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里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的讲着新出的话本子,引得台下人连连叫好,除却一个和尚一动也不动的,只手里拿着一碗热茶,显然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和尚穿着一身素净的僧衣,手上绕着一串艳红色佛珠,光洁的脸上五官柔和,带着淡淡的悲悯与神性。
倒像是个得道的高僧。
高僧——寂闵感受着手里传来的温热,被冻的冰凉的手指渐渐回暖。他从江南走时尚且暖和,到了京都却是秋风萧瑟天气凉[1],冷的人骨子里生寒。
寂闵饮尽茶碗里的热茶,从袖中拿出了一顶黑色的绒布帽子,戴在了光秃秃脑袋上,瞬间多了几分尘俗气,像是高台佛陀走下佛坛,普度众生,一身烟火却不落凡俗。
寂闵起身,在桌上留下了几个铜板,权作茶钱。
镇北将军府。
秋里草木凋零,满庭黄花,偶有寒枝忽的落下,惊起几羽黑鸦。
“嗖”
刚刚飞起的黑鸦惨遭不幸,被石子崩了脑袋,倏地落了下去。
“黑不溜秋的东西,看着晦气,”左清润甩了甩手里的弹弓,“廖川,赶明去捉几只喜鹊放在树上。”
“是。”廖川闷声应了。
廖川是左既白的亲卫,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看着左既白从书生意气到战场杀伐,把人当作亲弟弟一样看。这番左既白遭了难,廖川心里难受的紧,整个人也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提不起精神来。
“闷着声作甚,我爹还没死呢。”左清润把弹弓收在腰间,看了眼身后的廖川。
左既白坐在左清润旁边的轮椅上,膝上盖着毛毡,没好气道:“什么还没死呢,说点好的行不行。你叫廖川去捉喜鹊,那喜鹊能不走了吗?你转个头就飞走了,头转过来又是一群乌鸦。”
“我把它用绳栓树上,转十个头回来还是喜鹊。”
左清润也没好气,她近几天烦的要死,跟着他爹从北域到京都看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夫,不是摇头就是叹气,好不容易人醒了,结果也是解不了毒,一直把毒素压在体内,这双腿怕是要废了。
“爹,你说你回京都也几日了,怎么没人来看看你,你是不是得罪谁了?”左清润偏头问道。
左既白:“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来看我干嘛,当着我的面敲锣打鼓放炮,问我世家哪个玩意去统领北大营更好?”
左既白从当年成为北域主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站在了世家的对面,得罪了京都里的大多权贵,如今他出了事,多的是偷着乐的,谁会来看他。
左清润靠在柱子上:“说的也是,不过说到统领北大营你觉得我行不行?”
左既白:“你行,你统领天王老子都行。”
“给你说正经的呢,”左清润又转头看向廖川,“廖川,你觉得我当北域主将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廖川点点头,“你领北大营的兵,比京都那些花架子强。”
“你是真的想接手北大营?”左既白正色了几分,“你可要想清楚,那可不是个好差事。”
左清润点点头:“想清楚了,没想清楚就不给你说了,北大营又不是破鞋能试了就扔。”
左既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北大营和破鞋想到一起去的,只点点头:“想好了就行。”
左既白从中毒醒来之后不是没有想过让左清润继他的位置,可高处多风雨,北大营多年在他手中早已变得特殊,若是左清润接过北域主将的位子便是下一个横在世家与北域之间的利刃!她是女子,要经历的难处与他当年比只会多不会少。
当年左既白封镇北将军远赴北域,他选择了将左清润带在身边而把更为年幼的儿子留在了京都。京都里到处都是伤人于无形的爪牙,他知道若是将左清润留在京都,怕是此生都会困在京城的高墙之内,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把左清润带到了北域,在北域的风沙与战火之中左清润以惊人的速度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她拿起了沉重的长刀,在汗水与杀伐之中长成了翱翔在北域的鹰,自由且热烈!
“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北大营的。”左清润如是说道。
左既白点了点头:“嗯。”
秋风穿过长廊,鼓动了廊上三人的衣袍。
良久,左既白让廖川推他回了房。
左清润一个人站在长廊上,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柔和却坚毅的脸庞。她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便要和京都争到底!
昏过晚至,月上枝头,在庭中映出草木稀稀疏疏的影子。
小厮来报有人来访时,左清润正在擦刀。
左清润:“什么人,晚上来访,别是来寻仇的。”
“不知道啊,是一个带着斗笠的女人,悬了纱看不清脸,手里还抱着一个匣子,她只说‘当年皇城一面后,好久不见’,让小的进来禀报。”
左清润擦刀的手一停,随后她将手里的粗布抛给小厮,收刀回鞘:“我去看看。”
走到大门处,左清润果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未等她开口询问那人便掀开了斗笠上的悬纱,露出清秀端庄的眉眼,不是林微宜又是谁!
左清润一愣,显然没想到来的会是衡青长公主,当即便要行礼,被林微宜给拦住了。
林微宜摇了摇头,抬手示意左清润进去说话。
两人走在将军府院中,林微宜脱下悬纱的斗笠,被左清润给接了过去:“不知长公主殿下深夜来访,有失远迎,敢问长公主可有要事?”
林微宜:“我来探望左将军。自将军回京后我就早有来意,只是碍于身份难寻良机,只得今夜如此冒昧来访,还望将军不会怪罪我今夜唐突之举。”
林微宜在左清润面前既不称本宫也不称孤,此番话也是放低了姿态。
“臣女替父亲谢过长公主厚爱,感激不尽,”左清润向林微宜抱拳行礼致谢,“只是父亲早睡此时无法亲自谢过长公主心意,还请长公主随我到前堂喝一杯茶,聊表谢意。”
林微宜点点头:“好。”
林微宜跟着左清润一起到了前堂。堂中不过两副桌椅,极尽简单。左清润到了一杯茶递给林微宜:“府中简陋,让长公主见笑了。”
“左将军清简,是好事。”林微宜接过茶碗抿了一口:“塞上针,是淮州的茶。”
左清润微微挑眉:“长公主竟识得淮州的茶,这是前些日子从北域带回来的,原以为京都中是不喝这些的。”
“京中是不收淮州茶,我也是先前去淮州时喝上的,和京中的茶也没什么不一样,原先还以为会有多大的差别呢,”林微宜道,“果然还是得亲自试一试才知道。”
林微宜这话里有话。
“今夜前来,我带了些药材,箱子沉重便放在了将军府的门口,待会儿还得劳烦人去搬回来,”林微宜小心打开了刚刚带进来的匣子,“这是去年我从江北罗湖海大师那里得来的弓,我自己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亲手送来,我才放心。”
左清润看去,匣子里果然放着一把长弓,应当是用柘木做成的,上面雕着鹰图,长鹰展翅欲飞,目光如炬,做霆击之态,令人震目。
“好弓。”左清润赞道。
“所以才拿来,”林微宜对上左清润的眼睛,“这样才算不辱没良弓。”
“那便谢过长公主殿下。”左清润正色道。
两人视线交汇,都在对方的眼里明白了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意思。
“夜色深了,我便不多做叨扰了,”林微宜起身,“还望左将军能早日康复。”
“借长公主吉言,”左清润道。
左清润将林微宜送至门口,又叫人抬回了搁在门口的那两箱药材。回到前堂,左清润拿起那把弓,确实是把好弓,也是把重弓,起码有两钧。
这时左清润忽的回过神来,刚才林微宜进门的时候是单手拿着装弓的匣子的!
林微宜出了将军府,往前拐角处就看见了等着她的崔玉和谢燕。
林微宜:“走吧,回府了。”
两人一左一右跟在林微宜身旁,三个人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等到了长公主府,三人也都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直接翻墙进了内院。
这世上鲜少有人知道,衡青长公主是会武的。
林微宜走进卧房,房里的烛火还燃着。她坐在椅子上,眼里带着些笑意:“今日再见左清润,我便知道没有瞧错人。”
崔玉也笑:“公主瞧中的自然不会错。”
“只是此事仍是难,”谢燕想的比崔玉要多,“她久不在京都,朝堂周旋难免吃力,更何况她要开这个先河。”
林微宜轻轻拂过鬓发:“她不是一个人要开女子为将的先河,你且瞧着吧,意属左清润的人远非我一个。”
“吁”
段行禹抓住了缰绳把马停在了京都外的一家客栈前。
“天晚了,就在此处先歇着吧。”段行禹转头对贺季说。
贺季点点头:“行,跑了这么久马也累了。”
两人下了马,叫店小二将马牵去了马棚,然后要了一间上房。拿过牌子之后,两人又叫了两碗汤面坐在楼下吃。
段行禹将还冒着烟的面挑起来吃了一大口:“这临近京都,连面都好吃了。”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临着京都,”贺季也大口嚼着面,“怎么不去西南边郡开店。”
两人在西南的时候多半时候都是馒头混着凉水吃,京都给拨的那点军饷每次段行禹看见了都得翻几个白眼。
“明日进京后我去汇报,你先替我去看看左叔。”段行禹说。
段行禹和左既白皆是在战火中崛起于豪雄之间,早些年段行禹还未管着整个西南边郡的时候,两个人关系甚好,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后来段行禹封侯,成了西南的主将,两个人都成了辖制世家军权的锁链,明面上就少了来往,但内里的情谊还是在的。
贺季点点头:“行,明一早我就过去。”
段行禹:“记着把我的刀也带着,先放在左叔那里,宫中不让佩刀,我也不想给那些阉人拿着。”
“你这是还要亲自去一趟了?”贺季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怕是有人会坐不住。”
段行禹一哂:“半夜翻墙的勾当,我做的还少吗?”
在西南时,段行禹不知拉着贺季半夜翻了多少官员的院墙,把那些贪了军饷的都一个个记下来,等天亮了就去找事,把西南的军饷给讨回来。由此两人还得了个诨名——翻墙将军。
“也是,”贺季又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你到时候小心些,别叫人看出来了。”
段行禹:“知道。”
两个人在楼下吃完面,然后就拿着牌子上了楼歇息。
此时一个白衣黑帽的僧人来到了镇北将军府。他看着紧关的大门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最后坐在了将军府的门旁。
寂闵自言自语道:“虽是也不晚,但还是明天再敲门的好。”
寂闵从江南赶来京都,然后又到将军府,前后用了不到三天,此时已是疲惫,靠着墙就合上了眼。他想,都已经到了,还是不要半夜敲门了,穿白衣容易被当成鬼,不差这一时半会。
将军府中前堂的烛火此时还亮着,左清润还没睡,她在林微宜走后想了很多。她摩挲着林微宜送的那把长弓,在触到弓角内面的时候倏地一停。
左清润将弓拿近到眼前,摇曳的烛火照出了内里的一行小字:
湖海平生豪气,边塞而今风景,剪烛看吴钩。[2]
左清润会是第一个冲破枷锁的人,相信左姐姐啊,她超可以的
[1]出自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
[2]出自刘过的《水调歌头·弓剑出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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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择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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