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城第一次见到秦斯礼的时候,他在街边叫卖。
“也是个俏郎君,年纪轻轻的大有作为,为何在街边叫卖?”
竹城趴在围栏边上,听到耳旁人这么说,不由得轻笑出声,“难不成,让他来醉月楼当小倌儿?”
“当小倌儿怎么了?风吹不着雨打不到日晒不了,不比在这街头卖东西强?”
竹城盯着街边的人一直看,并没有将姐妹的话听入耳,一个上午,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他也十分有耐心地让客人适用香料,介绍各种香料怎么用,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用膳的时候,她花了些银子,让小厮去秦斯礼的摊铺上买点小玩意儿。
可哪知,秦斯礼跟着小厮来了店里,隔着屏风,他给她行礼。
温润儒雅的郎君,竹城嘴角勾起一抹笑。
“找我何事?”
“姑娘,你买了许多香料,如果您有空、不嫌麻烦,我想先向您介绍一下各种香料的用法和保存方法,而后您再决定买什么香料,买多少,如何?”
这是怕她买了吃亏?竹城努了努嘴,“我买了送姐妹,你有多少尽管拿来就便是……”她顿了顿,“既然你来了,那就给我说说你的香料吧。”
得到允许的秦斯礼,拿了一件又一件香囊,让丫鬟递到屏风后,送到竹城面前。秦斯礼的声音低沉,尾音却又轻轻勾起,带着一丝悠然与散漫。
字字句句皆如玉磬轻鸣,就算是在说各种香料味道的区别和疗效,也万般风雅,让人心湖微漾。
一炷香的功夫,他说完了。
竹城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端着茶杯走到屏风外,递给了他。
秦斯礼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嘴唇干枯,看到她明显一愣,而后舔了舔嘴唇,低下了头。竹城眼睛快速得在他破旧朴素的衣服上扫了一圈,而后微微一笑,“郎君不急着走,坐下喝杯茶。”
“好,”秦斯礼又行了一遍礼后才坐到一旁,接过她的茶,也没喝,“多谢姑娘。”
竹城盯着他看,顺势也坐了下来,“你天天都来这里卖东西吗?”
“不是,今日第一次。”
“我就说,之前从未见过你。”
竹城也笑得灿烂。
秦斯礼仍旧是笑脸盈盈,握着茶杯,不言不语。
竹城眉头微蹙。
这人还真是难搞,平日里她这么笑,哪个男人不主动?更何况,她现在是他的金主。
这么一想,她便转了头直视前方。
但她余光注意到,秦斯礼的目光并未离开她的脸庞。
竹城又转头看过去,秦斯礼这才移开眼。
“银钱放下,我不买了。”
秦斯礼转头看向她,脸上的笑是一分没减,“好。”
起身,从衣服里掏出了竹城的银钱,放在桌子上,“既然如此,姑娘我的摊子还在外面,先走一步了。”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诶——你!”
她可是要买下他所有的东西的人!他怎么能这么潇洒就走了?竹城拧着眉头,抬手就把手边的茶杯扔在地上。
都是出来卖的,不卑不亢装模作样地给谁看?谁又瞧不起谁呢?
第二日,竹城没见到秦斯礼来。
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慢慢的,她摸出了规律。
上一次他轻蔑她的仇还没报,等到他来那日,竹城让小厮出去报了官,没一会儿,他的东西都被县兵们收走了。
她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在围栏边笑出了眼泪。
“你干嘛天天都看那个卖货的,不就是有一副好皮囊?”姐妹这么问,竹城摇摇头,她们不懂,不懂这个男子的好玩之处。
可他一直没走,坐在街对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竹城在醉月楼表演完后,她换上了小厮的衣服,偷偷地溜了出去。
“我看你一直在醉月楼门口坐着,你要做什么?”
秦斯礼垂头,手肘撑在膝上,卑微地说,“郎君,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您宽宏大量……”他仰起头,看到她的脸,嘴里的话说不出来。
竹城勾起嘴角,“怎么,我不买你东西,你就不记得我了?”
秦斯礼茫然地摇头,看着她,认真地说:“哪里的话,姑娘的美貌让人过目不忘。”
他的眼睛很黑,在夜色中很亮,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突然心软了。
“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秦斯礼抿着唇看她。
“怎么?连顿饭都不舍得请我吗?”竹城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此刻没有轻视她,只是有话说不出口。
她蹲下来,“这是我第二次主动邀约,你不理我,可没有第三次了。”
秦斯礼苦笑,拿出干瘪的荷包放到她面前,“不瞒姑娘,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自己吃饭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请得起你?”
竹城看着空的荷包,还有秦斯礼的可怜模样,心中不是滋味。
“没关系啊,我请你,”她笑笑,“等你有钱了,可要加倍还。”
秦斯礼垂眸,“多谢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茶楼,竹城可怜秦斯礼,多点了些吃食,让他带走。
茶楼内人声鼎沸,竹城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又落在了秦斯礼脸上,“和我呆在一起很紧张吗?”
秦斯礼疑惑地抬起头来。
“和我说说你自己啊,”竹城挑眉,“日后你要还钱,我好也知道怎么找你要啊?”
“秦斯礼。”
哦,他叫秦斯礼,竹城抿了口茶水。
“你年纪轻轻,气质非凡,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不科考报国,为何在街边叫卖?”竹城见过凉州城最有头有脸的人,她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人出身。
“大赦天下前,我是罪臣之子,全家被流放至此。”
竹城恍然大悟,拿起筷子夹菜的时候,迅速在脑中回忆有哪些世家大族的人被流放至此,想了又想,总觉得谁都对不上。
“那你家人呢?”她观察他许久,一个亲人朋友都没见到。
“都死了。”
竹城一惊,他这话不平不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我也是,孤儿,父母为了几两碎银把我卖了,后面打仗的时候,他们都死了,”她说了自己的身世,为了让秦斯礼不那么难堪。
秦斯礼瞥她一眼,转头喝着茶。
竹城这才发现,上来的吃食他一筷子都没动,只喝茶。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不饿吗?”竹城拿筷子夹菜放到他碗里,“既然我们是同道中人,不如交个朋友吧?”
“我在凉州城也没个朋友,你也没有,我们做朋友,互相帮助,如何?”
秦斯礼侧头看她,满眼警惕。
竹城不明白什么意思,突然变了脸色,丢开筷子,“你一个贱民也瞧不起我?”
说着就起身要走。
秦斯礼突然笑了,好笑地摇摇头,“不是,”他微微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拉住了她。
竹城下意识地就要甩开他,可对上他的眼,身子一滞。
她身后烛火通明,他周身吵闹声不断。
秦斯礼表情苦涩,他的声音极轻,但她还是听清了:“我是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贱民,怎么配得上姑娘?”
竹城心软了,她又乖乖地坐下来。
可谁又会选择一个又穷又低贱的人呢?竹城在醉月楼赚不少钱,但也补贴着秦斯礼,有忙就帮他。
尤其是他的衣服,又旧又破,她委托小厮买了衣服,偷偷地塞给他。
她期盼着秦斯礼功成名就,好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同时,她也不敢不放下身段,也不敢离开醉月楼。那么多向她许诺的人,她一个都看不上,心不知怎么就只放在了秦斯礼一个人身上。
好在,没过多久,秦斯礼运气似乎好了起来,他有了钱,成了凉州城内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将她赎了出去。
他们之间的关系越发得近,竹城觉得,他们应该成亲了。
思绪回笼,聚星楼火烛通明。
秦斯礼这话一出,竹城便明白了,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来都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另一个人。
她也明白了,他的不情愿,到底是为何。
“你是因为我像她,所以才留我在你身边吗?”
竹城声音颤抖,她红着眼看他。
秦斯礼仍旧一副醉酒模样。
一旁的宝盖也听不懂,只觉得两人好不容易平静了这么久,又吵架?
“竹城,郎君就是吃酒了,你别当真……”
她才不是好打发的人,往前一步,拽着秦斯礼的衣领,“我真心对你,可曾真心对过我?有过的吧?是不是?”
“你穿着我一针一针缝补好的衣服,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没钱吃饭,我给你钱,你那个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秦斯礼,雨天你困在了城外,一车一车的货都丢了,又是谁帮你的?”
说着话,竹城泪流满面,“我不信,我不信你没有一颗真心……我庆幸我长得像她,我们才有故事,可你发誓说你从没对我有过真心!”
她拉着他的衣领,前后摇晃。
秦斯礼脸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他悲伤地看着她。
竹城松开了手,蹲在了地上埋头痛哭。
秦斯礼站直了身子,收回了搭在宝盖脖子上的手。
他没醉,他从来就没醉过。
他很懦弱,有些话从来都不敢在清醒的时候说。
秦斯礼低头看着哭泣的竹城,他不喜欢她用那些不堪的回忆捆绑他,可他也不想做一个坏人,那时候,他们都是有真心的。
就算他的真心早已千疮百孔。
双手抹了一把脸,秦斯礼缓缓蹲下去,干笑了一下才开口,嘴唇似乎黏在了牙上,让他觉得难受。
“竹城,我错了……你看,我一喝酒就会说胡话,总是惹你生气,”他无奈叹了一口气,“我这张嘴就是欠打,我替你抽它……”
说完,抬手几个巴掌在自己脸上抽起来。
“叫你说胡话,叫你乱说话……”
啪啪的声音在竹城耳旁响起来,她泪眼朦胧地看过去,看着脸上都有手印的秦斯礼,咬着牙看他打自己,就是不说话。
“啪啪啪——”
几个巴掌后,秦斯礼摊开手,“竹城,你看,教育得够不够?不够我再打自己几个巴掌?你怎么开心,咱们就怎么来?”
竹城瞥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秦斯礼笑了一下,抬手又要打,这个时候竹城拉住了他的手,秦斯礼叹了气,顺势抱住了她。
两人在聚星楼住了半月有余。
这段时间里,竹城觉得他们又回到了秦斯礼刚发达的时候。
她做什么事,他都在一旁陪着。
这世上没有什么独一无二,连人的样貌都可以相似,还有什么是独一无二的呢?
事,他们共同经历的事。
竹城越发觉得,秦斯礼和她是天生一对,他是天上陨落的星,落到了她的怀中,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像那个人又如何?如果她不像,他们之间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从怨恨到庆幸,竹城心中的不满一点点消散了。
“你科考落榜了,可还有考取功名的想法?”秦斯礼在一个晚上,突然问她。
竹城回想她读书考试的时间,明明没过去多久,却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了。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西域的话,我就不科考了。”
秦斯礼摸了摸她的发,“我要回凉州呢?”
“那我就去科考,你当你的凉州城首富,我去当官,自古财官不分家。”
秦斯礼笑笑,收回手,仰头看向靠在椅子上看着外面布满星辰的天空。
“我早已不是凉州首富了,”他喉结一动,语气间无尽沧桑,“我用我的所有身家换了条命,现在又是吃不起饭的秦斯礼了。”
竹城看着他,十分平静地说:“那又如何?我陪你东山再起就是了。”
秦斯礼扭头看着她就笑了。
就为这句话,秦斯礼一夜没睡。
第二日一早,他在后院碰到了正在扫落叶的姚青莲。
“看你这样子,是乐不思蜀了?”
秦斯礼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幽幽地回答:“想自己的前程呢,找不到蜀地。”
姚青莲看他模样不像是开玩笑,便也没搭话,低头扫着地。
不一会儿,外面有声音传来,是宝盖,“老板娘,你可见到我家郎君?”
姚青莲头一偏,正要用下巴指他,宝盖的声音又响起来,“竹城正找他呢。”
秦斯礼躲在一旁摇摇头,眼角都要耷拉到地上了,姚青莲明白了,正视地看向宝盖,“你家郎君,你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宝盖嘿嘿笑了两声,“老板娘你不知道,之前我就觉得她和我家郎君有一腿,后来觉得不可能,郎君都和顾家订亲了,结果还是真的……那天他们两个抱在一起,可把我吓坏了……”
“你要是太闲,可以帮我扫地,”姚青莲打断了他的话,递出了扫把。
宝盖才不想干活,“……要不是这几日郎君宠她宠上了天,竹城一睁眼不见郎君人,便让我来问,谁和你说这些啊。”
姚青莲摇摇头,走进门内,“怎么说竹城也是一个丫鬟,她怎么还能使唤你呢?”
“谁知道她明天是不是夫人了呢……”
两人说话声越来越小,秦斯礼站在院子中,落叶缓缓飘下,他仰头看了一眼,脸色阴沉。
这边姚青莲和竹城走到了大厅内,看到竹城下了楼,手里拿着堆东西。
“老板娘我还找您呢,这是斯礼嘱托我给您的,”竹城快走几步,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把东西放在姚青莲面前。
“这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是他给您的,你们是旧相识,就收下吧。”
姚青莲眉头一挑,她也没说不收啊。
“我收到了,帮我转告他,多谢。”
竹城笑笑,“我们准备去西域了,他想在西域从头开始。”
“西域?是个不错的地方,看你也是个有主见的人,去了西域,也会有你一番天地的。”姚青莲这才明白刚才秦斯礼的话。
“借您吉言……不过您看到他没有,我找了一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姚青莲耸肩,“我也不知道。”
竹城笑着道谢后就走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姚青莲才不想插手,她遇到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了,难不成件件都要管?
这么想着,她打开了秦斯礼嘱托送过来的东西。
很沉。
揭开包袱一看,一袋子黄金。
秦斯礼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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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竹城忆旧事质问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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