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宋晚星把钥匙抛进他怀里，谢霁宣稳稳接住，弯身解开自己双脚的锁链。
“陛下。”谢霁宣叫他，宋晚星回头，一只手掐上来，正好扼住了喉咙。
全须全尾又没有禁锢的谢霁宣，可是晋康三年、年仅十五就随父出征的少年英才，当他真的想杀一个人时，杀意是藏不住的，那毕竟是一双沐浴过血色与刀光的眼睛。
宋晚星看着他的双眼就知道，谢霁宣一定会杀了他，他的仇恨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止息。
——即便他们达成了暂时的合作。
但是平心而论，他可以理解谢霁宣的痛苦与恨意，若非暴君听信谗言，愚昧无知，谢家满门也不会遭受屠戮，尸横遍野。
谢霁宣那双手，常年拿握兵器，虎口摩出了茧子，而能使重达数公斤方天画戟的人，手劲绝对不会小。
随着他收拢虎口，宋晚星感到肺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挤了出去，他竭力睁大双眼，这一回，却没有听见系统“要死要死”的尖叫。
而他那张阴柔美貌的面孔，也随之失去血色，愈发惨白，宋晚星没有叫人，他只是按住谢霁宣的肩膀，然后那只手无力地滑落。
缺氧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的眼睛也要看不清了。
对死亡倒也没有太多的畏惧，大抵是因为从前经历过九死一生，作为仓皇活下来的那个人，他早就做好随时会追随他们而去的觉悟。
万象湮灭，万籁俱寂，他好像回到那天夕阳下的路口，他窝在后座，耳旁回荡着喧嚣的蝉鸣。
有人踩了急刹车，轮胎在地面高速刮擦。
宋晚星猛地掀开眼帘。
“陛下，希望你说到做到。”有人说话。
宋晚星眨了下眼睛，终于看清楚面前模糊的人影，谢霁宣的眼睛里充满了恨意，但神情却十分痛苦。
他好像做不到，真就这样杀了狗皇帝。
“你知道…”说话的时候，宋晚星嗓音有些沙哑，因为濒死的短暂窒息，让他的呼吸非常不通畅。
“朝中有赵丞相，宫里有章太后……谢家的事，我做不了主。”
“是，”谢霁宣没有否认这一点，“否则两天前你就死了。”
而皇帝，皇帝只是个残暴弑杀、愚昧无知的蠢货，他只是那把助纣为虐的刀——也是太祖皇帝唯一的嫡系子孙。
谢霁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总是意味深长，似乎包含诸多的异样情绪。
宋晚星手撑桌沿，头晕目眩，他低头喘了半天气，终于把气息喘匀称了。
在经年累月的纵欲和药物损伤下，暴君这具躯体的确有些孱弱了，至少比他宅家一年的身体还要弱。
谢霁宣拎起茶壶，倒了一盏温茶塞他手里：“你想怎么做？”
“首先…当务之急，是将你不会死的消息传出去。”宋晚星握紧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谢霁宣微蹙眉心，不太明白他这个安排什么意思。
“你活着，对谁的威胁最大？”宋晚星轻轻叹气，耐着性子反问这位主角同志。
“赵家？”谢霁宣心知肚明：“我父亲对赵氏子弟的作为，颇有些微词。”
“……笨。”宋晚星摆了摆手，坐回椅子上，头还有点晕，他慢条斯理地解释：“既不是清河赵家，也不是颍川章家，而是…北方——”
宋晚星伸出胳膊，往北边的方向指过去，他抬头望向谢霁宣：“那里有什么？”
“……”谢霁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皇帝指向的地方，有一扇屏风，金丝镂鸾凤，银针绣牡丹，“臣…看见了屏风。”
*
来自豫州的密信直接送进了慈安宫。
赵明鼎一眼没看，径直递给了若有所思的章太后。
“边关寄来的。”赵明鼎猜测。
这信封上甚至染了灰尘与鲜血，时日历久，那血化为了深沉的暗红，与信封本身融为一体，潜藏在灰尘下，细看方能察觉。
章太后拆开封笺，取出密信，只消一眼，便脸色大变：“胡闹！”
她重重拍案。
左右宫女皆是一惊，纷纷把脑袋埋得更低，双手在身前捏得更紧，呼吸轻微到不可察觉。
赵明鼎是唯一不害怕太后动怒的人，他轻轻挑起眉毛，为装风流潇洒，常带在身上的一把象牙骨折扇展开，悠悠扇动：“太后息怒，这是怎么了？”
章太后斜眼掠过他，把信纸扔进他怀里：“大冬天的扇风，也不嫌冷。”
赵明鼎对她的讥讽不以为意，甚至十分有涵养、有风度地笑了笑，接过信纸摊开，回她的话：“在太后这里，臣心热，身也热。”
章太后环视左右，宫女太监们纷纷退了下去。
她站起身，踱步到赵明鼎身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
赵明鼎伸手，章太后坐进他怀里，抽走他手中的信纸，然后展开：“我早说了，谢家不能倒，谢氏满门抄斩的消息一传出去，北燕与西凉必有异动。”
豫州毗邻北燕，当地郡守传回朝廷的急递上，就大书特书了北燕正在集结大军的事。
当初就是北燕的先祖入侵洛阳，导致了洛阳之难，晋国上下被迫南迁。
彼时晋文帝有些气性，不肯就此退走、远遁东南，便把都城设在西京长安，与丢失的故土东都遥遥相望，誓与北燕抗衡。
这些年，北燕国力日益强盛，又打起了南下的主意。
从前，幸亏晋朝有谢家这样的忠臣良将。谢氏子弟囤兵要塞，扼守险关，拒敌于潼关外，甚至在国力衰微的逆境下，出了谢霁宣这样的用兵奇才，硬生生将不可一世的北燕铁骑驱退至续方城。
北燕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集结大军了，以至于晋朝的官员们承平日久，都快忘记当初不堪其扰的滋味。
赵明鼎看完信，脸色也不太妙。
章太后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橘子，不乏怨怼：“你出的主意，赵明鼎，你想办法解决。”
“……呵呵。”赵明鼎苦笑，啪地合上折扇，扇头轻敲脑袋：“臣蠢钝，在家从父，在朝从君，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章太后剜了他一眼。
赵明鼎搂紧她的腰，指尖轻点浸满汗水的信纸，若有所思：“我父亲一心要治益州谢家的罪，本朝以孝治国，我不能违抗父命啊。”
章太后冷笑：“你父亲倒是人老心不老。”
“嗯。”赵明鼎嗤笑：“一心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再谋个出路。”
章太后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望着他：“若非是我，你岂能赢他？”
“是啊，还要多谢太后扶我上青云。”赵明鼎作势亲吻她。
章太后却推开他，站起身，眼底笑意尽收：“所以你要尽心竭力，替哀家把事情办好。豫州这封急递，你看着办，赵明鼎。”
赵明鼎亲了个空，撇了下嘴角，晃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摇动：“我说太后，您老人家何必为此心忧，那谢霁宣，您不是已经允许他进宫了么？”
“陛下若是着了他的道，一时半刻，他的性命不就保住了。”赵明鼎收起折扇，幽幽吐槽：“太后远见，臣佩服。”
章太后想到王岳传回的消息，无视了赵明鼎话语间的阴阳怪气，她倒是想起来了：“说是那蠢皇帝痴迷谢霁宣，五迷三道的，看来谢家小子死不了。”
赵明鼎嘴角微抽：“谢家小子心气傲，宁折不弯，他也肯？”
章太后回眸与他对视，这的确是个问题，两人都陷入沉默。
*
“臣看见了屏风。”谢霁宣有一说一，坦诚得可怕。
宋晚星无语了，麻木道：“我知道那是屏风。”
“陛下有话不妨直言。”谢霁宣皱眉。
“北方啊。”宋晚星拎起茶盏，在桌上轻轻转圈，杯底沿着桌面，来回盘绕，他叹口气：“有西凉，还有北燕。”
谢霁宣并不蠢笨，他这么一提醒，谢霁宣醍醐灌顶，顿时恍然大悟：“谢家一倒，觊觎多年的北燕与西凉必然蠢蠢欲动！”
“嗯。”宋晚星点头：“所以当务之急，要让他们知道，我一定不会杀你，相反，朕会留着你，并且看重你。”
“看重？”谢霁宣意有所指：“哪门子看重？”
“……”宋晚星无力吐槽：“总之不是床上那档子事。”
谢霁宣搬了板凳坐他面前，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王八对绿豆，大眼瞪小眼，“怎么传？”
“这长安城里，定然会有两国的斥候与暗探。”宋晚星斜撑侧颊，盯着谢霁宣那张擦拭干净的脸，心猿意马：“朕要为你设宴，好让他们看看，我喜欢你。”
“你！”谢霁宣豁然起身，转身背对宋晚星。
皇帝莫名其妙，挠头：“你又怎么了？”
这位主角同志难道是敏感肌？
谢霁宣背对他，冷笑道：“陛下当真是轻浮，半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没有那般龌龊心思，此刻却将轻薄之语脱口而出。”
“…………”宋晚星深吸口气：“谢霁宣，你有完没完？！”
谢霁宣冷哼，坐了回来：“以后别在臣面前提这些，真是污人耳朵。”
宋晚星人都麻了，他有理由怀疑这姓谢的就是故意跟他唱反调。
皇帝抬脚狠狠踹了将军的小腿，一脸冷漠：“我疯了我才喜欢你，都说了逢场作戏，你这么较真你就别答应我。”
谢霁宣偏要跟他对着干：“臣与陛下不同，臣是君子，君子守信重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事？况且…”
“我喜欢你。”宋晚星打断他。
谢霁宣：“………………”
狗皇帝拍案而起，对着他就开始和尚念经：“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将军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按住宋晚星嘴巴，额头掉下一排黑线，本回合被迫认输：“行行行，休战！”
宋晚星伸手，面无表情，默默比了个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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