,反手推开皇帝就是一个下跪,连连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王岳听闻动静,推门而入:“官家?”
药碗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臭气扑鼻的汤药洒得到处都是,宋晚星右手还在淌水,他嫌烫似的甩了甩。
王岳脸色骤变,这样伤着皇帝,恐怕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始终冷眼旁观的谢霁宣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站起身,仗义执言道:“不就打翻了一碗药,陛下宽宏大量,何必为此动怒。”
宋晚星心想,被烫伤的是我,要你来做什么主。
他掀了眼帘,看沉珠在地上抖成筛糠,连哭带嚷地求饶,脑瓜子再次嗡嗡作响,他实在听不得这般吵闹。
“下去吧。”皇帝竟然没有与宫女计较,转身去找帕子擦手。
沉珠不肯走,怕一出这个门,就要让侍卫带走去砍头了,一个劲儿地呜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王岳叹气,上前请皇帝的旨意:“还是拖去宫外,赐死了事?”
“……”宋晚星皱眉,回头盯他,比他更疑惑:“这事儿很大吗?”
王岳懵了:“那么陛下以为…”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啊,朕早先便说过了,没有允许,不准随便杀人。”宋晚星擦干净手,皮肤仍在因灼伤而发烫。
谢霁宣的视线就在皇帝和王岳两人间逡巡,他看着宋晚星甩手的背影,对王岳道:“王掌事,取烫伤膏与凉水来。”
王岳从诧异中惊醒,急忙提起沉珠的衣领子:“还不快退下!真是粗苯,以后莫来紫宸殿侍奉了。”
沉珠忙慌不迭退出去。
王岳出了门,叫小太监端凉水、拿烫伤膏,又嘱咐沉珠:“陛下的药洒了,换碗新的来。”
沉珠连连点头,死里逃生,她快吓哭了:“多谢陛下,谢谢将军、王掌事!”
谢了恩情,小丫头提上裙摆,转头就跑了,在大雪地里落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小太监端进来一盆凉水,宋晚星赶紧把右手放进去泡着。
王岳放下药箱:“陛下,伤的严重么?”
“没事。”宋晚星说:“你出去。”
王岳看着他的脸色,没有动怒,也没有不耐烦,反倒很平静。
王掌事轻轻挑眉,抱起拂尘退出去了。
宋晚星翻出烫伤药,自己动手抹药膏,凉凉的,涂上去很舒服。
用了药,他抱起竹简摔回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翻看。
谢霁宣盯着他,宋晚星却对他视若无睹,压根把他的存在当做空气。
皇帝好色,在宫内宫外都是出了名的,从前皇帝就曾入夜时传召他入宫,图谋不轨。
幸好谢霁宣当时佩剑在身,皇帝到底心里发怵,有色心没色胆,最终也没动他。
那时暴君的神态,实在猥琐至极,让人忽视了他足够倾倒众生的皮相。
现在谢霁宣就在这里,并且答应了进后宫侍君,皇帝反而对他就像失去兴趣,连多看他一眼都懒得。
与从前传召他入宫夜谈时相比,实在大相径庭,神态别若云泥。
“陛下,”谢霁宣沉声道,“我双手不便,无法进食。”
既是进宫侍奉,得先想个法子去掉身上的枷锁,否则行动不便,将来会碍事。
宋晚星在翻竹简,好在他就是学这个专业的,竹简上的字都能认得,是晋室先祖留给后世子孙的帝王书,名字也取得简单,就叫《帝策》。
就像现代的领导人思想文集,任何一家政府单位都要摆放,这本《帝策》也常备皇帝和诸位大臣案头。
书中一些官方术语,读来无趣,催眠效果倒是很好。
宋晚星又要昏昏欲睡,谢霁宣却突然叫他,他只好放下催眠书,强忍睡意,坐起身应付这尊主角大佛。
“钥匙不在这里。”宋晚星非常坦诚:“你跟我说也没用。”
谢霁宣双目灼灼地凝视他。
“……”任谁被美人一双桃花眼盯住,都很难继续无视了,他被迫站起来,边打哈欠边去餐桌,用筷子夹起牛肉馅饼,支棱到谢霁宣嘴巴跟前:“喏。”
谢霁宣性格太刚直了,真是绕不了一点弯子的莽直武夫:“臣虽身躯受辱,亦不肯受嗟来之食。”
“…………”
宋晚星盯着他,眯起眼睛。
谢霁宣毫无惧色,一脸君子坦荡,与他对视。
皇帝蹙眉:“你到底吃不吃?你想饿死?”
谢霁宣神色凛然,虽然肚皮正在咕咕叫唤,但他笔直的脊背,很好地为他挽了这一尊。
谢家人从来都是晋朝最后的风骨,有尊严的谢将军义正言辞:“臣深受皇恩,陛下不肯叫臣死,臣自然不能死。”
“哦…”宋晚星狭眸,轻抬下颌:“是要吃的。那你还不快吃。”
“回陛下,臣有节,不受嗟来之食。”谢将军大义凛然。
“…………”
“你有病吧?”宋晚星忍无可忍地问。
谢霁宣抬头看他。
宋晚星本是站着的,被迫坐下来,因为他的个头比谢霁宣矮一些,坐在同样高的罗圈凳上,就换他抬头看谢将军了。
视角倒转。
谢霁宣俯视他,然后张嘴咬了饼,一口一口地咀嚼。
宋晚星支棱筷子发呆,谢霁宣吃完时,他投喂的右手也酸乏了。
皇帝甩了甩手腕,刚才被烫到的皮肤仍然隐隐作痛。
太医院重熬了一碗药端过来,王岳亲自服侍他用药。
王掌事偷摸打量姓谢那小子。
阶下囚反而趾高气昂地坐在罗圈凳上,显然是吃饱了,肚子不叫换了,人还有些狼狈,但脸色已经红润起来,虽然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住,他依然行端坐正,仿佛他才是那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
真是…王岳心想,是谢家那样古板严苛的家族能养出来的样子。
皇帝端起药碗,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王岳及时送上蜜饯,宋晚星咂摸味道:“与昨晚的伤药味道不同,是不是少了一味黄连?”
王岳古井无波、泰然自若地回复:“这是不同的药,是陛下常用的,太后怜惜官家身弱,着太医院特地为陛下制的药方。”
“哦,”宋晚星随口问,“我能看看吗?”
王岳想了想,答道:“这是秘制的药方,太医院将其束之高阁,官家若要查看,需得先知会太后。”
宋晚星回头看他,若有所思。
王岳由得他看,神情自若,相当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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