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学院高大的拱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静谧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江宿迟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钢笔,目光却像被磁石吸附,牢牢锁在身旁的卓昔然身上。
和卓昔然溜出来后,江宿迟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后续也没惹出麻烦,倒是省了他再想办法脱身的功夫。这结果让他心里莫名一松,好像卸下重担的不是卓昔然,而是他自己那颗悬着的心。
看到卓昔然可能遇险的那一秒,江宿迟自己也理不清缘由,身体就抢先一步动了,本能地想把他从麻烦里拽出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控制了他,根本来不及细想。
事后回溯,这种冲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又不容置疑。
卓昔然对他许下过承诺,那就成为了他的附属品,他理应干涉。
可卓昔然显然不这么觉得。大咧咧在他面前现身之后,江宿迟好像找到了某种正当理由,彻底没了顾忌,打定主意要坐实卓昔然那句“闲人”的评价。
江宿迟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要盯着卓昔然守约,内里心思却昭然若揭。他不过贪恋与卓昔然共处的每一寸光阴。即便无所事事,那份莫名的松弛与熨帖,也如细小的暖流,悄然抚平他心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褶皱。
江宿迟唯一躲着的,是直接撞上江暮归。好在江暮归是个时间表精确到分钟的人,除了上课开会,不会在学院里漫步闲游。这给了江宿迟绝好的理由,天天在学院里晃悠。
明明不是这儿的学生,江宿迟却把学院当成了自家后院,每天大摇大摆进进出出。
他尤其在意江暮归管卓昔然叫“学弟”。明明是老师和学生,怎么到江暮归嘴里,就成了同一辈分的人。那称呼里透出的熟稔和随意,像根小刺,时不时扎他一下。
至少相差十几岁,装嫩也不是这样装的。
江宿迟不愿意承认的是,和卓昔然并排坐着,就算不说话,那种难以形容的自在和愉快,也让他感到上瘾。心里像揣了只轻盈的蝴蝶,翅膀无声地扇动。
卓昔然把书本盖在脸上,不想看那个在学院里进出自如的江宿迟。虽然江暮归是学院的大股东,说这地方是他家的,好像也没有问题。
课后补习加上江宿迟没完没了的骚扰,他上课下课的时间被江家兄弟塞得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空去推进他的暗恋大计,怎么有机会,去给江暮归留下创伤。
“你没朋友吗?”卓昔然的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声音闷闷地从书本底下传出来,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疲惫。
朋友?这词在江宿迟脑子里过了一遍,先蹦出来的是沈栖楼那张天真的脸,从小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然后是交际圈里一堆模糊的面孔和名字,不用想,卓昔然肯定一个都不认识。
但江宿迟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卓昔然跟那些所谓的“朋友”,完全不一样。不,应该说,卓昔然对他而言,跟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世界被一条线清晰地划开了。卓昔然,和其他所有人,泾渭分明。
反过来看卓昔然,除了跟踪江暮归,干一些不可言说的恶劣勾当,江宿迟就没见过他跟谁有什么私人交情。
卓昔然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鼻尖,几缕不驯的黑发翘起。他指尖夹着的笔根本没碰摊开的习题集,倒是在草稿纸上漫不经心地勾画着。寥寥几笔,一个戴着墨镜和礼帽的简笔小人便跃然纸上。
特征鲜明到江宿迟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
“我朋友多得是。”江宿迟眸色一沉,“看你形单影只怪可怜的,本少爷大发慈悲陪陪你,还不为此感到荣幸?”
一股酸涩的暗流瞬间冲散了午后的宁静。江宿迟只觉得胸口发闷,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柠檬汁的棉花。他猛地倾身,刺啦一声,将那页画着江暮归小像的纸粗暴地撕下,揉成一团,精准地投入几步外的垃圾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丝泄愤的意味。
“你有病啊?”卓昔然终于抬起脸,睡眼惺忪,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去抢救那页纸。
“反正放你这里也是浪费资源。不撕了,最后还不是得代劳?”
自从他自投罗网送上门,卓昔然发现他并非草包的纨绔子弟,便心安理得地将所有课业难题甩了过来。
结果?卓昔然的脑袋依旧像个崭新的空抽屉,对课堂知识一无所知。
卓昔然对此自认为尽力了,他从小的记忆力就比常人更差,他也没有办法。
江宿迟伸手,将软骨头般瘫在椅子里的卓昔然拽起来。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阳光的气息,让江宿迟的心跳漏了一拍。“走,”他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故作轻松,“听说游乐园今天有花车巡游,带你见识一下。”
“唉……下次考试怎么办?”卓昔然叼着笔尾,斜睨着他,眼波流转间带着点暗示。
“知道了知道了。”江宿迟不耐地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你把题拍下来,我在外面给你做。”
“嗯……还有。”卓昔然突然凑近,眼神专注,带着江宿迟从未享受过的热切。
卓昔然声音压低了问:“你是他弟弟,总见过他口罩底下什么样吧?有全家福吗?给我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那个“他”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扎在江宿迟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江宿迟眼神骤然阴翳,不悦之色毫不掩饰,扬手便将卓昔然习题册剩余部分“哗啦哗啦”撕得粉碎。
“丑八怪一个,不及我万分之一。我没有储存他影像的习惯,你这么好奇,怎么不去亲口问他?”他赌气说道。言语间,酸意与戾气交织。
雪白的纸片如受惊的鸽群,纷纷扬扬落下,盖住了卓昔然那双看不出情绪的深眸。
看来,想从江宿迟这里撬开关于江暮归的缺口,无异于痴人说梦。
卓昔然耸耸肩,将心底那点盘算暂时抛诸脑后。也好,跟着江宿迟,总能找到些意想不到的乐子。
当两人抵达游乐园时,夕阳已熔金般沉入地平线,只余一抹瑰丽的紫红在天际燃烧。
游乐园如同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巨大水晶匣子,正缓缓苏醒。一串串暖黄色的小灯泡缠绕在童话般的尖顶建筑上,旋转木马流淌着梦幻的八音盒旋律,棉花糖摊贩前升腾起彩色的甜蜜云朵,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焦糖甜香和油炸食品的诱人气息。
游客们的脸上洋溢着期待和纯粹的快乐,孩童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情侣们依偎着,眼中盛满星光。
可供游玩的时间不多了。卓昔然目标明确,拽着江宿迟的手腕,直奔那盘踞在乐园中心的云霄飞车。
巨大的轨道在渐暗的天色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过山车高速俯冲时撕裂空气的尖啸,与游客们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形成一曲原始的情绪交响。
江宿迟仰头看着那呼啸而过的庞然大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默默将指尖已捏住的VIP快速通行卡塞回口袋。
排队的人流如长龙,穿着各式卡通T恤的年轻男女们兴奋地交谈自拍,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香水的混合气味。
江宿迟从未有过如此接地气的体验,以往出行,他习惯了保镖开道,清场包场,整个世界仿佛只为他一人运转。此刻挤在喧嚣的人流中,感受着陌生身体偶尔的擦碰,听着周围嘈杂的方言和嬉笑,竟有种带着烟火气的新鲜感。
他对这沸腾人间的片刻好奇,甚至短暂压过了对云霄飞车本身的畏怯。
然而,当又一列过山车带着雷霆之势冲下陡坡,上面乘客的脸孔因失重而扭曲变形,尖叫声几乎撕裂耳膜时,江宿迟心底那股熟悉的预感再次升腾。
他扯了扯卓昔然的衣袖,极力掩盖出异样,“真……真要玩这个?”
他家教森严,从小被灌输绝不可在人前失态。尤其在卓昔然面前,想到自己可能露出那般惊恐万状,涕泪横流的狼狈相……简直比死还难堪。
“不然这个?”卓昔然懒洋洋地朝旁边那栋即使在夏日傍晚也透出森森寒意的哥特式鬼屋指了指。
江宿迟的目光在那鬼屋幽暗的入口,和闪闪发光的过山车轨道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对非自然之物的莫名排斥,让他对鬼屋敬而远之,尽管他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已足够“非自然”。或许正因为他了解非自然的事物到底能有多大的力量,因此更想要避而远之。
“我都没玩过。”卓昔然随口应着,目光却被前方一个小女孩手中那朵蓬松柔软,绚烂如彩霞的巨型棉花糖吸引。粉蓝相间的糖丝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的光晕。
江宿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微动,试探着问:“小时候,家人没带你来过?”他自知家世异常,那卓昔然这般寻常人家的孩子,父母竟也未曾带他来过吗?
那握着棉花糖的小女孩,被父母温暖的手掌牢牢牵着,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幸福。
卓昔然在记忆深处搜刮一番,确定没有经历过此般场景,很多童年的事,都记不清楚了。他淡漠回应:“忘了。”
江宿迟识趣地噤声,猜想那或许是卓昔然不愿触碰的角落。
两人随着队伍缓缓向前挪动,离那开放的入口越来越近。他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如浓雾般愈积愈厚。过山车上那些兴奋或恐惧的脸孔,在他眼中开始模糊失真。
他真希望这队伍能无限延长,永远排不到尽头。
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他那个溺水的弟弟,最后看向他时,那双被极致恐惧填满的眼睛。
“那边有卖的。”江宿迟指着不远处的棉花糖摊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我们去买?你喜欢什么颜色?”他试图抓住这根转移注意力的稻草。
卓昔然侧过头,仔细端详着江宿迟略显苍白的脸,唇角勾起带着点恶意的揶揄,“江少爷——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谁怕了!”江宿迟急忙反驳。让他承认怯懦,比登天还难。
他一向依赖自己那近乎预知的直觉,虽然这直觉在卓昔然身边常常失灵,但要他违背赖以生存的信条,仍是做不到。
“我就是,突然也想尝尝棉花糖了。”他生硬地辩解。
“那你去买,我在这儿排着。”卓昔然看着前面只剩下寥寥几人的队伍。已是夜场,排了大半天,眼看就要轮到,现在放弃,今日就要无功而返了。
江宿迟拗不过他,只能悻悻走向摊位。究竟该如何向卓昔然剖白那不安的预感?又如何让他信服自己这向来精准的直觉?摊位上只剩最后一支硕大的粉色棉花糖,甜腻得有些俗艳。他买回来,像个献宝的孩子,递到卓昔然唇边。
“喏,吃了我买的糖,就得听我的。我们换别的项目玩,好不好?我对这个,感觉真的很糟。”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恳求。
卓昔然接过来,敷衍地咬了一小口,随即嫌弃地皱起眉,像吃到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直接将棉花糖塞回江宿迟手里。“充满香精味
齁甜,像草一样难吃。中看不中用,剩下的,送给你了。”
就在两人推搡笑闹间,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闸门,他们即将成为下一趟云霄飞车的乘客。
那支被卓昔然咬了一口的粉色棉花糖,像一件被遗弃的廉价礼物,孤零零地躺进了冰冷的垃圾桶。
卓昔然看着几个刚玩完,兴奋地讨论着要再玩一次的年轻人走出来,终于对江宿迟松了口:“算了,那个海盗船看着人少,我们去换一个吧。我突然觉得,观看别人,体会他们的情绪起伏,比自己上去亲身经历,有意思多了。许多时候,旁观比参与更好。”
江宿迟反而不依,甩开卓昔然的手,固执地走向云霄飞车的座椅。他学着卓昔然的腔调,带着一丝挑衅:“怎么,你怕了?那就在下面好好看着本少爷的英姿。”
卓昔然不在身边,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感似乎也暂时蛰伏了。直觉模糊地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他自己或许能全身而退。但卓昔然的认可,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走向云霄飞车的腹腔。
系上安全带的那一刻,江宿迟心中甚至掠过阴暗的渴盼。
如果真的发生点什么意外就好了。那样,卓昔然就会明白他是对的,是值得依赖的。这样,卓昔然日后便会对他言听计从,他便能在卓昔然心中筑起无上权威。为了这个,自身的安危,可以暂且置之度外。
列车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起初是缓慢的爬升,视野逐渐开阔,整个灯火璀璨的游乐园在脚下铺展开来,如同散落的星河。
这短暂的宁静转瞬即逝。当列车抵达第一个俯冲的顶点,骤然加速。强烈的失重感狠狠攥住了江宿迟的心脏,将它猛地向下拽去。周围的尖叫声像汹涌的海浪瞬间将他吞没。
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翻江倒海。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嘶吼,刮得脸颊生疼。每一次高速转弯,身体都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向冰冷的金属护栏,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移位。当列车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倒悬着冲向最高速时,江宿迟眼前的世界猛地扭曲、撕裂。
天空不再是深邃的蓝紫色夜幕,而是令人作呕的猩红,像浓稠得化不开的血。日月交错,天幕中的主角,变成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吸尽了漫天繁星。
在扭曲视野的尽头,在那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凝固的瞬间,一个穿着白色蕾丝洋装的小女孩,诡异地悬浮着。她背对着他,裙摆在虚无中静止不动。没有任何参照物,但江宿迟无比确信,那里,就是一切的终点,万物的尽头。
下一秒,视野恢复正常。冷汗瞬间浸透了江宿迟的后背。是离心力造成的幻觉?还是……?
遗憾的是,整个惊心动魄的旅程最终平安落地。车厢门打开,江宿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不自觉发抖,胃里还在阵阵抽搐。
卓昔然早已等在外面,看着他这副魂飞魄散的狼狈相,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眉眼弯弯,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哈哈哈,你果然还是怕了,临阵脱逃的家伙。本来以为你会吓得尿裤子,下车就抱着垃圾桶狂吐,现在看你能站着出来,倒要对你刮目相看三分了。”卓昔然的情绪,难得如此雀跃。
江宿迟扶着旁边的长椅坐下,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他扭头看向笑得无比开怀的卓昔然。自己如此难受,竟能成为他快乐的源泉?刚才那诡异的幻象,直觉告诉他,和卓昔然,脱不了干系。
“半路打退堂鼓的是你,现在倒有脸来嘲笑我?看我出丑,你就这么开心?”
卓昔然歪着头,似乎真的在认真比较,然后确信地点了点头,“嗯,比吃到那个难吃的棉花糖,大概更开心一些吧。”
江宿迟望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原来在你心里,我还是有些地位的。”
这章好像校园甜蜜暗恋酸涩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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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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