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棠的东西摆放的时候都有自己的定数,他能够记得自己的每一册书摆放的顺序,每一件衣服的折角,所有东西都是井然有序、干净整洁。
但他打开衣箱准备将剩余的钱放回去时,却很明显地发现自己的衣箱被人动过,钱袋子的位置也很显然挪动过了。
而这个家里,能够进他房门的也就只有纪澜。
找什么吃的能让纪澜动他的钱袋子?甚至纪澜还找好了借口,说是要问村中的人买吃的……
他沉默着将自己的东西重新收拾了一遍,转身出门去寻纪澜。
纪澜不在主屋,他隐隐听见他住的那间堂屋中有水声,便寻了过去。
今夜月色正好,临近傍晚的时候落了一阵雪,只是薄薄一层,如今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地上攒出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苍白的月色。
堂屋的窗半开着,水声渐渐清晰。
陆少棠站在窗口,正欲问责纪澜,甫一抬头便看见纪澜未着寸缕,正迈腿往屋子中间摆放的浴桶跨进去。
纪澜很瘦。
他作为流民一路逃亡到这里,路上就没怎么吃过饱饭,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到了寒山村以后才勉强养回来一点儿肉,但看着还是很瘦。
从背后看去,他的肩胛微耸,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一双腿又直又长又白,渐渐没入热水氤氲而出的水雾里。
刚坐进浴桶,纪澜脸上便泛出一丝红。
陆少棠仓促地撇开了眼。
他敲了敲窗:“纪澜!”
哗啦一声响,纪澜愕然回头。
灯光昏黄,从他的角度往外,能看见陆少棠低垂着头,耳朵尖微红,面上的表情也不像是从前一样冷冽了。
纪澜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怎么了?”
陆少棠没有抬头看他:“你动了我的衣箱。”
喔……所以是发现自己动了东西才来找他的?纪澜微微撇嘴。
可是他好像发现了陆少棠完全不一样的一面耶~
纪澜仔细回想了一下陆少棠的上辈子,他和陆少棠常年都在一个屋檐下,对他的事情也算是了解的一清二楚了,陆少棠就是个书呆子,平常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处理政事,后来更是忙于替自己的老师翻案,一点儿谈情说爱的时间和苗头都没有。
纪澜没听过关于他的任何绯闻八卦,倒是后来他为他老师奔走的时间久了,难免和老师的子女有过接触,反而传出了一点流言,说他老师入狱前拜托他帮忙照顾自己的子女。
说是子女,到后来在别人嘴里就变成了女儿,那些人总要为他的事情添上一点桃色新闻才满意。
但纪澜和陆少棠接触的时间更多,自然知道陆少棠和那位姜姑娘不过是泛泛之交,俩人从来不会私底下见面,有什么话都是托下人说的。
他都不知道陆少棠有没有春心萌动过,至少他死之前是没有的。
也不怪陆少棠这会儿脸红吧?
可惜这一点儿脸红只有一瞬就消失了,夜风一吹,陆少棠又变成了那副正经模样。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是话很冷:“纪澜,我已经对你足够宽容了,是你一次又一次试探我的底线。”
底线?
纪澜趴在浴桶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水。
他从始至终就知道陆少棠的底线在哪里,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他会拥有的反应他都能够预想到,并非是他聪明,而是因为太过熟悉。
当一个人的生活被另一个人全然覆盖的时候,当他很少出门、每天能看到的人除了下人就是陆少棠的时候,亦或是……
他被陆少棠关起来的那不知日月的那段日子,他的人生乏味的就只能去研究眼前这个人每天在想什么,他爱好和厌恶的点是什么,他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
重来的这段日子,他和陆少棠朝夕相处,心里明白,他是真的想杀了他的。
纪澜第二回是真心想偷钱吗?
可能十分里有三分吧,剩下的七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摆烂,明知道陆少棠会生气,明知道他会厌恶他,但他就是想这么做,想去看他愤怒的表情,想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刚重生的那一天他畏惧和害怕死亡,拼了命地想要继续活下去,所以他想去偷钱,为自己赢一条生路,可那天被陆少棠抓到了,他忽然发现,也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年轻时候的陆少棠和未来的陆少棠没什么两样,在他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甚至是令他厌恶的陌生人,他恶毒、他卑劣、他令人讨厌。
他只是个小人。
拨动不了任何的事情,改变不了任何人的想法,也没法在陆少棠的心里留下任何一点儿波澜。
所以他反复试探着陆少棠,想看他情绪的波动和表情的微妙。
当然,能活着,活下去,也挺好。
毕竟不管是哪辈子,他都很惜命。
他可以自己去死,但不能再被陆少棠杀死一次。
水声哗啦,纪澜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没有继续穿上衣服,反而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陆少棠。
他伏趴在窗台上,凑近陆少棠的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少棠,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他贴得极近,熏腾的热气扑面而来,陆少棠的脸颊都微微湿润了,纪澜潮湿的发尖戳在他的脸上,带来丝丝的痒意。
陆少棠皱眉,后仰躲开了他的贴近:“我在问你话。”
“问话怎么不敢看我呢?”纪澜又凑上去,贴近他的唇,从背面看好像吻住了他一般。
他低头,看见陆少棠的手搭在窗台上,因为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听见他说的话,陆少棠终于微微抬起了头,只是眼睛依旧是向下的,他正欲说话,忽然一顿。
纪澜没穿衣服,□□,从他这个角度垂眸,正好能看见两点热水湮出的桃红,还缀着一颗露珠。
陆少棠霎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了。
纪澜见他不吭声,心内嗤笑,又借机靠得更近,将自己的脑袋放到了陆少棠的肩膀上:“少棠,外头那些话你听见了没有?他们说你爹娶男妻是假,实际上是给你娶的我,我听着觉得他们说得很对,你爹把我带回来的时候可没说是要自己娶妻,只是说把我带回来过日子……”
他很委屈:“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岂不是要守孝,还不能圆房?”
肩膀微湿,黏糊的触感终于唤醒了陆少棠,他猛地后退两步:“纪澜!把你的衣服穿好!成什么样子!”
纪澜偏不:“你要问就这么问吧,不想问就走,我还得继续洗澡,穿了又脱多麻烦。”
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陆少棠皱紧眉头,不想再和他纠缠:“明天我再来找你。”
他扭头就走。
还没走出去两步,他就听见纪澜嘲笑的笑声:“少棠,刚刚你心跳得也好快。”
陆少棠飞奔似的逃走了。
纪澜只听见哐得一声门响。
陆少棠走了。
纪澜转身靠在墙上,伸手抚住自己的心口。
胸膛中的那颗心脏鼓动着,滚烫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咚咚的声响鼓噪着、震颤着,激得他眼睛发酸,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纪澜在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的心也跳得这样快,炙热又滚烫。
是因为他终于看见了陆少棠不一样的反应吗?还是因为他在这段关系里终于扳回了一城?
他想不明白。
一点冰凉落在他的肩膀上,纪澜回头,看见天上落了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烛光里,也被染上暖黄的光。
纪澜探头,看见陆少棠房间还亮着。
他收回目光。
这一点冰凉唤醒了他的感触,现在的他心情再复杂,也不过还是个寄人篱下的人罢了,他想活着,想要活下去。
他现在要想的是,明天陆少棠再来问他,他应该怎么回答?
纪澜把自己重新沉入水中,思考着以后该怎么办。
陆少棠已经有了防备他的心思,今天拿不到钱,明天、以后照样也拿不到,他要活下去,只能暂时依附在陆少棠的身边,以后再想办法离开。
上辈子的陆少棠那么讨厌他的原因,纪澜也清楚,无非是觉得他人品低劣、不堪为伍,之所以还忍受,不过是责任心作祟罢了。
但纪澜微妙地察觉到了一点点不对,陆少棠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热水拂过纪澜白皙的肌肤,将寒冷驱散,他冥思苦想,到底是哪里不太一样呢?
半晌,他才想起来——现在的陆少棠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杀心那么重?!
他不明白。
但他没细想。
他和陆少棠现在的情况相当于两个同住屋檐下的陌生人,之前各种行为已经导致陆少棠对他很是不满和厌恶了,倘若继续下去,凭陆少棠的杀心,一定会提前解决他。
纪澜不想死。
一点都不想。
他得转变一下自己的想法,至少,让他和陆少棠的关系缓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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