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梅寒洲主动与赵一谈论起别的话题。
“你真要去她家里看看?”
池骛显然对他的问题感到意外,他轻挑右眉,垫着自己的手臂侧脸趴在桌子上。
“怎么?”他好像有点疲惫,声线轻飘飘的。
“听说,他们吃人内脏是为了得到悯怀仙君的庇护。”虽然说法很荒谬就是了,梅寒洲除了感到荒唐,同时胸腔中也充斥着愠怒。
仿佛这样是在玷污某人。
面前的赵一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换了个角度趴着。
“你相信啊?”
梅寒洲陷入沉思,他并不相信这种荒唐的想法,甚至他对悯怀仙君是否会庇佑人间都有怀疑。
这很奇怪,因为在人间可得的记载里,悯怀仙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心怀天下,大爱无边的人物。
“不信。”梅寒洲说,同时他凑近赵一,紧紧盯着他浅淡的眼珠,“赵恩人,你说悯怀仙君是真的爱世人吗?”
池骛的瞳孔微微缩起,夕阳余晖亲吻着脸庞,替梅寒洲数了数他的睫毛。
“谁知道。”他回答,随后终于直起身,看向那尊惟妙惟肖的神像。
“蔡荷婷有问题。”梅寒洲顺着他的目光,这尊神像刻得很精致,比他之前见过的要美丽得多,甚至……美得有几分惑人之感,“我问她我在哪,她说‘这是悯怀仙君庙’。”
庙,通常指代寺庙,一般占地面积较大,而他们所处的地方显然只是一个小神龛。
将微小的地区夸大,她言语中流露出来的是对于所谓“悯怀仙君”的狂热。
“有些牵强。”池骛边说边走过去拿起那尊雕像,“不过也说得通,如果再加上这个。”
他手腕翻转,神像底部俨然刻着——荷婷两个小字。
梅寒洲从未想过肆意触碰神像,那样似乎是对某人的不敬,因此他蹙眉,“她早有预谋。”
“准确的说,是他们。”池骛终于从循循教导面前段川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丝故人的影子,情绪总算从百无聊赖中挣脱出来。
“我记得你是个凡人?”梅寒洲看似轻易地抛出这个问题。
池骛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夕阳终于落下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说。
夕阳彻底落下的时候,叶朗行整理好了自己的着装。
夜行衣漆黑,捭阖剑安静躺在桌面之上,散发着淡青色的光芒,竟如呼吸般一深一浅地闪动着。
“叶朗行,我告诉你,不找到我的小师弟你就别回来了!”
黄色的传声符堆在一边,传出的声音音色优美,只是其中暗含的几分凌厉让人心惊。
“好了好了,大小姐。”叶朗行把蒙面的布拉上,拎起捭阖剑就要走,却被传声符中的声音又一次吸引了注意力。
“诶。”女声停顿一下,“你可别死了。”
传声符半天没有动静,女声终于颤抖着吐出一口闷气。
“余雁关心我喽,明天太阳要从南边升起了。”叶朗行突然出声,对方明显被吓了一跳,另一边传来东西噼里啪啦坠落的声音。
“叶周回!”
叶朗行拿着余雁给他的画像,上面的少年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镶嵌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笔眉柔和,但清冽的眼神冲淡了那股秀美的气质,他身着普通的蓝白弟子服,背上是一把空剑鞘,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在画中竟然也精致得不似凡物。
记住面前人的样貌,叶朗行开始了自己一晚上的工作。但他寻遍这个小镇里的每一户人家,竟也没能找到传闻中的小师弟。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初霞微霁,身旁的朝生花重新绽开雪白的花瓣,吐露出金色的花蕊,东边的其中一座房屋突然发出沉闷的巨响,叶朗行蹲在一颗桂花树上,却见房屋里的人都在往外探头,最后竟纷纷走出,朝那栋房屋走去。
叶朗行心中顿觉奇怪,他跟在人群身后,就见一个年轻姑娘从房屋走出,对着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他想再靠近些,却见那姑娘低垂的头颅立刻抬起,朝他的方向看来。
在直觉的驱使下,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来得及用剑柄挡在身前。“叮当。”清脆的声音昭示着袭来的武器是尖锐的,叶朗行再一细看,竟是三根绣花针。
“抓住他!”那姑娘收回手,厉声道。四周密密麻麻的村民齐齐转过头来,无数双眼睛看向叶朗行,他们的眼神惊人地相似,那是种看见食物的、掺杂着**和饥饿的目光。
让叶朗行头皮发麻。他用尽全身力气,提气往后越去。却发现自己早已走入一方结界之中,无论轻功如何高明,他都无法离开这一片地区。无法,他抽出捭阖剑,狠狠劈砍在透明的结界边沿。这结界看似轻盈易碎,却实际上坚如磐石。
受捭阖剑一击岿然不动。
叶朗行回头看那些向他逼近的村民,他们手上拿的皆是农作用的工具,有斧头、砍刀、犁耙,生锈的,锋利的,圆顿的。他盯着手中的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们砍下一击。最后他蹲在高树上,手中掐诀,一阵寒气吹向地面。
“冰冻三尺”诀触及凡人的皮肤,化作冰碴将他们冻在原地。叶朗行再望向那个一开始的年轻女子,她柳眉平缓,右手向外做了一个推的动作,似乎有风吹过,村民再次恢复了行动力。
“仙君,行行好吧。”
叶朗行正要再次出手,却听见一个老妇人这样说。
“什么意思?”他蹲着的那棵树已经快被他们推倒,甚至不得不御剑而行。
“如果没有你,我们都会死啊,我们会永世不得超生的!”一个青年男子代替她喊出下半句话。
叶朗行苦笑,却发现自己御剑的高度也已被限制。
“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又何必采取这样的方法?”他抬起眼,目光却落在那个女子身上。
“仙君,我怕解释之后,您会不同意。”女子正是蔡荷婷,她眉目浅笑,却双手结印,正当叶朗行从剑身上挑起,抽剑朝她劈去,结界边缘竟然伸出几根黑色的绳索,绳索碰到叶朗行时,就好像会吸收人的力气,他感受到了灵气源源不断的逸散,而那些村民都狂热地扑过来,人潮淹没叶朗行的身体,唯留下捭阖剑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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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寒洲正在烦恼如何解开这束缚他们的黑色绳索。看似平平无奇的绳索却越挣扎越紧,灵气输入其中如杯水车薪,就像一个张着大嘴吞噬灵气的怪物。沉思片刻,梅寒洲的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一行心法。
“凝气于庭,见微知著。”
一丝灵气顺着绳索的其中一股抽出,片刻后绳索竟然如同麻花般散开。
梅寒洲还未来得及回想那句心法,就见赵一投过来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似乎那琉璃一样的眼眸浸润了思念,像池塘盛满了秋水。但梅寒洲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透过这具身体与谁对视。
“我帮你解开的话,可以把剑鞘还我吗?”梅寒洲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
赵一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它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池骛认真思考了一下把剑鞘作为礼物送给小徒弟后代的可能性,也罢,霜寒都失去剑鞘这么久了,没有也是无所谓的,
“是的。”梅寒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可能是被原主的肉身影响到了思绪,失去剑鞘的恐惧竟然紧紧地围绕住他,令他呼吸甚至都开始困难。
“好。”
听见这个字的一瞬间,被攥紧的心脏似乎瞬间开始有力的搏动,内心的喜悦几乎冲破肉身,直达灵魂。
梅寒洲如法炮制地解开了赵一身上的绳子,他差点忘了他是个脆弱的凡人,手腕上的红痕十分显眼,他手指微动,甚至有种想要细细抚摸那双手的冲动。这种感受让他恐慌,也让他更加好奇原身的身份。
池骛取出储物袋中的剑鞘,面前的男孩一把抱住充满寒气的剑鞘,柔软的脸庞贴在表面繁复的花纹之上,他垂眸的眼神池骛看不真切,但从他的反应来看似乎剑鞘就是他的爱人。
可能又是什么奇怪的习惯吧。池骛想到单幽兰也喜欢抱着不见血入眠,似乎也能够理解面前人的行为了。
池骛这才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此人一身青衣,却已经被血色覆盖地看不出原来的花纹,似乎曾经衣服上绣着的是青翠的长竹,但轮廓已然模糊。他凌乱的长发掩盖了面容,只能从胸口略微的起伏中确认其还活着。
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先让此人躺在地上。
此时,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随后是术法相撞,凄厉的剑鸣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脚步声越来越近,池骛眼神稍动,梅寒洲会意,两人将地上的绳索随意一绑,回复到原本的样子。
那扇紧锁的铁门轰然而开,只见蔡荷婷一手拎着一个人,一手提着挣扎的捭阖剑,笑意盈盈地走近,她的眼神紧锁着池骛,开口道:“怎么样,恩公,没让你失望吧?”
池骛歪着头,看着叶朗行身上模糊的血肉,迎着蔡荷婷温柔的目光说:“我还是不明白,可以用救命之恩换得一个说法吗?”
蔡荷婷把叶朗行的身体甩在地上,和那个本就伤痕累累的男人凑在一起,饶有兴味地讲述过往。
含欢镇曾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小镇。
这里的人生活并不富裕,但好在邻里关系和谐,平常有旅客或者修仙之人落脚的时候,全镇的人都会卯足了劲讨好他们,以期许获得更多的收入,亦或者,换得仙人的青睐。
蔡荷婷出生的时候,正值上一次人间浩劫已过两千九百年。悯怀仙君的传闻就连这样偏僻的小镇也能听到,并且由于地理位置靠近灵凝山,甚至会有仙人来专程游玩。
于是人们开始雕刻悯怀仙君的神像,村长说动了全村人斥资打造了悯怀仙君的神像,就放在整个镇子的中央,人们视他为神明,日日供奉新鲜的瓜果。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骤然开始干旱,农作物枯萎,动物死去,甚至人们开始患上怪病。前所未有的恐慌感笼罩了这个小镇,每当有仙人路过的时候,村长都会向他们求助。但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理由是“四季轮回,天道有命”。
于是渐渐的,小镇枯萎了。
有一天,一个穿着奇怪的人来到这个小镇,他的衣服虽然是白色的,但是袖子奇短,裤子宽松,没有外袍笼罩。他对村长说:“啊,是因为你们用悯怀仙君赚钱吧。”
村长,也就是蔡荷婷的父亲,一开始不相信他说的话,但眼见着妻子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走投无路下的他寻求了这个奇怪的人的帮助。
奇怪的人名叫许将至,他为父亲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法。
“无妨,你们只需要找到一个婴儿,让他在悯怀仙君的庙里待上四十九天,然后再分而食之就可以了。”
竟是如此的邪术。
父亲怒斥他,而他只是笑吟吟地说:“我可以让你立刻见到成效。”他说完的第二天,母亲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于是尽管要牺牲一条生命,尽管要违背人伦,尽管......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在亵渎悯怀仙君,但父亲摸了摸她的头,用不曾变过的温柔语气说:“孩子,仙君会理解的。”
一开始,只要一个孩子就能让人们的怪病治愈,血肉混合着倒入泥土,第二天竟然就奇迹般地恢复生机。但十月怀胎并非轻而易举,一个孩子能够带来的作用日益减少,甚至连女人都开始主动要生孩子。
别无他法了。
蔡荷婷眼见着母亲的脸庞从饱满温和变得干枯失色,她的父亲跪在地上求许将至,而那人翘着腿,又把那种粘人的目光转向她。蔡荷婷遍体生寒。
“如果婴儿没有的话,十岁以下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哦。”他的声音比世界上任何恶毒的话语都可怕,他的脸庞总是扭曲着出现在蔡荷婷的梦里。
直到她被父亲拉着跪下,膝盖传来的疼痛唤醒了她,她才知道——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那些吃过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血肉,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几乎想要干呕起来,却被父亲捂住嘴巴。
“仙君,求你救救我的女儿。”父亲如是说。
许将至看过来,那种犹如厉鬼上身的感觉让蔡荷婷几近昏厥,但她的□□却一直在颤抖,不允许她坠入真正的梦境。
“是个好孩子。”他嘴角的笑意是蔡荷婷此生难以摆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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