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的苦衷?
陈焰因为宁至的用词感到疑惑。
“我们”是个非常复杂的词语。他和宁至远远算不上我们,就算这里站着的是陈言,两人之间也绝用不上这么亲密的词语。
亲密。这是他对于我们的这个词最直观的印象。
用一个称呼划分了群体,巧妙地用共同利益将原本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
他的视线停留在宁至脸上,想要从他的表情中寻找线索。
他没有表情。和与胸口板正的证件照片一模一样。
宁至与陈焰对视。
他已经用最通俗的方式告诉他该如何应对之后的事情。
希望他的直系上司能动动他那个聪明的脑子。一门心思扎根在研究内容上当然是好事,但就这样死在研究内容上就太蠢了。
他是活不久了。但其他人还能继续活下去。就当是死前做做好事,不要把每一件事都做绝。
他们有很多余地。
“我要怎么做?”陈焰偏过头,轻声问。
他看起来像是虚心请教。
宁至勉强露出笑容。还好不是无药可救。
他的视线越过陈焰,落在水体内的生灵上。
受限在狭窄空间中的水生生物毫不保留地展现着她的美丽。
没有任何数据能够证明这生物拥有性别,但陈言始终用“她”来代指这变异的生物。
她确实美丽。
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人喜欢赋予美丽的生物意义。
宁至注视着她,灵魂似乎要被吸附进入无垠的紫色。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重新看向陈焰。
“博士,他们要结果。”
结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得到的,但是他们要结果。
他的话点醒了陈焰。
多么相似!就像是他们不需要根本不需要海洋知识,只是需要一张酷似陈言的皮囊。
“你想要我造假?”
陈焰不知道宁至话语中的代指,不知道那些如同天书一样的文档之中到底记录着什么。其实,上面的人也一样不懂。
懂文档上那些内容的是陈言。是和陈言一样的我们。
而他们只知道,这内容至关重要。
别忘了,这是一个知识匮乏的世界。没有多少人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几个人能够流畅地念出文档上发音拗口的专有名词。
他们亲手造就了这个匮乏的世界。匮乏到没有另一些学者能够指出他的错误。
陈焰微微偏头。
“不是造假。”宁至说,“您可以掌握真理。”
没有其他人能验证,没有其他人能反驳。他不会说,而伦琴死了。
在海洋变异生物这个领域中,陈言的话就是真理。
后槽牙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陈焰甚至无法概括自己此刻的情绪。
宁至很平静。深褐色的眼珠倒映他的颤抖。
陈焰眯起眼睛。
“我要怎么做?”
“您只需要如实告诉我,您是否真的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样,掌握着与X90021交流的方式。”
陈焰的眼中闪过错愕。
泽能够与他交流的事情居然不是秘密?
“我知道答案了。”
宁至失笑一声:“别那么意外,博士。我只比你晚毕业一年。”
“我不意外你知道这件事。”
在宁至怀疑的眼神中,陈焰接过他递来的武器,“我只是意外你的坦然。”
宁至的话透露了关键信息。
研究所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与泽非同寻常的关系。
在此之前,也只有夏成双几句意有所指的挖苦。
这一刻,陈焰终于明白克里斯蒂娜复杂的情绪和夏成双的挖苦原因何在。
他们都听过传言,他们都没有开口。
陈焰环视四周。
他曾是陆上清道夫,不会忽视那些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很多人关注着这里。
好奇心让学者成为学者。就算是被命令逼迫着进行研究,这种好奇心也绝不会轻易被磨灭。
他不擅长知识。但清道夫生涯却带给他其他方面的敏锐。
他不擅长课本上的知识。知识匮乏的无力险些吞没了他。好在他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陈焰抓住这个机会。
“你是第一个询问这件事的人。怎么?你也想知道与泽沟通的方式?”
“和我较量没有用,博士。”
“当然有。”
“这是什么意思?”
“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并不是毫无所获。”
是啊。宁至是不输于陈言的学者。
他确实看不懂纸张上记录的那些长句。但如果有人讲给他听,事情不就容易起来了吗?
我们。这是宁至主动提及的。他说,我们。
“博士。”宁至轻轻地笑,“您是学者,不是强盗,你不能就这样拿走我的成果。”
“团结免于灾祸。难道说,你要背叛我们?”
背负共同的苦衷。他不会拒绝的。
陈焰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爽快。他总算理解工厂里的小头目为何总是奋力挥动着手中的皮鞭。
他们同样只拥有一小份可怜的口粮,却从未有一瞬松懈力量。
但宁至的表情不像那些劳碌的人。他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转变。
“我明白了。”
团结免于灾祸。他的视线移动到水体中的生灵上。
泽正注视着这里。
陈焰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他和宁至间的交锋。他们使用的是联合话,这种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满三年的语言是彻底的缝合怪。
它没有底蕴,唯一的意义是让人变得愚蠢。
“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宁至提醒陈焰。
“我们可以去我的办公室谈。在我有空的时候。”
“再好不过了,博士。”
宁至的视线在水体中的生物与陈焰身上移动,他合上手中的文件。
“临时调查组会在明天下午之前组建完成,博士。”他最后提醒陈焰一句,便将时间留给了眼前不同的物种。
“你不能把我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在简单向泽复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后,陈焰得到了异种生物最直接的反对。
“我不会说。”陈焰有些无奈地在平板上写下一行字母。
文字转变成为德语单词,泽的回应比他想象中更快。
“我不相信。”
“你只能相信我。”
培养仓中的紫色翻滚着。泽以一种超乎陈焰想象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嘘——”她的异动显然会惹来其他人的目光。
本能快过思考,陈焰在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拟声词。
“嘘——嘘——”
“我并不知道和你有关的事情,又能说些什么?”陈焰快速在平板上写下这串字母。
泽的动作停滞。
陈焰不是陈言。他知道的很有限。他或许想要透露什么,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连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她在迁就他。
她贴在培养仓的玻璃上,染出成片成片的紫色。
她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一个事实,她需要他。他也一样。陈言不在这里,她不能依附在人类身上去寻找答案。
她越变越快,已经有人因为她死去。
泽知道什么是死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她知道,死是人类最恐惧的东西。
人类无比恐惧死亡,所以什么都做得出来。
是的,他们彼此需要。
“过来。”
泽贴近玻璃。
“过来。”她命令陈焰。“我们合作。”
陈焰向她靠近一步,贴近成片的绛紫。
呼吸的温热气流在玻璃表面留下模糊的印记,泽的触须轻轻触碰水汽,以这样细微的举动表示着友好。
陈言曾许诺会找到答案。所以,她才靠近他。
陈言食言了。他自己都下落不明。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这一次,是她最后一次相信人类了。
一定是最后一次。她没有时间了,在彻底变得失去控制之前,她想要获得解脱。
泽不能解释这种执念的诞生。但是她有预感,她期待的那一天,快要到来了。
很多东西她都无法说明,所以才需要帮助。
人类是会互相帮助的生物。所以她非要找到一个人类。
冥冥之中,有一种信念指引着她,只有人类能够解答她的疑惑。
泽组合着思绪,一点点拼凑出她的问题。
“我想知道我的来源,以及我什么一直在变化。”
“我是族群中最特殊的存在。”
“我的疑惑只有人类能够解答。”
“我想要知道。我一定要获得答案。”
一连串的单词浮现在陈焰的大脑,一个接着一个,让他感受到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
手指在屏幕上点点画画,单词与字母逐渐组合成三个问题。
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又将去往何处。
陈焰没读过什么书。若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含辞,她或许能够从中看出泽的疑惑正是那个已经逝去的世界里无数人的疑惑。
她一定会怀疑,会十分慎重地斟酌,她绝不会轻易给出承诺。
陈焰静静注视着屏幕上的问题。
还好。不是让他上刀山。
他松一口气,用一个愚蠢无知者的态度,不知轻重地答允下来。
“好。”他说,“我会尽力。”
他昂起头,那张与陈言一模一样的脸上是属于蠢货的笃定。
他的表情就好像他一定会找到答案。
泽被这份不知所谓的笃定感染,似乎也看到了疑惑被解开的那一瞬间。
紫色奔涌,如同潮汐周期而至。
她纠正陈焰的话语。
“不是尽力,我必须要得到答案。”
“我们必须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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