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诚惶诚恐地携沈府众人下跪接旨,只是一通宣读下来,沈渊脸色越发凝重紧绷,卢夫人和沈家子皆惊愕不已。
宣音一毕,沈渊强撑着笑颜叩谢皇恩浩荡,沈家感激不尽,起身之际匆匆觑了沈思漓一眼。
宣旨内官完了差事朝深渊拱手道贺,沈渊面上不显互相恭维了几句。
内管拜拜手作势要走,卢夫人连忙从袖口掏出一袋绯色锦囊不着痕迹地塞给了宣旨内官,笑容和煦道:“劳烦大人辛苦走一趟,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那宣旨内官掂量了一把绯色锦囊,随手纳入袖中,笑意更盛:“夫人多礼了,咱家只是尽心尽力办好陛下的差事罢了,时辰也不早了,去往定安侯府宣旨那队人马想是已经回宫了,咱家也得抓紧赶着回宫复旨。”
卢夫人还想再做挽留,缺那内官三言两语婉拒了,卢夫人只好一路送着宣旨内官出府,她态度谦和让那内官很是受用,不由得多闲谈了一会。
沈思漓思绪不清,混乱不已,她忘了自己是如何领旨,也忘了宣旨内官何时离开,待回过神来之时仍保持着跪姿将黑牛角轴捧在手心,她神色慌乱地朝沈渊投去求救般的眼神,嗓音轻颤道:“父亲,陛、陛下将我许配给……安定侯……”
沈渊扶着案几坐下,沉下声音肃穆道:“漓儿,你出府时可有招惹什么人没有?亦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沈思漓泪眼婆娑地望着沈渊,匆匆道:“父亲,女儿已然半年未出过府邸,上一次出府还是随母亲、长姐一同赴表姐的生辰宴。女儿时刻谨记父母教诲出名在外代表的是沈家颜面,需得谨言慎行,不与他人生口舌是非。”
沈家二房长子沈思行垂手而立,替她辩解道:“父亲,五妹妹向来不似四妹妹那般口无遮拦,您和该是最清楚不过的,母亲都说每每赴宴那些夫人问她话,五妹妹回个话都老实木讷地半天都蹦不出几个字的。”
沈渊似是不相信,激动地连连拍着案几,略微提高了声音:“那怎地好端端的圣上要把她赐给高靖远那个克妻煞星?别忘了沈高两家可有旧怨,你们大伯父就是因得罪定安侯府才被贬去幽州的!何况定安侯才过三十四岁生辰,同我一般的年纪,竟然要娶我才及笄的女儿,真是可笑至极!我们沈家乃是清流人家,将女儿嫁给区区一个武将,非但与沈家子嗣仕途无益,还平白让全胤都的文官看了笑话,指不定背地里还议论说我卖女求荣呢!沈家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沈家大房长子沈逸晋和沈思行视线在空中相撞,沈逸晋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沈思行不要开口,堂屋内一时肃静无声。
过了半晌卢夫人带着丫鬟回到正厅,大手一挥让下人先带着六少爷沈逸齐退下,抬眸看了一眼沈渊,又瞄了眼跪在地上的沈思漓,低声道:“我缠着德清公公多说了会儿话,起初他还不肯说,我多使了些银子这才开口。”
多年夫妻,沈渊一下便明白了卢夫人的意思,沉声对沈思漓道:“漓儿,你也先回听雨轩去。”
沈思漓不禁惊疑身摇,咬住下唇,懦声回道:“是,父亲。”
沈思漓将圣旨放入案几上的匣子中,便转身缓步走出正堂一段距离,吴妈妈见她离去便在四周环视一圈,确保没有闲杂人等逗留便去卢夫人跟前回话。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隐匿了身影缩在栗树下,待吴妈妈进了正厅,便提起裙摆蹑着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正厅背墙后摆了一张空心檀木长桌,壁上挂着清虚子所作的《日照清微山》,不知道哪个小厮将长桌摆错了方向是以许多人不知道这檀木桌是空心的。沈思漓幼时同姐妹嬉戏时常躲在桌下,从未被姐妹丫鬟们找到过。
钻缩入一臂之宽的桌缝,专注的附耳倾听正厅里的动静,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是檀木椅发出的闷闷的声响,沈思漓猜测是父母与兄长们坐下了。
卢夫人端起茶碗轻轻吹着,半晌才道:“老爷料想的没错,此事没那么简单。那德清公公是在陛下御前伺候的,他倒是听了一嘴,陛下之所以注意到咱们沈家,还是东阳长公主殿下提的……”
沈渊迟疑道:“兄长被贬还是东阳长公主去求得情,两家因此生了怨,怎会提出让漓儿嫁去高家?”
沈逸晋谦和道:“二叔可否让我说几句。”
“无妨,逸晋你尽管说,依你之见,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沈渊道。
沈逸晋叹了口气接着说:“思漓妹妹的亲事我本不该多言,可如今圣旨已下,若再求到皇家跟前难免会引起陛下对沈家的不满,况且我看陛下的旨意没那么简单,其中又有东阳长公主的手笔,于沈家而言怕是要骑虎难下了。”
“何出此言呐?”
“陛下若是真心想给定安侯找个填房,纵然他克妻的名声赫赫有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凭着陛下的宠信和侯门的权势想要在门当户对的人家找个适龄女子并不难,或是像先前两位侯夫人那般从世家大族中挑选,从门第上来说才堪适配高家,何至于选与高家有怨的沈家。除非……陛下是想利用沈家来牵制高家。”
“定安侯可是王皇后的姑丈呀……”
“正是如此,陛下才有了忌惮之心。大伯父您想,胤都人人皆知定安侯护送舒王不力,致舒王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好在是救回一条命,可人算是废了,舒王和陛下那是幼时相互扶持的情谊,陛下能荣登大宝少不了舒王在背后建言献策,恐怕陛下对定安侯早已不满。陛下登基不过三年根基尚且未稳,如今太子立了王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王皇后背后又有太宜王家和定安侯,更是不得不防。想来东阳长公主看出陛下所思所虑,想借沈家女儿给陛下献投名状……”
“照你的说法,东阳长公主投诚陛下,沈家与高家有旧怨,若是结亲那沈家女自是陛下在高家的眼线,也是借机打压高家,防止高家勾结朝中重臣。倘若漓儿嫁到高家,若是能生下个儿子,只要得了陛下的支持,那高家的爵位便可多加谋划落在沈家外孙身上。即便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定安侯世子高无定就比漓儿小两岁,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纪,也可扰地安定侯府家宅不宁。”
卢夫人忧心道:“老爷莫不是忘了,高侯爷杀人如麻煞气过重已经克死两位妻子了,这才让京中贵女对他避之不及,倘若定安侯果真克妻,亦或是定远侯眼里揉不得沙子怎能容许当家主母是皇家眼线……那思漓实在是凶多吉少……”
沈渊重重叹了口气:“原打算待明年春闱,给漓儿挑个家底殷实的进士,也不算亏待了她。”
沈逸行困惑道:“兄长,这骑虎难下怎么说?”
沈逸晋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声音渐冷:“姑母早逝,只留下了东阳长公主这一个血脉,沈家便是她的母家。若她只是当个皇家公主,天子身边有人帮着说话,于沈家而言大有助益,倘若东阳长公主醉心权术干涉朝政呢?一朝势大,那孤舟难行的沈家可脱不了干系,少不得被陛下清算。”
“沈家全族怎可成为女子玩弄权术之利刃,这门亲事断不能成!”沈渊闻言冒出一身冷汗,大手一挥将茶碗扫落在地上,愤愤道,“沈家怎么来的胤都?那是前头那些个参与党争的都死绝了这才有沈家的一席之地,沈家能有今日可不是靠她长公主的提携!难道不依附长公主,陛下就看不到沈家的政绩吗?”
“圣旨已下,不结便是抗旨。”卢夫人忧思道。
沈渊的声音如同极寒的冰窟散发出摄人的寒气:“定安侯高靖远克妻,沈家五姑娘沈思漓暴毙,便可解沈家之困,保全沈家名声。”
“父亲!五妹妹还小!”
“二叔,思漓何其无辜,我们可以再商议看看能不能从中斡旋。”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沈家养她一场,能够以死保住沈家全族是她的福分!”
沈思漓死死地捂住嘴,遏制喉间恐惧,她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留下一阵长啸耳鸣。
她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握拳,指尖狠狠地嵌入肉掌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拽入深渊,森冷寒意自指尖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刺骨冰泉灌入她的口中,强大水压霸道地挤压她的肺腑,浓烈的窒息感叫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父亲——要杀她——
是了,合该知道的。
生在官宦之家,女子是要被抽去三魂七魄,自小便灌输家族荣辱,削肉剁骨化为一身秽血肉泥埋入地基以血肉奉养家族,来求得父母兄弟官运亨通,一生顺遂。
为了亲族官声,为了文人清誉,为了自身颜面。
只是牺牲掉一个豢养多年的狸奴又有何妨!
她在沈府尚且算不得什么玩意,婢女生的孩子罢了……笼络官僚的物件罢了……在这大晟朝也不过区区蝼蚁罢了……
人命,哪里比得上东风青云高座。
不,不是。
应该说是,那万人俯拜的位置,就是用无数蝼蚁的血污白骨堆砌而成。
可是蝼蚁也想活下去——活下去——
她不断告诉自己,沈思漓,要冷静,冷静下来。
想想阿娘,她的阿娘还在等着她回去吃清甜多汁的梨子,那是阿娘特地给她留得。
再想想阿娘念叨的戎北草原和关外飞雪,自己答应过阿娘的,要带她回家寻找家人。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逃。
逃,逃离这里。
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
血脉至亲要她性命,京中闺友身不由己,离开沈府无人可依,逃出胤都无路可走。
更何况,她逃了阿娘该怎么办呀……抗旨不从的沈家上下又该如何保全……
沈思漓无力地瘫坐在地,脑中一片清明,清晰认识她主宰不了自己的命数,她和阿娘的生死都被捏在父亲手里。
可若是父亲新丧呢……
沈思漓心下有了主意,缓了心神,从袖口抽出一面小镜,悠悠地探出缝隙换了好几个角度,确定了无人经过便迅速抽身钻出桌洞。
奈何她脚下虚浮无力,走出四五步便踉跄一下几乎摔倒,好在及时扶住了游廊红柱。
一阵大风带着潮气刮过将树叶吹得簌簌响,抬头远眺天际,灰蒙绵密的云团强势地笼罩住天光,不到申时天色已然昏暗,她不敢再做停留,选了条绕远路的偏僻小道,避开丫鬟小厮回了听雨轩。
甫一进院子,她一时泄了力,几乎站不稳,撑着抄手游廊滑坐下,远处亭内的人影倏地站了起来。
结姨娘带着品月和晴山沿着游廊快步朝她跑了过来,扶着背,弯腰审视脸色,通身上下扫视了一眼,眼中着急的神色刺痛沈思漓的眼眸:“漓儿怎的了?怎么身上脏成这样?”
沈思漓不知道从何说起,却又不想阿娘替自己担心,把即将脱口的委屈又生生地咽了下去,神色颓然乏力地摇了摇头,嘴角用力地扯出一个笑:“无妨,回来路上不小心绊了一下,并无大碍,阿娘勿要担心。”
结姨娘闻言心下了然,这是自己陪着十三年的孩子,一眼便瞧出有事情瞒着自己,她不说,便不知道从何问起,无奈道:“你这孩子,都及笄当个大姑娘了走路还这般不注意,品月、晴山快扶着漓儿回房梳洗休憩一会,甭忘了晚间要同老太太、主君他们一同用膳。”
“是,姨娘。”品月和晴山伸手扶住沈思漓胳膊让她站稳身子来。
沈思漓淡淡“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阿娘,若是父亲今晚没到你房中,便让丁香给我传个话吧,我想同阿娘一起睡。”
结姨娘宠溺地看着她,满口应下:“好好好,主君不管来没来,我都让丁香给你传话,快休息去吧。”
沈思漓终于展了笑颜,满意离去。
宫中内管大驾光临沈家宣旨并不是什么秘密,用不着一个时辰沈家上至邱老太太下至阿猫阿狗都会传遍了她沈思漓被圣上一道圣旨许给了三品怀化大将军定安侯高靖远。
渤海高家世代镇守戎北雁嘉关,在戎北军中颇有威望,高靖远随着当时还是贤王的陛下抵御先太子逆党叛军,多次救驾,现下是陛下亲封的三品怀化大将军,赐爵定安侯。
不过让他成为全胤都百姓乃至大晟境内茶余饭饱后的闲聊谈资,不是他千里奔袭救驾于水火,也不是他高大威猛一身蛮力掷枪将先太子斩于马下,亦不是一双鹰目瞪一眼便可止孩啼哭声,而是——克妻。
高靖远二十岁迎娶发妻太宜王氏,婚后三年诞下长子高无定,日子本该幸福美好地延续下去,直到……先皇体弱愈加病重,先太子蠢蠢欲动意欲逼宫,被先皇察觉其意图,怒极,下旨罢黜太子之位,废为庶人,幽禁法门寺。
先太子干脆孤注一掷召集一队人马厮杀出城,在商洛聚集两万兵马起兵造反。先皇下旨由三皇子光王领兵,二皇子贤王为副将率北大营一万武威军出征平叛商洛。两军交战于胤都西北重城凌源,内乱持续了一年较量下来光王胜算较大,先太子日渐势小即将兵败之际,先太子妃派出几股小队闪击报复将首府邸,意欲扰乱光王军队的阵脚,待军情传到凌源之时,已经过去了几日,高家太老爷和王氏以及其他将军的许多亲族便是在那场内乱中被叛军害了性命。
高靖远悲痛欲绝发誓定要先太子血债血偿,领着士兵一路冲锋,一枪将先太子斩于马下。次年贤王登基,高靖远拜将封侯,得王皇后赐婚博陵崔氏,好景不长……不过两年后崔氏难产而亡,这定安侯高靖远克妻的名声也就传了出来。
“姑娘,吴妈妈着急忙慌地叫您过去正厅,可是圣旨上说了什么?”品月扶着沈思漓走回房低声问道。
沈思漓眼神落寞,语气低沉:“陛下赐婚,将我许配给定安侯为妻,今年内完婚。”
“什么——那个人屠?”品月惊呼出声,左右看了一眼忙捂住嘴。
晴山像是想到了什么也凑过来说了几句:“高将军前些时日才过了三十四岁生辰,那声势浩大的,送礼的人都排到了巷子尾,陛下和皇后流水般的赏赐都进了定安侯府。还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昌杰小哥亲眼见到的呢,热闹的不行,排场大得很。”
沈思漓哑然失笑道:“无妨,左右不过一个时辰,通家都会知道我将嫁给一个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对家做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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