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赤手空拳/而且并不为此叹息/我即将身无一物……”［1］
佐藤潦草地睡了一个钟头，醒来时听见少年翻动书页和念诵诗句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捡了一个小孩子回家。
实在太不理智了，像他这种连自己都不能养好的人，恐怕是没办法照顾好一个比他更脆弱的孩子。
人们不总是那样说吗？如果不能给宠物提供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就不要随便把街上的流浪猫狗带回家收养。
不，不对。小菅君和小动物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他的内核很成熟，比他这个失格的成年人还要成熟，不知从何而来的权威感也让人无法将他和普通小孩子联系在一起。
不不不，不管怎么说，小菅君也还是未成年人，还是应该在学校里念书的年纪，保护、照顾孩子才是正确的。
不对，啊啊啊啊啊，我在想什么啊，不管怎么说都不该把人类随随便便和宠物联系在一起啊。我真是太糟糕了。
佐藤无声谴责着自己，有些崩溃地抓挠着头发，把睡得很凌乱的一头杂毛抓得像乱蓬蓬的鸟巢。
小菅像猫咪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抱着一本旧诗集，蹲在佐藤面前，歪着脑袋津津有味地观赏他犯傻的模样，并做出以下评论——
“佐藤你，说不定很有成为吐槽役的资质哦～尽管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吐槽的话全在脸上唰唰唰地飘过去了。”
什么“唰唰唰”啊，太恶劣了吧！
“不可以在心里骂我哦，佐藤。”
突然没大没小起来了啊！明明昨天还很有礼貌地叫我“佐藤先生”的。
“反正佐藤已经把我捡回来了，不算是陌生人。”
这样无厘头的对话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否则直到地老天荒都无法结束。不过小菅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完全就是读心术啊。
“是魔法哦，让我能听见佐藤的内心吐槽的魔法。”
“啊？魔法？”佐藤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忽然发现留给自己出门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只好狼狈地爬起来冲进盥洗间洗漱，苦恼地对全程面无表情棒读式回复的少年请求道：“小菅君，拜托你不要再捉弄我了！”
“好吧，那我也出门好了，顺便把书还给高桥太太。”小菅施施然起身，叹着气，把诗集放进衣兜里。
“高桥太太？”
“住在佐藤楼下的邻居啦。佐藤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她请我去她家里吃了点心，还借我书看。”
“噢，我知道了。我出门了，记得照顾好自己啊，小菅君！”
嘱咐完这句话，佐藤就飞奔而去。
留在屋里的小菅少年，也许我们更应该叫他“太宰治”，又或是他未曾为自己改名换姓前的名字“津岛修治”，不过都不重要，他认为名字只是代号罢了。
之前去高桥家做客并不是太宰的本意，他也没有无缘无故接受恩惠的打算，只是看穿了高桥太太想要利用他做点什么的意图，才顺水推舟地跟去看看她到底是要玩什么把戏。
结果很无趣，他是抱着会面临危险的预期前往的，以为是孤身勇闯龙潭虎穴，谁知对方只是想要让他充当不在场证明见证者。
高桥太太想要杀害的只是他的丈夫而已，对于无辜之人并没有迁怒的意思，烤制的曲奇饼无毒无害、松脆可口，配上加了砂糖的热牛奶，算是很不错的招待了。
出于对这顿点心的报答，太宰什么也没说，只是提出想要借走高桥太太家中的一本旧书。
诗集只是随手选中的一本，作者的名字他没有听说过。
这个世界的精神文明发达程度比起他曾经所处的世界高出许多，只要在书店里逛一圈就能发现曾经听说过的异能者的名字在这个世界里都是知名小说家和诗人，连他自己都是其中一员呢。
这也是为什么他为自己重新捏造了一个名字，他可不想被认定为是“太宰治”的狂热书迷，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要把胃袋里的内容物都呕出来了。
也正是这刻意地与同名文豪割席的行为，太宰并没有注意到，事实上“小菅银吉”也是小说家津岛修治曾经使用过的笔名。
5
太宰敲开了高桥家的门，高桥太太站在门后，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太宰却知道她并不打算让他进去，以免干扰她的复仇计划。
对待这样的女士，太宰一向体贴，他把书递到她手中，便离开了。
关于如何利用佐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太宰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补齐。在佐藤为学业和生计奔波的时间里，他可以慢慢地思考，感受那诗魂的残片在脑海中滑过时带来的震颤。
这个世界很和平，不会走在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大开杀戒的异能者，也不会因为误入黑手党的领地而被押走、关入囚室、遭遇刑讯。
这个世界很混乱，哪怕都是没有超凡能力的普通人，国民也过于武德充沛了，一点小小的矛盾就能引发巨大的犯罪激情。太宰来到这个世界不足一个礼拜，却已经见过几十起尚未形成却又已成定局的谋杀。
真是可怕啊，这么看来，即使全世界都是普通人，也无法阻挡人与人之间彼此伤害。战争与杀戮无可避免的。如果在从前的世界，恐怕会出现认为异能力消失可以带来和平的理想家吧，真想让这种人和自己换一换，他来见证普通人的罪恶，自己和世界一起毁灭，这岂不是更好的安排吗？
不管怎么说，得想办法让自己拥有“身份”，像昨天那样随随便便就把菜鸟警官哄骗过去的事，不可能永远都能成功复刻，与其到时候为圆谎而苦恼，不如先下手为强，替自己捏造一套身世背景。不过也得好好安排才行，即使将来使用其他手段更换了身份，也总会有人能查出来的。
说起来，是年代因素还是世界科技水平有差异呢？总觉得这个世界的网络技术没有那么强，或许骇入国民系统也是可行的吧。
太宰这样想着，穿过马路时，与一个赭色头发的少年侧肩而过。
一种隐秘的直觉在赭发少年心中闪过，他回过头，一把抓住太宰的手腕——
“喂，你叫什么名字？”
啊啊，难道我误入了滥俗青春动画电影片场吗？怎么会有人在人来人往的斑马线上抓着陌生人讲这么羞耻的台词啊！太宰腹诽。
“我明白了。跟我来吧。”太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脱离少年的桎梏后，维持着冷漠的表情，转身向少年原本要去的方向走去。
少年只是愣了一下，或许是坚信自己并不会因此陷入险境，便跟上了太宰的脚步。
两人一开始只是沉默地在街道上走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少年提议去他现在住的地方，太宰同意了，又由少年领路。
两人最终来到一家汽车维修厂，少年按响了隔壁挂着“萩原”铭牌的民居的门铃。
门开了，一个主妇打扮的女人看着太宰和少年，她先是笑眯眯地感谢了少年：“如果不是中也帮忙的话，都不知道今天该怎么办才好了。”
又说：“中也出门买菜的时候已经交到新朋友了吗？很厉害哦，研二刚才发烧说梦话都在担心中也呢。”
名为“中也”的少年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啊，那个，都是我应该做的。”
发展到这里，很多事情在太宰眼中已经一目了然——与著名诗人相似的姓名、异于常人的外表、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这个名为“中也”的少年，毫无疑问，是异能者。他应该是落在了这家人附近，然后就像流浪狗一样被热心地捡回去了。
太宰对“母子”二人的温情互动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平静地扫视屋内的摆设布置，大致了解了这家人的经济水准，认定他们绝无可能再多收留一个成长期的少年，就算他们乐意大发善心，自己也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因此，离开佐藤以后自己的去处恐怕还得斟酌。
“唔，他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和我是一样的人。”中也又和萩原太太小声讲了几句，“不过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也是小中也这样的魔法师吗？好厉害！”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被喂养了几天就什么秘密都抖出去了吗？！
“不是魔法，是异能力啊，异能力！”
啊，这不是越说越多了吗？太宰越听越觉得没办法和笨蛋交流。果然，这里绝对是不能多做停留的。呼吸了有笨蛋存在的空气也会变成笨蛋吧！
6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可喜可贺，中也小小的脑袋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被他带来的人了。
“太宰，太宰治。”
“哇！居然是叫这个名字吗？说不定小治能够和小中也你成为好朋友呢。对了对了，不要欺负他哦，总觉得小中也会半夜冲进小治家里把小治吵醒然后骂一顿呢。”萩原太太微笑着说出了很不得了的话。
“都说了不要再把历史上的人和我混为一谈了啊！”中也的理智又蒸发掉了，像是烧红的蛞蝓一样蹦蹦跳跳，吵得人头疼。
“那么治君的魔法是什么呢？让我猜猜看……”萩原太太思索着，自顾自地抛出几个答案：“［逆行］？［斜阳］？［奔跑吧梅洛斯］？”
“［人间失格］。”太宰截断了她的猜想，直白地吐露了答案。“不是什么特别的能力，只能让其他能力都无效化罢了，除此而外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差别。”
也不知萩原太太想到了什么，她一脸怜爱地看着太宰，大概和那本名为《人间失格》的小说有关吧。太宰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直接逃走，只能忍受。
“这不是很厉害吗？”萩原太太说，“我总感觉小中也把我们都当成脆弱的瓷器了，一直小心翼翼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我们。我们都很担心他交不到好朋友呢，现在有小治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都是魔法师的话一定能说些和我们交流不了的话题吧。”
“我想和中也单独聊聊，您还要照看病人吧，请放心，我不会打扰太久的。”太宰说。
“那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哦。”
两人脱了鞋子，走进屋内。中也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又招呼太宰也坐。
“中原中也。”太宰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开口。“中也的名字是‘中原中也’吧。”
“那又怎样？”中也满不在乎道，“我的确叫中原中也，就像你叫‘太宰治’一样。”
太宰定定地看了中也一会儿，也就两三秒，他接着说：“中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吗？”
听见这话，中也竟沉默了，神色里透露出一点慌乱。太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不自然，却没有点明，而是继续说：“或许是［人间失格］与一般的异能力不同，我所拥有的异能力堪称异端中的异端，被动的无效化让我看见了世界的终末。”
“明明前一秒还是风平浪静的日常，后一秒整个世界都被定格住，然后就像是不断褪色的漫画一样，我所能看见的一切都像是被扔进粉碎机里的废纸。人类、建筑、物品……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我也会死掉，可我只是莫名其妙地昏迷，又莫名其妙地醒来，然后就到了这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中也，你应该已经听明白了吧。你的异能力一定足够特殊，或者你本身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你也会出现在这里。”
中也有些犹豫，如果是从前，他断然不敢轻易告知他人关乎他身世的秘密。可在这个新世界里，他和太宰似乎变成了最贴近彼此的人，哪怕他们从前并不认识，更不熟悉。
所以他只是纠结了一会儿，很短暂的一会儿，便慢慢地说道：“你……你知道荒霸吐吗？”
无数信息在太宰头脑中飞快地组合、否定、重组，形成或清晰或模糊的推理——斗尖荒霸吐？这是传说中寄宿于神枪中的神明，如果在这个世界，指的就是某位国津神，但如果放在从前的世界里，那应该是某个异能者或者某种能量体。不过，这和中也又有什么关系呢？
中也没有回答，转而询问了太宰一个新问题：“你知道擂钵街吗？”
“略有耳闻。”
“看来你并不是横滨人啊，真是幸运。”
“原本打算去的，谁知道刚被绑上船，世界就毁灭了。”
“你……算了。”中也差点被太宰的话噎住，情绪都不连贯了。长期混迹贫民窟的他听出了太宰故意被绑架，想蹭人口贩子的船只到横滨的意思。他见过很多不要命的人，但这种类型的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擂钵街，那个深坑，就是我的诞生造成的大爆炸形成的。我，就是荒霸吐。”
［1］出自中原中也《秋日狂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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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宰、中也、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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