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利進入「星圖計劃」核心籌備組,意味著邵苗與林振宇的工作交集達到了空前密集的程度。高強度的技術攻關、無數次的方案討論、密集的郵件往來…他們在純粹的專業領域裡,配合得越發默契,彷彿兩個頂尖的程式員,共用著同一段複雜而優雅的代碼,心照不宣地規避著任何可能觸及雷區的語句。
邵苗努力維持著專業距離,將那些因他偶爾的「貓咪比喻」而泛起的漣漪強行壓下。她滿足於這種高效的、純技術的共舞,覺得這或許就是他們之間最穩定、最安全的相處模式——一種基於絕對能力認可的、不帶情緒負荷的聯結。她甚至開始為自己這種「成熟」的心態感到一絲欣慰。
然而,人的情感總在鬆懈時露出破綻。一次持續了整整三小時、極度燒腦的視訊技術討論會後,與會者都顯出疲態。會議剛一結束,大家彷彿共同鬆了口氣,沒有立刻離開線上房間,難得地閒聊了幾句,放鬆緊繃的神經。有人抱怨測試伺服器凌晨又莫名宕機,有人相約一起去買咖啡提神。
螢幕上,林振宇似乎也略微鬆弛了緊繃的肩線,指尖的筆停了下來,隨意地擱在桌面上。邵苗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而略感乾澀的眼睛,會議中與他高度同頻的智力激盪所帶來的愉悅感和親近感尚未完全消退。或許是這份虛假的「安全感」作祟,或許是她內心那隻渴望聯結的小貓終於按捺不住,她幾乎是未經大腦思考地,就對著還未下線的林振宇的視窗,脫口問出了一個與剛才會議內容完全無關、輕快得像普通同事之間寒暄的問題:
「林總,您上次提到您家那隻…很能熬夜的貓,牠是什麼品種的?感覺性格又懶又機靈,很有意思。」話一出口,伴隨著螢幕上其他同事尚未關閉的視窗,她就後悔了!指尖瞬間冰涼。這太不專業了!簡直是在公然試圖將話題引向私人領域,打破那條他精心劃定、她也默認遵守的界線!
視訊畫面裡,林振宇明顯地愣了一下。那雙總是帶著些微游離感的眼睛驟然聚焦,銳利地看向攝像頭——或者說是透過攝像頭看向她。他手中那支剛剛停下的筆被無意識地攥緊,臉上那慣常的、略帶疏離的溫和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冷卻、凝固,彷彿突然被一層無形的冰霜覆蓋。他沒有立刻回答,喉結甚至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視線猛地從鏡頭前移開,像是突然對旁邊的監視器螢幕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近乎戒備的姿態。
線上房間裡瞬間安靜了幾秒,其他幾個還沒下線的同事也似乎察覺到了這突如其來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聊天框裡原本跳動的閒聊訊息也停了。
就在邵苗尷尬得腳趾蜷縮,恨不得立刻切斷連線時,林振宇開口了。他的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靜,甚至比平時更顯平淡、疏離,彷彿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技術參數問題,每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刻度:
「一隻普通的…混種貓。沒什麼特別。」他頓了一下,緊接著補充道,語速稍快,帶著一種急於劃清界限的倉促:「這類關於私人寵物的瑣碎問題,以後如果有需要,可以問我的助理Tony。這些閒雜事務的日常安排和…相關細節,包括餵食、健康記錄之類,他那邊都有系統備案可查。」
「……」邵苗感覺一盆冰水混合著尷尬與難堪,從頭頂淋下,讓她瞬間透心涼。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強撐的笑容徹底僵住。閒雜事務?系統備案?他是在說一隻活生生的貓,還是在處理一件歸檔的固定資產?這種極致的、將情感聯繫徹底物化、流程化的回應方式,比直接的拒絕更讓她感到一種被羞辱的刺痛。
還沒等她從這巨大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林振宇已經站起身,畫面裡只能看到他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西裝下擺和線條冷硬的下顎。「我接下來十分鐘後還有一個與北美團隊的協調會,需要準備一下。」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來,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結束談話的意味,甚至刻意強調了會議的跨洋性質,無形中拉開了更遠的距離。「關於剛才討論的數據接口標準最終版,以及後續的跟進事宜,Tony稍後會統一整理並發送給各位相關負責人。散會吧。」
話音剛落,他的視訊畫面瞬間變黑,下線了,速度快得幾乎像逃離。
邵苗獨自對著螢幕上一個個逐漸變黑的視窗,臉上火辣辣的,心裡卻一片冰涼荒蕪。她只是…只是想嘗試著像普通同事那樣,聊一句工作之外輕鬆的話題而已。她甚至沒敢問更私人的問題。可他卻像是被突然觸碰到了最深的恐懼開關,瞬間豎起了所有的防備,退到了更遠的堡壘之後,甚至不惜搬出助理作為緩衝區,用最公事公辦的流程,清晰地重新劃下一條更高、更冷、更不可逾越的界線。
更讓她感到苦澀的是,他最後那句話——「Tony稍後會統一發給各位相關負責人」。他刻意強調了「統一發送」和「各位負責人」,彷彿在冰冷地提醒她,她只是「各位」中平等的一員,並無任何特殊。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上位者的姿態:你看,我有整個團隊和系統流程處理這些瑣事,不必,也輪不到我親自為你費心分神。這種瞬間的、強烈的後退和刻意營造的疏遠,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割著她剛剛鼓起的、微小的勇氣。
果然,不到十分鐘,一封來自「總監技術助理 Tony Chen」的郵件就送達了。內容專業周到,措辭禮貌得無可挑剔,附上了最終版的接口標準文檔,並逐一@了相關負責人,禮貌地詢問各位是否還需要其他協助,完全是一套標準化的、高效的、沒有溫度的流程。
從那之後,邵苗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的互動模式發生了劇變。所有非核心技術的溝通、會議安排、資料傳遞,甚至一些原本可以由他直接快速決策的、無關痛癢的邊緣性技術問題,都開始由助理Tony作為堅固的中介來完成。林振宇本人則徹底退回到了更加遙遠且難以觸碰的位置。他回復的郵件愈發簡潔冰冷,常常只有「可」、「否」、「閱」等單字,視訊會議時也更加沉默,幾乎不再有任何超出會議議程之外的發言,更別提那些令人費解卻又讓她暗自悸動的「貓咪觀察」了。
他彷彿在用這種全面後撤、築起層層官僚流程屏障的方式,無聲地、嚴厲地懲罰並糾正她那次冒失的越界,並重新定義了兩人的關係——純粹的、絕對的、不容絲毫混淆的專業從屬與合作。這是他感到安全且熟悉的領域。
邵苗感到一陣尖銳的失落和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刻的頓悟與自嘲。她終於徹底認清了現實:那條深水中的鰂魚,可以允許自己偶爾好奇地浮上水面,對岸邊的小貓投去一瞥,甚至偶爾用尾巴拍起一點令人誤解的水花。但當小貓被這假象鼓舞,試圖伸出爪子,想要觸碰那冰涼的河水,甚至只是表達一絲普通的友好時,他便會瞬間驚惶,被巨大的、無法處理的情感預期壓垮,從而用最決絕的方式甩尾,深深潛回那無人能夠觸及的、絕對安全的黑暗水底。
她徹底收回了所有試圖靠近的觸角,將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無盡的工作中。只是偶爾,在收到Tony那過分禮貌周到、無懈可擊的郵件時,心裡會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明悟。這場漫長的拉鋸戰,她似乎又退回了原點,甚至比原點更糟——因為她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看到過一絲不一樣的風景,而這次的倒退,讓她更深刻地理解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究竟是怎樣一道深不見底、由恐懼和自我保護築成的鴻溝。
她開始明白,對於一個恐懼-回避型的人,直接的、帶著情感期待的靠近,無異於一場災難。或許,唯一的通路,真的如那分析所言,不是強行給予他無法承受的“愛”,而是先成為那個絕對安全、毫無威脅的“穩定存在”。這條路,遠比她想像的更需要耐心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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