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风换了一身素洁的黑白道服，身形修长如竹挺拔，墨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循声抬眸看向萧晏清，暖光映在他的侧脸，鬓角白发如霜，那双慈悲的眼眸仿佛在说恭候多时。
萧晏清小跑上前，眸光如繁星闪烁，一脸期待地等着谢清风的回复。
一道不合时宜咳嗽声响起，萧晏清这才注意到谢清风身后站着个又矮又胖的道长，八卦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徘徊，旋即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志怀道长的个头其实并不矮，站在谢清风身旁吃亏的很，堂堂七尺男儿被衬得像个矮冬瓜。好在修行之人，不在乎身外之物，他脸上堆起笑自我介绍道：“参见长公主殿下，贫道志怀，是谢师叔的师侄。”
二十多岁的谢清风与年过四十的小辈站一块，有着浓浓的割裂感。萧晏清挑了挑眉，不怀好意地问道：“国师跟你提起过本宫？”
谢师叔从小到大闷得要命，哪里是轻易宣泄心绪之人，总不能对公主坦言自个观面向便知其身份贵重。
志怀道长没大没小地用拂尘戳了戳谢清风胳膊，强颜说到：“自然自然。”
萧晏清眉眼弯弯，好整以暇地对谢清风说：“看来国师与本宫心有灵犀，在等着本宫呢。”
面对少女的调戏，谢清风眼底古井无波，抬眸视线穿过萧晏清看向身后的沈思漓，言简意赅道：“吾寻她。”
沈思漓正从荷包里掏出瓜子，兴致勃勃地围观高傲公主攻陷清冷国师的戏码，不想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打了一激灵，瞪大双眼，指着自己呆呆的问：“我？”
后院烧起大火，萧晏清偏头向沈思漓投去死亡视线，那眼神射出细细密密的针雨好似抓住勾搭丈夫的小姨子，令沈思漓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竖起，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万种死法。
偏偏那谢清风认不清状况，又多看了沈思漓几眼，确认无误后说：“贫道师兄凌虚真人在雪竹林恭候姑娘多时。”
师兄？凌虚真人？上回给她紫色锦囊的老头？
沈思漓与谢清风素未谋面，也不知谢清风如何认出自己，心里默默捏了把冷汗，急中生智对萧晏清解释道：“凌虚真人曾拜托我办了件事，许是问这个呢。”
志怀真人看了一眼沈思漓，想起凌虚真人出关那日特意来观礼，当时自己奇怪凌虚真人来去匆匆，还将珍藏多年的锦囊赠予这位小姑娘，心里嘀咕着实反常的很。
不过道门无秘密，却有很大概率干涉他人因果。他无意给自己找麻烦，于是打消了卜算的念头。
萧晏清憋着一口气，见缝插针大胆地挽上谢清风的胳膊，如圈占领地的狼高高扬起下巴志得意满地说：“看清楚了，我的人。”
在场之人无不被萧晏清大胆的宣示主权吃了一惊。
谢清风身子猝然一凝，绯红没来得及爬上耳根，指尖便感受到豆腐般柔软触感，他本能地将这股温暖包住，等大脑意识到温暖的来源时，二人已经十指紧紧相扣在一起。
萧晏清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意料得到回应，两侧脸颊当即烧了起来，含羞看向谢清风，嘴上逞强戏谑道：“国师的身体比嘴诚实。”
谢清风僵滞松开手，不自然地否认：“不是。”
萧晏清：“本宫说是！”
谢清风：“不是。”
两人跟幼稚孩童般你来我往，沈思漓看不下去，捂住脸颊提高音量“哇”了一声，夸张喊道：“祝表姐与表姐夫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舒服了。
萧晏清如沐春风，一回生二回熟地攀上谢清风胳膊，对沈思漓眨了眨眼，对她的配合甚是满意，又问道：“表妹能自己去雪竹林吗？我与你表姐夫还有话要说。”
也就是萧晏清胆大妄为，要换了别家女子众目睽睽之下与男子肢体接触，早已名声尽毁。
沈思漓如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不过她还真不知道雪竹林在哪，于是用求救般地眼神看向志怀道长。
志怀道长看着师叔铁树开花，几乎笑得合不拢嘴，顺势说：“不妨我带沈姑娘去雪竹林，师叔留下同殿下叙叙旧。”
“烦请志怀道长道路。”沈思漓讪讪一笑，恨不得飞天遁漓马上消失，也不想继续体会如芒刺背的感觉。
须臾过后，窝风桥前再无旁人，就连洒扫的小道童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谢清风抽出胳膊，退开一步，又恢复那冷漠神色，冷冷道：“臣与公主非同路人，还请殿下慎言慎行。”
说来惭愧，萧晏清与他纠缠不清三年，每回撞见跟个闷屁似的不是躲便是逃，对她的示好一律无视，送上门的礼物一概退回，这还是谢清风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那还不简单，”萧晏清嗤笑一声，对上他无情的眼，理所当然道，“你来我这一路不就好了。”
谢清风侧过身，无动于衷地说：“臣乃出家人。”
又是这句话，和尚还能还俗呢，好在萧晏清有备而来：“甭想蒙我，清虚观多得是道士下山成家的。再说了，你在官府的档案记载任职朝廷，而非道观。”
面对萧晏清步步紧逼，谢清风指尖还残留着酥麻感，他重重咬下内唇软肉，毫不留情地说：“公主还是趁早绝了念想，臣与殿下此生绝无可能。”
这话说的决绝。
萧晏清仿佛被倒头泼了一盆冰水，冲去掌心的炽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适才喝下的蜂蜜水转眼间变成了蛇胆，卡在喉咙吞不下也吐不掉。
她想，就算玩欲情故纵也该有个限度，就算是块冰也该捂热了。她越穷追不舍，谢清风逃得越快，就像在狼面前吊着块肉，时间长了也是会知道饥饿和疲倦。
萧晏清也有羞耻心，公主的骄傲不容许她一再倒贴。
她用力地攥了攥手，雍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嘲，带着几分苦涩开口说：“那便如国师所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浮游落在池面泛起圈圈涟漪，窝风桥倒映出女子离去的身影，谢清风抿紧唇角，像只受伤的鹤无力地垂低下头。
太极广场的古槐树冠微微抖擞，百年如一日地精神健壮，沈思漓在此路过仍被吸引了目光，叶端冒出芮白花苞，只待四月便能观赏到槐花挂满枝的美景。
志怀道长看了她一眼，笑道：“据说这颗古槐树已有万年之龄，先有的树，才有的道观。”
清虚观传承千年，落观道士皆为观主游历江湖挑选的孩童，他们大多慧根明悟，且六亲缘浅。一类教的是八卦紫薇六爻等掐算功夫，亦会传授内功剑法望弟子锄强扶弱。
另一类有灵根的弟子则收为亲传弟子，学的都是斩妖除魔的法术。
而有灵根者少之又少，前观主一辈仅收了三名亲传弟子。
大徒弟承袭观主之位，游历四州行迹不定，要不是时不时捡了孩子托人送回观内，众人都要以为观主功德圆满了。二徒弟是坐镇护山的凌虚真人，以及上一任观主坐化前捡回的关门弟子谢清风。
沈思漓扭回头看路，悠悠道：“我听说太宗皇帝平天下之时，曾身受重伤落脚清虚观，伤势不过一夜便恢复如初，待到开国后故地重游，却撞见当年施法的观主飞升登仙，这是真的吗？”
志怀道长乐呵呵地笑笑，含糊其辞地说：“师老祖守了一辈子的观，功德深厚却不及羽化登仙，不过是给太宗皇帝用了些灵丹妙药。倒是百姓们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
沈思漓怎么就那么不信呢，要真是吃药恢复的伤势，太宗皇帝又怎会亲笔题词“天下第一观”，又将原本面向百姓道观，下令改为只许官员或官眷入内，甚至将三座峰峦归为皇家。
真真假假，除非亲眼所见，不然谁都说不清。但是她懂得凡是皇家专属，那毋庸置疑指定有好东西。
沈思漓跟随志怀道长步伐走出道观范围，穿过石桥步入另一坐山峰，沿着临崖栈道一路向上，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栈道上游荡着几只不怕人的猴子。
雪竹林顾名思义就是一大片竹林，冬日白雪皑皑将细长的翠竹压弯，待到雪落那一刻竹节掘地而起，依旧有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志气。
到了竹林入口，志怀道长为她指路：“师叔在尽头打坐，贫道在此等候姑娘。”
沈思漓敛衽致谢：“多谢道长。”旋即转身顺着林间辟出的一条小道，徐徐深入翠绿茂盛竹林之中。
竹叶面上雨水未干，像翡翠般润泽。松散的泥土周边多是微微冒头的春笋，此时正是脆甜可口的时候，要再冒高些口感变得又老又涩，拿去腌菜都嫌弃。
沈思漓可惜地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嘀咕，清虚观道士暴遣天物，这么多的笋都白长了。要是能讨些回去炒嫩笋就好了，吃不完的让阿娘封缸腌制，来日配以白粥开胃脆爽。
穿过竹林小径，眼前倏地豁然开朗，凌虚真人阖眸盘坐在崖边蒲团上，鹤发串起密密麻麻的水珠，深蓝色衣袍已然湿透，颜色深入墨汁，像是从晨间暴雨中打坐至此时。
凌虚真人耳廓一动，闭眼指着身前蒲团说：“小友请坐。”
沈思漓走近蒲团，前方半步之距是悬崖绝壁，所谓护栏仅是一根看起来要断不断的麻绳，简易缠绕几根木桩。奈何眼前千岩竞秀，拿云攫石，着实令人恍了心神感到山河壮阔，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到惊叹。
她拢紧裙边缓缓落座，想象中湿屁股的场景并没出现，蒲团干燥如新，一点不像在暴雨中泡过。
凌虚道长：“多谢小友帮忙贫道转赠机缘，不知小友收下锦囊后可有见解？”
沈思漓心头一跳，自己未提及槐树皮转赠于人，这老道竟能未卜先知。
她又想起锦囊中“随心而动，随意而为”八字箴言，沉吟片刻后道：“世间分阶级，上层为难下层，父母为难孩子，男人为难女人。若真随心所欲，岂非不知轻重得罪权贵，忘恩负义忤逆父母，道翻天罡支配丈夫？”
凌虚真人白须在风中翻飞，紧闭的眼角微微上扬：“小友在乎吗？”
沈思漓抿唇轻笑：“不在乎。”
凌虚真人直言道：“那不就得了，凡是有个度。若权贵仗势欺人，小友帮扶弱者，何错之有？若父母无恩不义，又何须墨守成规。至于夫妻之间万般相处之道，谁又能说何为正确，为何错误？”
沈思漓攥了攥裙角，顿了顿说：“可我所求甚大。”
“有得必有失，”凌虚真人缓缓张开眼，语重心长道，“小友是有福之人，老天自会眷顾，切记顺应大道，顺势而为，方可事半功倍。”
沈思漓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所得或失所皆为天意，既然老天不想让她平凡安度一生，那便迎风而上扶摇万里。
再抬头，眼前已没了凌虚真人的身影，她来不及多想凌虚真人凭空消失，心中惦记着大片的竹笋，着急忙慌对着空气大声问道：“林里的竹笋能挖吗？”
苍劲虚幻之音回荡在巅峰：“小友喜欢就多带些。”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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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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