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时间凝滞了多久,池骛终于回神看着倒在地上的商秉君,他捏住对方的手指,灵力像冰凉的细丝嵌入皮肉。商秉君的手开始颤抖,骨血中密密麻麻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说的我不信。”池骛的语气没有过多起伏,不知是麻木还是残忍,他缓缓说:“找到应家,我要听完整。如果你只是逃走,灵力会从你的体内钻出,每一寸的皮肤都会碎裂。”
“我,我去哪里找?”皮肉中的感觉称不上难以忍受,但对方言语中抑制的杀意令商秉君战栗,“我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池骛举起剑,寒芒竖立在商秉君的鼻前,“不然你是如何一直躲在应家的?实际上你不是意外遇到银面人吧?”
商秉君的身上沾染着天道一的气息,池骛一语道破,对方本就铁青的脸色转为苍白。地上碎裂花盆中的泥土被风温柔地捧起,吐露出雪白的兰花花瓣。
剑光闪过的瞬间商秉君闭上眼睛,死亡的压迫从未如此靠近,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手臂折断的清脆声,但睁开眼睛,只是一直束缚他的绳索断裂了。
而池骛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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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骛站在灵凝山的山脚往上望,朦胧的雾气遮盖山峰,初秋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清浅的香味随着山风而来,他却好若完全沉溺于此,一动不动。周遭有完成宗门任务回来的外门弟子,也只是远远地路过他,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
他开始往上走了,心随着步伐反而沉入底部。
半途中有人拦住他,顺着深蓝色的衣角,江步月的脸呈现在他面前。
“跟我来。”他说。
池骛也失去拒绝的力气,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了房中。江步月神色自然,缓步走到桌后坐下,他扭过头看向旁边,一个男孩正睁着眼睛坐在地上。
“天生剑体,学习斩仙剑诀如何?”江步月在紫砂壶中放入白毫银针,稍加灵力水便沸腾起来。池骛站在原地,没有看旁边安静地过分的男孩。
“我不喜欢。”池骛撩起眼皮,语气淡然。
“别急着拒绝。”江步月却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想法,抿了口热腾腾的茶水,窗外初阳浅薄的光芒被阻隔,昏暗的房间只有些许亮晶晶的灰尘飞舞,“他姓段。”
这个熟悉的姓让池骛挑起眉,他疲惫的心像是终于提起些活力,转头盯着满脸灰尘的男孩。
“我知道他们家与你有恩,所以特意带回来的。”很满意池骛的反应,江步月舌尖上那点茶叶的清甜藏在口腔中,又顺着柔和的语气流出,“怎么样?”
“他们家里还好吗?”池骛没有立刻回应,反而将话题一转,询问起段家。
“不算太好吧,只剩他一个了。”他轻飘飘地说出残忍的事实,男孩似乎还沉浸在某种奇异的状态中,呆呆地盯着池骛。
池骛蹙眉,看向江步月,对方只是耸了耸肩,又说:“你知道的,命啊。”
“你明明有机会救他们。”池骛语气寒凉,转身便朝男孩走去,他伸手抱起仍然没什么反应的男孩,一字一句道:“江步月,我感谢你,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那你跟谁一路?”江步月反唇相讥,站起身却又维持着笑容,“挽澜,这是九九九捎来的新剑谱,记得带回去。”
他往前几步,与池骛对视,黑沉的眼眸中情绪复杂,冷风将池骛额间的发吹起,朝着江步月的方向扫过,他伸手虚虚拂过空中的发丝,似是叹息,“记得照顾好自己。”
“啪。”池骛丝毫没有犹豫地打开他的手,立即转身而去,他怀中的男孩眼睛眨了又眨,在江步月淡漠的眼神中流露出懵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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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这么安静啊?”单幽兰戳戳在自己怀中睡着的男孩,后山的桂花树下三人正为他取完名字,何知愚挤在池骛身边看他手中的剑谱。
“因为睡着了呗。”何知愚摆摆手,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他望向池骛安静的侧脸,“你说他命中缺水是怎么回事?”
“算的。”池骛淡淡回应,将剑谱翻过一页。
“他缺水,只有你名字里有水,是不是不够?”见他似乎不甚在意,何知愚立刻打趣道,“不对,师姐的字是清焰,她也有。什么?那不就是只有我没有?”
“或者你去找师尊让他给你换个字。”单幽兰见缝插针,立刻说。
“算了吧,我都不学剑,我怕到时候直接给我逐出师门了。”何知愚暗叹一声,“挽澜,你真要挪去不周峰吗?”
“嗯。”头顶的丹桂落下三两粒,嵌入剑谱的书页中,池骛伸手拈去,“等过几天我就要去魔界了。”
“终于到时候了?”怀中的男孩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稳,单幽兰压低声音,手在他的后背有规律地拍着,“那些仍在人间的魔兽怎么办?”
“封印需要通过复杂的阵法,集齐天时地利人和,没有时间等下去了。”近年来随着各个仙门的努力,魔族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因此池骛的语气较为轻松,他合上书籍,“外面的魔兽得知这个消息后,必然也会试图藏匿。如此一来,伤人的事情也会减少。”
“你说到魔兽啊,前些天我路过青石镇,看到有位僧人徒手解决了一只兔形的。”何知愚说着,看向池骛,“我记得挽澜以前是青石镇的,不知道跟你是不是旧识。”
池骛沉默片刻,点头说:“是的。”
绕佛寺的迎客松长得特别茂盛,朝外的树枝与绿叶欢迎着每个香客,今日天还只是翻出鱼肚白,东边露出一缕紫色,后院里荷花已经开败,枯黄的花瓣落在水池中,被红色锦鲤啃食成凹凸不平的形状。
非相已失去睡眠很久,好在他可以于禅室中冥想修行整夜才不至于眼下青黑,他从蒲团上缓缓站起身,四周墙上的字幅随着他的动作飘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寺庙中其他僧人还未起床,他路过佛像时顺手上香,弯腰三拜后缓步走到大门前,随着“嘎吱——”一声轻响,黛色的衣角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玉兰纹样在浅金色的阳光中仿佛散发芬芳,来人腰间挂着把月白色的剑,垂手而立。
“好久不见。”他先开口了,非相此时才完全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脸庞,千年如一日,那双烟色的眼眸还是平静而淡然,眨眼时仿若寒潭中的溪水被石头砸开涟漪。
“生生。”非相下意识脱口而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上面已经没有头发了,剃度后只剩九点戒疤,对方弯起凤眼,罕见地微笑。
非相这才反应过来已经不再是从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好像不该叫这个名字了。”
“都行。”池骛早已听说绕佛寺原本的方丈并非凡人,而是半只脚踏入佛道之人,他所算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已经无从考据,但他的确将毕生所学交给池珩,并为他取了法号。在几百年前方丈悟道圆寂,此时绕佛寺的方丈已是面前之人。
在池骛眼中池珩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况,笑得很轻松。
“快进来。”非相朝他招招手,池骛迈过门槛,一路跟着他,途径金色佛像时青白的烟朝两人之间缭绕,散发出柔和的檀香。
后院已陆陆续续有僧人起床,非相顾不得与他们一一行礼,只颔首以示礼仪。两人回到禅室,门被大力拉开,宣纸骤然朝中间起伏,窸窸窣窣的韵律惊动房中宽口花盆的水,悄无声息地泛起波澜。
非相这才想起那些字幅,回过身朝池骛解释:“我挂起来是因为觉得它们很好看。”
打量着上面端方的字,池骛想起何知愚。自从成为他的师弟后何知愚狠狠谴责了他的一手正楷,直说他的字像方框里的蚂蚁,横平竖直一点不沾,然后池骛在进行天道任务的同时还要临摹字帖,现如今他落笔干净利索,飘逸凌厉的笔画也再没从前半分模样。
有时他也会疑心自己在池府的那段安稳时光,或许那只是成为救世主前的一场短暂幻梦。池骛看着面前耳根发红的非相,莞尔道:“不必向我解释什么,那是属于你的。”
在这一刻修行许久的非相仿佛又回到了池府的午后,见到池生第一面时的池珩,他寂静的心脏失序,转过身快速拿起角落的蒲团,他伸手拍掉灰尘,放在对方脚下。
“最近还好吗?”话题转得生硬,非相走出门外,绕了一圈带回热水。
“一切都好。”池骛撩起衣摆,银线织就的玉兰花盛放,衬得主人也带上几分张扬,他头上的玉冠典雅,非相只匆匆瞥过他白皙的脖颈。
“听说你收了个徒弟。”见对方的脸色红润,比上一次见到时更有生气,非相从茶罐中挑挑拣拣,捏出些没有那么碎的龙井茶叶,放入壶中。
“嗯,他挺不错的。”提起徒弟时池骛眼眸垂下,视线从茶壶转移到桌面,又落在荷花的花蕊上。
热水蒸腾茶叶,清香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隔着白色的雾气,非相看见了池骛鼻尖上那点浅褐色的小痣,还有微张的嘴唇,“你呢?”他问。
“我?我挺好的,方丈将修行的方法传授与我,现在也算是半个修士。”他的话语将非相拉回现世,他转动手中的佛珠,心中却开始低声念起经文。
“嗯。”池骛点头,他接过茶水,只握在手中。周遭安静片刻,他再次抬起头问:“现在你还想知道火是谁放的吗?”
非相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往事,手指顿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知道此时他应该按照自己修行的那般说出‘一切皆过往’或者‘过往如浮云’这样的话,但脖子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掐住,或许是池骛的眼神过于透彻,他甚至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随意敷衍。
但显然对方已经料到这样的情况,他自顾自说下去:“当年的大火不全是因为你。我早就被一些人盯上了,如果光是找那两枚珠子根本没必要放火。”
池骛托住茶杯过烫的底部,却像是没有知觉那样缓慢地眨眼,看来今天的太阳不错,两三缕从门缝中射入,将禅室内的灰尘与花朵照耀得近乎透明。
“所以你不必有负担。”池骛又笑了,他今天的笑容或许比非相与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的总和还要多,他似是叹息似是坦白,说:“按理来说,我才是祸根。”
此话一出,非相的手指猛然颤抖,滚烫的茶水滴落在袈裟上,他浑然不知,但或许手中的佛珠起了作用,微凉的触感让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非相重新摩挲起佛珠,黄檀木的味道时常让他想起梁春许,“我不想知道也只是因为回不去了。”
“你不想将那些人杀死,为老爷和夫人报仇吗?”池骛轻飘飘的话语落入非相耳中,却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掀开他内心深处。
“我不想。”这个瞬间,非相终于说出了那句早该说出的话,他眉目微垂,手指抚摸过水盆中的莲花,缓缓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命数。”
池骛浅浅抿了一口热茶,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的嘴唇重新变得红润起来,浅色的眼眸重归冷淡,极轻地瞥过非相的手指。良久,他调笑般说:“天道该选你当救世主。”
非相摇头,他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终于与池骛对视,“我没有看上去那么豁达,我是怕了,我害怕失败,也害怕死亡。”他的瞳仁中倒映着池骛的脸,似乎是最后一眼般长久地注视。
“这很好。”池骛站起身,朝四周的字帖看去,“会害怕才是正常。”
这个话题令两人都不是很愉快,非相摸着杯壁,突然说:“绕佛寺需要一块新的牌匾,不如你帮帮我?”
说着,他从屏风后面拿出一块长长的檀木,上面已然镶上金色边框,只差题字。
“你确定?”池骛望着非相兴致勃勃地拿出笔的模样,语调也有些轻松起来。
“如果可以,麻烦写好看些。”非相将沾了金色涂料的毛笔塞到池骛手中,后者似笑非笑地执笔不写,待到非相推了推他的肩膀,说道:“好了,快些写。”
他话音落下,池骛也不再等待,他下笔时锋芒毕露,飞白恰到好处,一息之间便将‘绕佛寺’三个大字镌刻在牌匾之上,龙飞凤舞,令人见之则难忘。
非相看着他的字,有些失神,口中轻喃:“原来真的不一样了。”
池骛将笔还给他,猎猎的风声中墙壁上的一张字幅飘落,它被卷入后院的池塘,在荷花残留的骸骨中打着旋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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