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骛还在灵凝山当外门弟子的时候,曾经弟子间流行雕刻某某仙君的木头小人,再求得仙君的垂怜,有一丝灵气凝聚入木头的人偶中,在修行上就能够一日千里。并且如果仙君愿意为你耗费灵气,说明很有可能你已半只脚踏入仙途,可以说从此即将前途无量,衣食无忧。
外门弟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统一由百家姓加数字的方式称呼。唯一不同的是数字是由每半年一次的考核排名决定的,因此每年都可能会更换名字。
这天灵凝山下起了稀疏的小雪,池骛被分配到琢光真人的山头,他手中握着冷硬的扫把,垂眸洒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扫的速度很慢,等他把一小块区域的雪扫到旁边时浅色又覆盖了青石板的台阶。但他轻轻眨眼,继续扫着。可以说他做事心无旁骛,也可以说他心不在焉。
“喂,你是......”一道稚嫩的男声传来。
通过垂下的莲花纹衣摆可以得知,这是个内门弟子,但池骛正专心致志地拂去长阶上的雪花,无心搭理。
“许二十?”来人是灵凝山掌门的嫡子,名唤纪连识,他今天来寻琢光真人,想要再尝试着成为他的第三个弟子,但雪下得密密麻麻,青石板的路途遥远易滑,让他的心情不甚美丽,并且为了显示自己拜师的诚意,他身旁并未带上随从。
好在这里有个洒扫的外门弟子,或许可以让他背着自己上山。
“你,来背着我上山。”纪连识搓了搓双手,火红色的雪狐袄子把他的脸庞覆盖大半,雪花虽然下得不多,但速度很快,寒冷刺骨。
纪连识自认好脾气地等待面前这个外门弟子的回答,可是许二十仍不为所动,落在他黑色发间的雪花都已经开始缓慢地融化成水珠,他也没伸手去擦。
“喂,你听不见吗?”纪连识沉下声音,几步走过去,作势要夺他手里的扫把,许二十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就放开了手,扫把是普通的沉香木做的,又冷又硬,打在纪连识的手背上登时泛起一片血红的颜色。“嘶——你,你大胆!”
而对面的人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风雪吹散他的发梢。
“你知道我是谁吗?一个外门弟子,竟然敢这样对我?”纪连识一把推开扫把,内府蒸腾起火热的灵力,把身上的雪花都纷纷驱赶而去。
“公子,若要上山的话走台阶就可以了。”池骛不欲与其多加纠缠,俯下身迅速捡起扫把,又开始慢悠悠地洒扫。
“我要你背我!”纪连识左手掐诀,火红色的灵力凝聚在他的手心,而池骛余光扫过,搭在扫把上的手指悄然用力,绷紧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若现,那道蕴含灵力的波光直击他的面门,池骛单臂用力挥动扫把,将灵力注入到扫把的每一根柳条中,红光未靠近就被细长的柳条分散成数丝,溅在地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消融着地上的冰雪。
纪连识见他不但不道歉,还默不作声地反抗,他面上带着愠怒,长眉一横,竟是要从背后抽出剑来。他的剑同样燃烧着火红色的光辉,白雪争先恐后地落在上面,然后被蒸腾成透明的雾气。
池骛面色不变,把扫把背在身后,手臂却微微悬空,随时准备见招拆招。
气氛剑拔弩张,此时风雪的速度更快,呼啸着从他们耳边划过。
“好了。”就在纪连识起势时,一道远处而来的声音打碎了紧张的气氛。
漫天风雪扫尽,来人稍加施术,台阶上卷过一阵不自然的风,裹着台阶上的浅浅白雪退到两边,深蓝色的身影从远处静默而来,眨眼间就到了两人面前。
“江师叔!”纪连识喜出望外,登时把剑收起,两三步挨近他。
江步月本在自己的落霞峰上进修,今天是个没什么特别的雪天。他刚刚入定便听见唰唰的声音,神识外放后看见一个少年身着云灰水波纹长袍,黑发半束,正低眉扫着第一级台阶上的雪花。他的面容平静,细长的眉毛和睫毛上很快就覆盖上了薄薄的白色,一个时辰过去了,他才扫到三级阶梯。
而等他打算扫第四阶梯的时候,下面的台阶又开始覆盖雪色。他看上去不急不躁,又重新扫起第一级台阶。江步月失笑,这样下去要扫到什么时候?他泄露气息的那一瞬间,少年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掀开眼帘朝这个方向望过来。
江步月尚且不知道这个小弟子是如何发现他的,但他远远望来的眼眸在雪色的映衬下犹如琉璃,泛着浅棕的光泽,门外漫天风雪像是轻轻落在落霞峰山头,沁出冰凉的流水,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流动在江步月的血液里。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江步月没有立刻动身。掌门师兄的孩子出现在他身旁,纪连识的性子他是知道的,飞扬跋扈不是他的喜好,因此尽管纪连识天赋不俗,他也从未想过收作弟子。
扫雪少年似乎对于纪连识也爱答不理,江步月无声地笑笑。
直到场面好像快要失控,他才悠悠下山,顺手将台阶上的雪扫到两旁。
“连识,你先上山去。”江步月决定先支开这个性子不知收敛的侄子,只见纪连识看着池骛还想说些什么,但接收到江步月的目光,也就作罢。
池骛见他急匆匆往山上走去,而一百零八级台阶上的雪已尽数扫清,他自认今日的杂活已经完成,便站在原地等待江步月开口。
但江步月在等待他告诉自己姓名。
于是直到细密的雪花又落在面前人的睫毛上时,江步月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许二十。”扫雪少年投过来的目光有点奇怪,江步月才反应过来每个外门弟子身上都有辨认身份的铭牌,一看便知,他这么一问反而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好。”江步月伸出手,在空中虚虚画出一道法诀,许二十的腰间就凝聚出一个小小的人像,上面带着充沛的灵力。“你我有缘,但时候未到,下次见面时你我就是师徒。”
江步月预想中的欣喜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仍然是寡淡的,看自己的眼神与看地上的白雪、手中的扫把、冰凉的台阶没有分别。
“谢谢琢光真人。”他中规中矩地行礼,再抬起头来说出的就是告别的话“那么,弟子先告辞。”
江步月颔首,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猎猎的寒风掀起云灰色的衣角,水波纹如同轻轻泛起的涟漪般一圈圈翻滚。
池骛回到外门的休息室,旁边周围的人显然大多数都把目光凝聚在他随意摆放在床榻上的物品,灵气四溢的木偶人正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喂,二十,这是琢光真人的小偶吧?”一个同样身着外门弟子服的人走过来,不怀好意地俯视着他。
池骛懒得搭理,翻起手中的剑谱。但这人似乎不想善罢甘休,伸手就想来夺。池骛扭腰避过他的手掌,手指轻点人偶的脑袋,从中抽出一缕灵气来打向此人体内。他痛苦呻吟着倒地,但神色中满是嘲笑。
“小偶中的灵气不是给你使用的,只是仙君放在你身上让你温养,你竟然擅自抽用,哈哈哈哈,我看你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
那人躺在地上,偌大的空间里都是他的声音,而四周正在修炼的弟子也纷纷投来目光。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震惊,池骛盯着躺在地上的那人,沉默许久。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他翻身而起,朝池骛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我就大发慈悲替你承受仙君的惩罚。”
池骛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他狭长的凤眼微不可见地弯起,眉目由于主人的心情而变得有些奇妙的柔和,嘴角缓缓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
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刻,他迅速将偶人握在手中,手腕稍微施力。
“砰——”
偶人四分五裂,其中聚集的灵气也向四周逃逸。在对面人惊恐的眼神中,池骛踩过一地碎片走向他,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嘴边的弧度未曾减淡半分,反而更加徐徐扩大,连眼底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浮现游离的笑意。
“看,根本没有惩罚。”
池骛从石像碎裂的五官中抬起头,砍碎神像飞出的细砂划破了这具凡人的身体,连脸上都出现了几条细密的伤疤。他面色沉静如水,握剑的手指却在轻轻颤抖。
他从碎片中起身的时候,梅寒洲朝他靠近几步。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蔡荷婷和那些倒在地上的村民一样震惊,她顾不得自己粉碎的鞭子,立刻降落到地上,伸出手去拾起那些碎片,池骛靠近她,剑背挑开她的手臂,让那些神像的灰尘簌簌地落在地上。
“看,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惩罚。”他的语调平缓,转头看向梅寒洲,“借我点灵力。”
梅寒洲不明所以,但他仍然抬起手指轻点池骛掌心,就见他在空中缓慢地掐诀,浅蓝色的灵力萦绕在村民和蔡荷婷的身上,盘旋几圈后摇摇晃晃地飞向天际。蓝色光点没入天际,竟然形成一朵朵深蓝色的云,遮住盛放的太阳开始下起雨来。
蔡荷婷愣在原地,淋在身上的雨带着浅淡的朝生花香气,她竟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开始慢慢地透明,而腹部那种始终不适的恶心感也在消退。
“死去的人不会复生,但他们确实入了轮回。”池骛的身上也沾染了稍许雨珠,梅寒洲为他套上一个避雨的术法,雨滴只能留恋地在屏障上抹下水痕,好似天道在为他落泪。“你们困于此许久不得超生,现在重新回到天道的庇佑之下。但罪孽并非可以随意抹消,就用往后的生生世世来还清吧。”
蔡荷婷紧闭双目,眼角的泪珠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村民纷纷伸手接住雨露,一个,两个,逐渐随着雨幕的落下化作微弱的光点回归土壤。
“我做错了吗?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多活几天。”多年来的身不由己,痛苦不堪终于得到宣泄口释放,她秀美的脸庞上雨水和泪水交错混合,痛苦翻滚在皮肉里,竟如灼烧般疼痛,“母亲全身腐烂而去,我不想变成那样。”
梅寒洲蹲下身,看着碎裂石像也开始逐渐碾碎成为粉尘融化,似是叹息又似责怪:“吃人本就逆天而行,死状惨烈却还能进入轮回已是天道网开一面。”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蔡荷婷哽咽着开口,声线颤抖。
“如果不是你们,也可能是我们,谁都有可能,这又有谁能够勘破命运?”梅寒洲捡起地上还未完全化作粉末的一块石头,藏入储物袋,“别担心,你们不是那个特殊。”
“原来如此。”蔡荷婷闭上眼睛,原来她自认的特别,自认的命运,自认的不公,都只是一厢情愿,所以她所受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吗?还是说,都只是自作自受。
“但我不后悔,起码我活了这么久。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会这么做。”她睁开紧闭的双眼,眸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没关系。”池骛的声音缥缈,如同天边传来,“你的生生世世都会困在后悔中,你违背天道,也只是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池骛从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公平的待遇,既然她此生痛苦快乐掺半,又犯下沉重杀孽,天道理理应从她身上收回一些东西,而困在后悔中?那是什么轻微的代价,池骛从未品尝过名为后悔的情绪,所以在他看来,这样的代价简直不痛不痒。
“许将至。”蔡荷婷突然念出这个名字,“他说他要去灵凝山。”
池骛听到这句话时嘴唇轻抿,梅寒洲诡异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别样的情绪。
“知道了。”池骛回答。
蔡荷婷没有再说别的话,从指尖开始,她慢慢地化作细密颗粒,回归尘土。
“嗬——”在蔡荷婷即将消失之际,她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她回过头,也只来得及再看那个独臂的身影一眼。
视线完全黑暗了,只剩苍老的声音在痛苦地呐喊。
池骛冷冷地看着那个独臂的乞丐跪倒在地,布满皱纹的脸庞上也被雨水沾湿,他用那只还能够动的手臂挖着土壤,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刚刚消失的女子重现人间。
“你不能入轮回了。”
雨势在慢慢减小,而淋在老人身上的雨水并没有那么仁慈,发出了“刺啦——”的刺耳声音,老人脸上的血肉已经快被侵蚀殆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他坚持不懈地想要发出声音,但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们会很好的。”池骛转动手里的捭阖剑,却被梅寒洲轻轻压下。
两人视线交错,梅寒洲右手轻点老人额头,他的声音停滞,几乎化为白骨的身体向后倒去,但嘴角却留着一抹满含痛苦的笑意,骨架落到地上,很快血肉就消失了。头骨空荡荡的眼窝朝着池骛的方向,他垂眸,脸上未干的雨水从发丝中悠悠滴落在睫毛上,引得一阵颤动。
“你,到底是什么人?”梅寒洲收回手,他在雨水中感受到了天道的气息,而天道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再活跃,更别说为了逆天而行之人降下解脱的甘霖。他无法不怀疑面前人的身份,心中的警铃大响。
“这很重要吗?”池骛抬起捭阖剑,用另一只手抚摸它的剑身,剑的悲鸣逐渐消退,他将它放入剑鞘中,又随意地探了探叶朗行的鼻息。
梅寒洲略略思考,随后摇头。“不重要,但我自出生起身上就少了一魂一魄。”
对面的人听见这句话蹙起眉,转头看过来。
“在你身上,我闻到了它们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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