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松田家和萩原家气氛大不相同。萩原一家的人身上都带着友善的特质,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的感受,至于松田家,太宰暂时只见到了酒醉初醒的松田先生,但屋内缭绕着的疏离、冷淡的空气却仿若实物,让他莫名地安心起来。
这种亲子间的疏远、家庭的冷淡,不是出于爱的缺失,纯粹是松田父子性格缺陷造成的。太宰心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看起来很自由。比起毫无爱意可言,只把子女看作所有物的家庭或家族来说,松田家简直是好得过头。
松田先生还沉在酒意里,很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是否上过学?喜欢什么东西?将来想做什么?太宰没有撒谎,只是说得含混——上过学(仅限于国小);喜欢螃蟹(其他听起来太过分的就算了吧);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还没有想好(如果不是来到这里可能会随随便便地变成少年黑手党然后随随便便地死掉)……
太宰规规矩矩地答完,松田先生看向他,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竟显出一点犀利的审视来,只是转瞬即逝,叫人怀疑只是错觉。但太宰是不会弄错的,在情绪、心理、人性这方面,他有着独特的天赋。
啊啊,真是可怕的直觉啊,该说不愧是拳击手吗?简直就像是野生动物。
太宰的脸上挂着很乖巧的表情,像是佩戴了一张可爱的面具,是他曾经居住在那座位于青森的宅院里常常会使用的那种,谁也看不出他竟然在心里暗暗吐槽。
之后就是萩原太太和松田先生的交谈了。太宰跑到门外,凑到中也耳边故意说了些会让人不高兴的话,惹得中也和他追打起来。
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太宰比划了一个休战的手势。
中也本来也谈不上多么生气,只是太宰一直在跑动,上蹿下跳的样子让他觉得拳头发痒,这才一直和他嬉闹。
于是中也停下了脚步。太宰没有明言,他仍然意会了这是要“谈一谈”,示意对方尽快开口。
“呐,中也。”太宰走近了一些,“说起来,有一件事,你还没有考虑过吧。不论是萩原家还是松田家,其实都算不上多么富裕。尤其是萩原家,本身已经有两个子女,现在还要负担养育你的费用,恐怕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加拮据的。松田家只有一个孩子,但未来将要面临的压力恐怕也不会轻松。就算是我,也做不到让别人这样养着我啊,如果只是活着就会给人添麻烦的话,还不如干脆死掉。”
但凡太宰想要让人信服,他是绝对做得到的,那已经不是单纯的说服的力量了,近乎于蛊惑。如果是在原命运线中的几年后,太宰的用词只怕会刻薄许多。然而此时,他只是用那种完完全全信任对方的眼神和软绵绵的口吻向中也倾诉着,像是中也这样以保护者自居的人,根本没办法辜负这份信任,只能认真听他说下去。
“我并不是劝中也离开,也不打算让中也从此节衣缩食。对于善人来说,既然选择了让我们成为家庭的一员,那就是做好了负担我们生活需要的觉悟。但中也,我知道的,你同样也不忍心看他们因为这份额外的支出而陷入窘境吧。所以,为了让大家都能获得更轻松的生活,我希望可以和中也达成合作。”
中也:“合作什么?”
听到这里,中也终于生出了一丝警惕。他并不担心太宰会坑骗他,只是不希望他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安心,对于中也来说,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当太宰全心全意地想要做成一件事时,他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真心认为自己获益颇丰的,即便太宰在中也心中已经留下了“阴险”的印象,但听完他的计划以后,中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头脑的确灵活,计划可行性极高。
萩原太太出门时正看见两个小少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讲话,像是看见了两只小动物在玩闹,她心里软软的,隔着一段距离观赏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对于生长在普通人社会里的萩原太太来说,她永远也想不到太宰与中也二人谈论的话题竟是如此的不天真童趣吧。她只能想象,两个小魔法师在说一些非常神秘的,有关魔力、召唤以及占卜之类的事情。谁能知道,就在她眼皮底下,两名少年居然已经初步决定了第一桶金的来源呢?
11
为收养流程费心是成年人的事,太宰无所谓最后是否能够成功,在萩原家用过午饭后,一下午时间就把研二和千速的课本都看了个遍,家中关于机械的书籍也都大致翻阅了。
“比我想象中简单很多嘛。”他评价。
研二头上又换了一块退热贴,现下他的烧开始渐渐退了,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他脸上戴着口罩,蹭到太宰旁边,看着太宰飞快地阅读,问:“小治是在说课本吗?”
太宰看了他一眼,说:“是啊,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跳级,虽说上学这种事情很无趣啦,但一般人至少都得上完国中吧,否则不就是违法了吗?”
“诶?原来小治这么厉害啊。”研二说。
虽说是法律更加完善的世界,警方也比从前在横滨时更加负责,但很多时候也能感受到独属于人类的私心和利己。如果严格遵守法律,这两家人不一定能够符合收养的标准,但不知是人情还是利益的交换,也可能是相关部门管理松散,等到松田阵平放学时,手续竟已全部办好了。
松田阵平没有回自家去,而是直接跑来了萩原家。他还不清楚,父亲给他领回来一个兄弟,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大吵大闹的。
“喂喂,这家伙是谁啊?你们最近喜欢四处捡人回家吗?”阵平嚷嚷道。
太宰瞥了他一眼,没把他放在心上。他想的是,似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中也了,这样可不行啊,明明那么可恶又那么讨厌,随随便便地给人留下超级深刻的印象,却一言不发地跑掉,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的。
“所以说这小子到底是谁啊?”
“是小治哦。而且不是我家的,是小阵平家的!”
“哈?老头子疯了吧!”
“不可以这么讲啊,会让人伤心哦。”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啊。”
“遵命——”
真是笨蛋二人组的笨蛋对话。太宰把书本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像是平安时代殿上以桧扇覆面的公卿,“我是没关系的哦,就算松田君要把我赶出去,我也可以找到废弃集装箱什么的住下,不至于活不下去,就算死掉也不会让人想到和松田君有关系。”
研二和太宰互相看了看。他几乎到达了生命的绝险时刻,就算高情商如他,也没办法在这种近乎于哥斯拉大战八岐大蛇的战斗中完好无损地存活啊!太过分了,居然要让一个病人来调解矛盾。
但是,此时太宰的神情看似不经意,看似是在进行浮夸的表演,却又的的确确有一点当真的意味。研二不自觉心想,小治果真很寂寞吧。如果纵容小阵平随性地讲话,恐怕会给小治造成极大的伤害。不是常有那样的故事吗?将一张纸揉皱后,即使后来再抚平,褶痕也无法被消除;打碎的瓷器即使重新拼补完整也会留下裂纹……
但阵平是不吃那一套的,忧郁、脆弱,在他眼中毫无被怜惜的价值。或许他的内心深处是很痛恨代表着“无力感”和“被动”的特质的。童年时代遭遇的不幸让松田阵平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抗争,如果要对不公平、不正确的事卑躬屈膝,他宁可让人觉得他是叛逆的坏小子。
从这一角度来看,此人的内核其实有些近似于还没有脱离家族的坂口安吾。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坂口安吾已经成为了无赖派作家的代表,太宰也没有机会认识一名会和他成为友人的多面间谍了。
阵平对太宰的回应只有敲在他头上的一拳。
他的观察力和思维力不及太宰,但和研二也是同一水准的。研二可以捕捉到隐藏在太宰情绪中的一丝真情实感的孤独,阵平却察觉太宰的动机是要激怒他,或许想要试探什么。不管怎样都无关紧要,太宰想要挨揍就挨揍好了,反正打不出问题来。
太宰被一拳头揍倒,书本像蝴蝶般“哗啦啦”扇起翅膀飞在空中,又被研二接住。太宰狠狠看着阵平,不可置信地把眼睛瞪圆了,躺在榻榻米上捂着脑袋扭来扭去,大声挑衅:“诶——难道你是动物园里逃跑的大猩猩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以后不会一日三餐都要吃香蕉吧!”
阵平看出他不是打架斗殴一道的高手,力量不足,顶多敏捷了些,于是扑上去和太宰扭打起来。两人鸡飞狗跳的样子实在有趣,研二起初还担心出事,尝试把两人分隔开,未果,发现他们闹不出什么事情,才兴致勃勃地坐在一旁当起解说员来。
12
最终还是中也叫停了这一场“比赛”,他的手段简单粗暴,一人一拳头,公平公正地把两方都打趴下,也就没有人再能爬起来闹事了。
他两手揣在口袋里,俯视三人,个头小小的,气势却像是在领地里发现不听话的小羊的大家长。
“就算要打,也不应该把家里弄得一团乱啊,混蛋。”
的确,他就是这样的类型。因为知道不会发生严重的流血事件,于是放任松田和太宰打闹。如果在拳馆里搏斗,就算有人被揍得骨折、爬不起来,他也只会认可其中的战斗精神吧。但在家里,这样的事情就是不被容许的了,因为家是供人栖息的场所,蕴含着温情、和谐、团结等等美好柔软的概念。
“真会给人找麻烦啊,你们两个松田。”
“什么叫‘两个松田’,我才不要和大猩猩相提并论!”像是触发了关键词被激活,死鱼状态下虚弱无力的太宰一跃而起,对中也野蛮粗暴的分类法发出严正抗议。
阵平挨的那一拳比太宰力道更重,只能躺在研二的腿上抱怨:“他是什么打到血条见底就会自动满血复活的怪物吗?到底谁才是大猩猩啊?”
“不许吵了。”中也说,“我和那个谁的学籍据说也已经办好了,之后会作为转学生去上学。”
“区区中也太没礼貌了,难道我是什么不能说名字的魔王吗?”
“‘区区中也’的称呼是没有必要的吧,还有我就是不想喊你的名字啊,太肉麻了,恶心!”
“呕——你觉得我恶心?我还觉得中也恶心呢,暴力蛞蝓!坏狗!满脑子肌肉的超小型野生动物!”
“越说越离谱了啊,你小子。你也没比我高大多少吧,你这条瘦弱独眼流浪狗!”
“你说我是狗?眼睛完全瞎掉的话不如抠出来捐给其他有需要的人吧,至少还可以赚取一些恶心的名声呢,都市传闻也会变成‘看不见的慈善矮人精灵吧’,用显微镜说不定可以看见哦。整个屋子里最像狗的另有其人才对,那边的研二君可是非常非常非常期待和中也一起组成狗狗家族哦~”
研二和阵平挤在一起,两人还维持着一人给另一人膝枕的诡异姿势,试图一点一点挪移出战场中心地带,又担心被二人的风暴扫尾。
“哈哈。真是活泼呢。”研二说。“不过小治没有扫射到小阵平果然还是已经把小阵平当成家人了吧,毕竟家人就是只能让自己欺负不可以被其他人欺负的存在啊。”
“闭嘴,不要再说这种让人羞耻的话了。”阵平说,“你就半点没觉得可耻吗,已经被人当成狗了啊!”
“这不是挺可爱的吗……小治虽然情绪高涨,但还是是有分寸的,大概。”
“你……算了。”
虽说狗狗是人类的好朋友,但人与狗无法真正理解彼此,既然选择和萩成为友人,那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松田阵平郁闷地想。
不对。
他怎么会这么流畅地开始对萩狗塑了?这种顺畅得仿佛已经经历过千千万万遍的思维方式,只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小治”,听他和别人吵了一架,就被植入了他的头脑中。
这是何等高污染的思维病毒啊!坏了,他,松田阵平,竟在不知不觉之间,毫无防备地染上了狗塑病毒。听起来太怪异了,难道这就是萩之间一直念叨的魔法?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是动物世界产出的魔法吗?那个谁其实是什么魔女养的黑猫吧。
太宰和中也的吵闹声已经停了下来。阵平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杵着一个一直一直在凝视他的人。他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呼吸声和心跳声也几乎听不见,身上更是没有气味,所以走神的时候才会觉得身前是一团什么都不存在的空气。
太宰用他那没有被绷带遮盖住的漩涡般的眼睛看着他,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轻轻地说:“阵平君,刚才一直一直在想着很没有礼貌的事情吧,思考的声音太吵闹了哦,烦恼得让我都没有心情去逗矮脚狗玩了。”
阵平大脑宕机,还没等他产生出恐惧、震撼、惊奇之类的心情,太宰已经被一只手又快又准地抓过去,一把拖走了,屋内只留下中也骂骂咧咧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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