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林子的春笋没有帮手和工具,光靠沈思漓一个人徒手挖,折腾到大半夜都挖不满一箩筐。她想着同萧晏清说一声后,再带侍卫帮着挖,不想和志怀道长返程后只见谢清风,却不见萧晏清的身影。
志怀道长有事先行,谢清风丢下一句:“她往桃花林去了。”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沈思漓一看谢清风那张死人脸便知二人不欢而散,虽说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可她于情站在萧晏清这边,心里难免对国师也不待见起来。
她循着记忆来到桃花林,只见旷日持久的暴雨将桃林摧残大半,枝桠看起来光秃秃的,萧晏清一身水华朱色在褐色桃林中格外显眼。
萧晏清正掰着仅存不多的花瓣,破口大骂道:“不喜欢就直说!何必说什么绝无可能那么难听!长的好看了不起吗?本公主又不是非你不可!”
沈思漓走近看着一地的花瓣,也不知萧晏清边掰花瓣,边骂谢清风多久。她当务之急得帮着骂,骂的越凶越好,好让萧晏清心情舒坦些,于是她不满道:“什么?!谢清风竟如此不识好歹!”
背后突然来一声,萧晏清倏地吓一激灵,回身看清来人后,气急败坏迁怒道:“沈思漓你有病啊!走路没个声的!”
沈思漓看上去比当事人还要激动,义愤填膺地说:“国师脑子坏掉了吧?咱们大晟长公主仙姿玉貌、仪态万方、风华绝代、神韵超凡,能屈尊降贵看上他已是给脸!既然谢大人给脸不要脸,咱们去把他府上砸了,好好撒撒气!”
不过萧晏清今日大为受挫,听后心里感动的同时眼前变得朦胧,一把抱住沈思漓将头抵在她肩膀上,咽喉梗住道:“没福分的家伙!我不要喜欢他了,天下美男子那么多,我就不信没有比他还要好看的!”
好歹是她初次心动的人,真有那么容易移情别恋也不至于拉扯了三年。她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更加难过失声低哭起来:“不对……胤都比他还要好看的……是我皇兄……”
那太惨了,除了谢清风外胤都城家世好又生的英俊的统共就那么些人,要么萧晏清看不上,要么与她有亲缘关系。
沈思漓轻轻拍她的背,耐心哄道:“没有合适的人选,咱们也别拘泥于情爱,不妨将精力放在正事上。舒王遇刺案尚未查个水落石出,定安侯用心也尚未探明,咱们任重而道远。”
萧晏清其实气已经消了大半,不至于为了气谢清风胡乱将就自己的婚事。谢清风好几次都明确拒接过她,也从未给过她希望。是她坚信烈郎怕女缠,心底总是隐隐有一份期盼。
如今梦醒时分,她闷闷“嗯”了一声,重新振作打起精神说道:“走,本宫带你落日峰。”
两人出桃花林往左拐,经过荒院时沈思漓留心多看了两眼,突然听萧晏清问起与凌虚真人之间交情急忙回过神来。
沈思漓耸了耸肩,实话实说道:“真人有块老树皮自觉拿不出手,让我帮忙转赠而已,别的就再无交集了。”
萧晏清歪着脑袋,奇怪地嘟囔:“树皮?倒是稀奇。”
清虚观八峰之一观日峰归属皇家,半山腰开阔处建起座宅落,因着是观日绝佳景观而被取名为观日雅舍。
雅舍内飘逸着浓浓药草味,主屋茶室陈设低调而不失奢华,东南角支着两盆火炉,室内非但没有潮气侵扰,反而还有些燥热。
日光透过蠡壳窗,一道道鱼鳞纹映在半披半束的红带上,随着屋主翻动书籍的动作,飘逸的红带犹如红锦鲤般鲜活地游动起来。
侍卫手提食盒走进屋,倾身摆出饭菜,温声提醒道:“殿下,该用饭了。”
萧鹤川不紧不慢地放下书籍,瞥了一眼今日的菜色,抬眸问侍卫:“山下情况如何?”
侍从名为李勇,任舒王府五品典军,他立刻答道:“户部跟工部众大臣在朝堂上且闹着呢,户部说国库空虚,工部坚持治水功在当代。”
这场暴雨使得黄河是否改道还尚未得知,光是清理淤泥便是大工程,堤坝也需要加固,说来说去逃不开个钱字。
萧鹤川捏了捏眉心:“田七呢?”
李勇答道:“给您熬药呢。”
“知道了,”萧鹤川拿起筷子,侧头对李勇说,“对了,承平今日会来,一会清洗些葡萄送来。”
李勇应声退出室内。
萧鹤川用了一两口饭菜,习惯性看了一眼右手边的勾丝锦囊,忽地放下碗筷转而拿出袋中槐树皮,指尖小心翼翼地轻抚过,温柔似水地盯着绿光愈浓的老树皮看了许久,整个人在暖阳笼罩下都变得柔和起来。
黄芪参鸽汤从烫口变得温凉,隔窗听得一声:“在外边等我,想吃什么自己拿。”
另一人用软糯的语调回道:“好的哦。”
萧鹤川从回忆中抽离,恋恋不舍地将树皮放回袋中,又妥帖地放入紫檀木盒中,拿过字帖盖上。
萧晏清推开茶室门一道缝,探进头来莞尔一笑:“阿兄。”
萧鹤川弯起嘴角,温声道:“用过饭没?”
一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萧晏清肚子钻出来,她小脸一红,进屋关门一气呵成,以免丢了自己东阳长公主一世英名。
萧鹤川掩唇偷笑,伸手到窗边拽了两下细绳,隔间伙房听得铃响,停下劈柴的动作重新升起炉灶。
萧晏清习以为常地坐上三围独板罗汉床,看向桌案摆着的菜色,依次点名道:“乳沦鸡、箸头春、豌豆腐、黄芪参鸽汤,怎都大多是荤菜?阿兄不是喜食素斋吗?”
“还不是老花,”萧鹤川一脸苦涩,唉声叹气道,“说我气血两亏,要多吃肉补补。”
萧晏清长长“哦”了一声,胳膊肘撑在案上兴致盎然地说:“那杳杳可不得监督阿兄吃完。”
萧鹤川无奈地笑笑,重新拿起筷子,不经意的问道:“对了,你带人来了?”
萧晏清在游廊下补过粉,不特别仔细瞧一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笑嘻嘻地说:“是啊,我母家表妹,沈家行五那个。”
萧鹤川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在妹妹的监督下缓慢进食。
长公主口中许给高大统领的沈思漓,正百无聊赖地寻找一合适的歇脚点,要求不高,有得坐有得遮阳就成。
靠院墙老油松树下石凳聚满了积水,络石藤边上小杌子也不治被雨浇了多少时日,都长出蘑菇来了。她又在庭院内转了两圈,诺大庭院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好退而求其次转回主屋檐下抱膝坐在门槛上充当门神。
正午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过山风穿梭在林木之间,溪流与泉石合奏激流水声,沈思漓靠在门板上有些昏昏欲睡。
两个侍卫装扮的男子从月洞门走出,一人端着药盅,另一人端着饭菜和新鲜水灵的葡萄。
李勇正同田七抱怨起没衣服可换,余光一眼瞥见正屋门前坐着个粉面朱唇的小女娘,惊叹道:“那是谁?”
皇家三峰具有守山官兵,雅舍前后亦有舒王府亲兵盯着,闲杂人等别说进山了,就是好奇围观都会被强行驱赶。而眼前陌生小姑娘显然是被东阳长公主带入内的,就这么靠在门槛上倒显得他们怠慢了人家。
两人面面相觑,李勇一把夺过田七手中药盅,用胳膊顶了顶他:“老七,你去。”
田七面露迟疑,踌躇再三说道:“有些冒昧吧……”
二人相互推诿,田七听见前方动静,抬头望去如遇救兵般匆匆道:“薛姑娘来得正巧,劳驾帮个忙呗。”
薛明晖握着马鞭穿过紫藤花架,一眼瞧见自家小徒弟,冲李勇二人摆了摆手,径直走向沈思漓喊醒她:“阿漓,醒醒。”
沈思漓额间淅出冷汗,口中含糊梦呓。薛明晖担忧地搭上她脖颈,见体温正常才蓦地松了口气,推了推她胳膊,轻声唤道:“我给你带了肉饼,快醒醒吃饭了。”
沈思漓睡得浅又不安稳,被轻轻一推骤然睁开眼睛,还没看清又被薛明晖放大版的脸吓了一跳,咽了咽喉咙懵懵地喊:“师父……”
田七粗略打量了一眼,嬉皮笑脸地问薛明晖:“这谁呀?”
薛明晖偏头介绍道:“长公主母家表妹,我徒弟。”
田七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抱拳行礼道:“原来是高将军未婚妻,失敬失敬。”
沈思漓皱了皱眉,撇开头不回话。自己有父有母,与高家三书六礼都不曾交换过,算哪门子的未婚妻。
田七本意恭维,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不小心触了小姑娘的霉头,惹得人家生出大小姐脾气,只好尴尬的挠了挠脖子。
李勇见状轻咳了两声,端着两大托盘迈入门槛,催促田七道:“给沈五姑娘搬张凳子去。”
田七讪讪一笑,先一个箭步入内帮李勇打开茶室的门,再转身搬凳子去。
“饿了吧?”薛明晖从怀中掏出一袋油纸,敞开露出里边金黄多汁的肉饼,轻柔地捏了捏沈思漓脸颊软肉,温声道:“先吃些顶顶肚子,晚点师父带你骑马玩。”
沈思漓早膳吃得挺饱的,本来还不觉得饿,只是不知为何被肉饼勾住了视线,忽地又闻到扑鼻而来的油香,急不可耐地接过油纸袋,嬉笑地点点头:“没事,我在外头赏花也不无聊。”
田七搬出椅子放在庑廊下,客客气气道:“沈姑娘请坐。”
沈思漓微一颔首,换坐上椅子,脚踩在横杆上,冲薛明晖摆摆手示意她放心。
薛明晖对着田七晃了晃手中马鞭,勾唇吩咐道:“你俩陪着我徒弟玩会,好打发打发时辰,玩什么都行。”
田七面如菜色,为难道:“薛姑娘可别为难我俩了,我们只会舞刀弄剑的,哪会……”
“成啊,”
田七话还没说完,就被从茶室退出来的李勇打断,紧接着转头问沈思漓,“沈姑娘踢毽子不?”
沈思漓咽下肉饼看了过来,一肚子坏水道:“我想看两位比赛踢毽子。”
薛明晖用力拍了拍田七肩膀,转身进入茶室。
田七垮下半边肩膀,艰难道:“行……吧……”
窗外对话声清晰可闻,萧鹤川听过三言两语后没再注意,同薛明晖寒暄过后,端起瓷碗一口气闷下汤药,擦了擦嘴偏头问萧晏清说:“上回留给你的功课可带来了?”
萧晏清没有胃口,随意对付了一两口后放下碗筷,从广袖中拿出一卷长文交给对座的兄长。
趁着萧鹤川垂眸看文章的空袭,薛明晖往萧晏清身旁一坐,一脸神秘地凑到她耳畔说悄悄话。
萧晏清吃了一惊:“真的假的?”
薛明晖抬手搭在她腰边金漆三足凭几上,一拍胸脯斩钉截铁道:“我派人查过,绝无虚言。”
她今日穿得娇嫩,容貌本就出落得明眸皓齿,妆点之后更是美得如芍药般昳丽明媚,与平日里着骑服英姿飒爽模样,有着天差地别。
萧鹤川吹不了风,萧晏清撑开窗柩喊来屋外李勇收拾碗筷,很快关上窗。
待长案面清空后铺纸研磨,一脸玩味地推给萧鹤川瞧。后者匆匆瞄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审视功课,仿佛那引人热议的消息,不足手中白纸黑字来的重要。
没在萧鹤川脸上瞧见别的情绪,薛明晖表情淡下来,眼底盛着的那点笑意也逐渐散去,抢过纸张起身丢入火盆中烧个精光。
纸卷长约两尺,密密麻麻如蝌蚪般在白纸上游满了字。
萧鹤川看得认真仔细,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时而眉头蹙紧,时而露出复杂的神色,越看到结尾部分眉间弓起的川字就没舒缓过,节节分明的手扶在额头上,叹息般给出结论:“实在不行,阿兄给你选个驸马吧。”
薛明晖噗嗤一声,幸灾乐祸地憋着笑,胸腔连带着肩膀不住地抖动,收到长公主扫来的视线,立马收敛了笑意。
萧晏清手撑书案,不服气地倾身追问道:“有何错之?”
通篇看下来,萧鹤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捏了捏眉心试图遗忘这些文字,奈何他自小过目不忘,萧晏清所提出精进粮草的办法——“改粮换牛”持续折磨他的精神。
他反手卷起长文敲了敲萧晏清额头,喟叹道:“俗话说千里运粮十不存一,改粮换牛且不提是出征打仗,还是出征牧牛,就问你这些牛吃什么?至于建立驿站养牛囤粮,将士们有没有东西吃全看山匪心情?”
可惜了沈思漓没瞧见这一幕,否则绝对惊掉下巴,在外人面前傲视群雄的东阳长公主,在兄长面前安分地连半点气不敢撒。
一针见血点出她改策的问题所在,萧晏清哑口无言,暂时无力辩驳只好悻悻回到位上,态度诚恳请教道:“阿兄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这点还得佩服厥人,”薛明晖拖来一张椅子坐下,继续说道,“出征就带点肉干奶块,打到哪抢到哪,就地补给。而咱们粮草大半喂给了骡马,到了地能有一成都算节省。”
萧鹤川侧身从白瓷画缸中抽出卷轴,匀缓敞开指着边陲小镇,不疾不徐道:“大晟边境中西纳尔毗邻云昭,靠着云昭生产的粮食能够屯田戍边,西域小国与中卫郡交好百年。而西北靖边偏僻荒蛮,一旦围城就靠开荒种田囤的那点粮食,仍是粮食紧缺。”
萧晏清看的投入,心中估算着就近运送粮草的脚程。
靖边武潼关外的西厥物资贫瘠,也最为凶猛,六十年前疯起来连同族的东厥人都屠杀洗劫。囤粮多了容易被洗劫一空便宜了厥人,是以靖边军的粮草问题,也让朝廷头疼了许多年。
薛明晖顿了顿说:“粮草损耗越大,境内百姓苦于运粮反而停滞劳作,必定影响次年民生问题。”
萧鹤川欣慰地点头,温煦暖阳下五官格外立体,脖颈右侧的朱砂痣仿佛也更加明亮,他莞尔道:“理想情况下大晟各地粮食富足,择一商号随军出征且由他们雇人运送粮草,不论是调动各地粮仓还是再所经之处就近采买,我军粮运也会轻松些。”
萧晏清目光盈盈,撑着脸颊突然欣慰地说:“阿兄近来气色好多了,说了那么多连声咳都没有。”
两年前她快马加鞭赶到舒王府时,萧鹤川的脸比冬日里雪还要白,伤口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床榻染成祭台,仿佛只要他散去喉咙里最后一口气,便遂了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的意。
好在胤都城曾经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活了下来。
虽然筋脉寸断,宛如废人一般,可比起失去血浓于水的亲人,萧晏清心中已经极其知足了。
萧鹤川愣了愣,浓密睫毛轻轻一颤,乌墨般的眼睛陡然变得温柔,白瓷般的面容浮上可疑的红晕,他掩唇清咳两声说道:“没什么,就是山下道长做了场法事,说可颐精养神,沉疴顿愈。”
是啊,萧鹤川伤及肺腑,往日一副说两句话就得连咳十来下的病秧子模样。如今病容转好,说话不至于中气十足,倒也沉稳流畅。
喜悦爬上薛明晖眉梢,她克制住拍桌的动作,讪讪笑道:“那太好了!”
萧鹤川眉眼舒缓,卷起舆图微微侧身插入画缸中,红色头绳搭在肩头闯入薛明晖的眼中,尾端的字已有些模糊,可那娟秀乌青绝非出自萧鹤川之手。
更像是女子的笔迹。
是故意的吗?薛明晖自问将这份心意藏得很好,就连萧晏清也不曾觉察过分毫,心中百转千回,呼吸有些不稳,调整片刻很快释然。
命运使然,她注定当不了舒王妃。
若家族一开始没为她定下娃娃亲,镇国公府独女彼时当个六王妃倒也相配。可如今陛下位子还没坐稳,最为提防两个弟弟,镇国公府要是与舒王府结亲,毋庸置疑会引起陛下制衡。
庭外田六和李勇踢毽子比上了头,沈思漓三下五除二解决完肉饼,兴致盎然地给二人加油呐喊助威。
萧晏清看得乐呵,放下窗户回首瞥见薛明晖心事重重,好整以暇地对萧鹤川柔声细语道:“阿兄帮杳杳个帮呗。”
萧鹤川回身摆上棋盘,打开棋盒:“但说无妨。”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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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观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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