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没亮,季陵内急,打上灯笼就去了茅房。
他放完水出来,猛得撞上个人,全身骤绷退到木门上,提灯一瞧,是穿着里衣的佟盛。
“好歹出个声儿,”季陵吁了口气,提了提裤子说,“吓死了你赔吗?我好了,你去吧。”
他作势要让道。
“那样死太便宜你,”佟盛的脸一看就是怒气积压已久,他一脚蹬在墙上拦住季陵的去路,说话都露着冰刺,“你教养全无,尊卑不分也就罢了!主君碰不得酒,你让他喝成这样?你该死知不知道?下回跟你出去,再如昨夜一般,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季陵扶门笑了,他说:“要砍也是先砍你,领俸银的人是你,交差事的也是你,跟我一个打白工的算不着。他喝不得,我就活该成酒闷子?你们安平王府就这个道理?”
佟盛怒道:“你再伶牙俐齿也快不过我手里的刀!”
季陵伸出脖子:“来,朝这儿砍,躲一下算我孬!”
佟盛手还没够上,就听季陵吊起嗓门喊:“杀人了啊!杀...”
佟盛立即捂住了他嘴,拧着眉头问:“不是不怕死吗?”
季陵跺了他另外一脚,佟盛吃痛收了脚松了手,季陵趁机说:“我没讲过那种傻缺话,我只说不躲,又没说不喊。”他清了清嗓门,又待发作,“杀......”
“闭嘴!”佟盛指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算你狠!”
季陵拿两指抵开他的手臂,翻了个大白眼儿,大摇大摆走了。
早饭时候,佟盛说是去投贴,实际是不想看到浑子。季陵搅着碗里的粥,眼睛却直往上座瞄。
陈余铭剥着蛋壳,他肚子已经塞两个下去了,见季陵视线扫过来,赶紧解释:“我爹说我长身体,得多吃点儿!”
“吃吃吃!”季陵把自己跟前的那份一起推了过去,说,“要是吃不完,给你家陈大人带回去。”
陈余铭扒到眼前:“带回去就坏了,你饱了么?那我都吃了,谢谢季兄。”
真是物以类聚,季陵扯了扯嘴角。
正座的崔洝辰一脸平静无波,筷子轻拿轻放,目不斜视,一点儿音都没有。
季陵就那么看了半天,觉得无趣,两三口把粥喝了,拍拍屁股想走人。
“去哪?”崔洝辰擦完嘴问。
季陵回过头:“玩啊!”他猛然想起什么,伸出手,“拿来。”
崔洝辰抬起头:“什么?”
“刚戒,”季陵看着崔洝辰指缝中的戒指,两眼放光,“别给我说你都忘干净了。”
崔洝辰顶想给自己一巴掌的,昨天怎么能这么昏头!
“给!”他取了戒指抛给季陵。
这东西一看就是稀罕货,不宝贝,崔洝辰怎么会不离生?给得这样轻易,季陵忍不住有些狐疑,默默等了会儿,发现对方真的没下文,便兜着戒指出了门。
陈余铭带着书,他在外也不敢懈怠,怕回去答不上先生的话要挨骂。
佟盛办完事回来已是午时,他站在首下,恭身汇报:“主君,今时恰逢望日,依俗乃过佳宴期,拜帖送得极为顺利。卑职已将席设在崧晖楼,只是主子昨夜才吃酒……”
崔洝辰以茶清腹,他早饭后在院子里练了会拳脚,现在酒气散完了,人很精神,他问:“无妨,杜简可有知会到?”
“贪钱的人最好说话,他必定会到。”佟盛十拿九稳。他也见过大大小小不少朝中官员了,像杜简这样没羞没耻直接开门收钱的还是够稀罕。京官多少要点脸,杜简早把脸一起明码标价,直白多了,跟没必要周旋的人周旋,那是浪费自个敛财的宝贵时间。
“别让我的钱白花,”崔洝辰提醒他,“看紧些,这样的人没诚信可言,他要不去,我就亏大了。”
佟盛前脚刚走,后脚季陵就提了只烧鸡回来,家里厨娘手艺太精细,吃多了起腻,他出去弄个外食解解馋。
待到更衣赴宴,已近傍晚。
赀州依着水运,息着过半盐商还有不少茶商,财政富盈,一路下来,均是亭错驿交,馆满人织。
和风鸣蜩,酒香四溢,堪比小邺京。
崧晖楼离宅穿街走巷两刻钟,三层楼之间比邻里的馆子都要挑高些许,占地甚广,馆旗牌匾异常醒目。
打远,掌柜瞧见佟盛领着三人走过来,就很有眼色的迎上最前面的崔洝辰,躬身一礼道:“季公子,宴已备妥,已有不少商爷在里边了。”
崔洝辰颔首:“有劳。”
“郎君客气,”掌柜边让道引路边说:“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尽可告知小人,楼里楼外都已备足伙计,随叫随到,欸,这边.....留心脚底。”
席开五十桌,占尽一、二两层楼,崔洝辰立于一楼平台中心,将上下左右一揽无余。
他抱拳向已至宾客致礼,佟盛替自家主君先行招待。
不多时,官轿停在馆前,杜简短手执袍,由人掀帘扶臂下了轿。
崔洝辰开扇,淡定的缓步出迎,襟袍小动鬓发如墨,削刻似的眼眉带着浮光瞟了过去。
既然是给人撑场子的,杜简自然不在拿乔,崔洝辰的踱步尽是豪商气魄,他的皮笑里冲得都是往后流水般的银子。在众人看来,这外来户与杜知州定然交情匪浅,才会执手相携。
将杜简迎上主桌片刻,馆内一会就又涌入了不少的人,商主进馆就向杜简致礼,然后各寻所位,满眼望去全都是探究的目光。
“惑人者无逾利也。利无求弗获,德无施不积。”崔洝辰沿阶而上,伫于台中,紫灰缎地袍子配鹭鸶白玉銙很是衬人,他执扇说,“相信诸位皆知集众才能势强,广交好友百利而无一害,你们能来洝辰荣幸之至,赀州好客地灵人杰引人心向往,幸得杜大人引荐得以识得各位商贵前辈,今日小聚,感谢大家莅临厚爱。”
佟盛递上酒盏,崔洝辰接过。杜简也抬脚上前,提起酒盏附声道:“季公子乃当世难得才俊,初来赀州,望各位同仁相辅相成,共筑锦绣家业。”
酒杯交错,应和之声此起彼伏,混以丝竹,崔洝辰算是让赀州商界知道了这么号人物。
几位腆着巨腹的掌户饶着崔洝辰和杜简二人,借着酒兴,介绍这一隅茶情。
两杯下肚,红云便上了陈余铭的面颊,他指了指其中一个掌户的腰坠道:“蒋公抱玉握珠,雅人深致。此玉质地非凡,剔透晶莹,可是羌芜的籽料黄玉?”
“哟”蒋公笑着侧头看了过来,来了兴致:“这位小郎君面嫩得很,却懂这个?”
他一把扯下佩玉递到陈余铭跟前说:“那你仔细瞧瞧?”
“这…..” 陈余铭惧觉唐突,犹豫了下便双手接过,看了起来,“蒋公定是十分爱惜此玉,盘得膏腴油润,其色为甘黄且鲜艳丝毫避白,真是难得的极品。”
“好!好!好!”蒋公酒逢知己,立刻开怀道,“整日茶堆和帐薄里打滚,想找个人磕个趣儿都难,小兄弟是何方人士?”
崔洝辰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下,陈余铭赶紧躬身道:“在下是季公子的表弟,叫陈余铭。”
“那小兄弟既然懂玉,可会看此物?”蒋公旁边的人从袖袋掏出一方小盒道,“我今日刚进的一寒泓,可否一品?”
“在下学书浅薄,只知皮毛,见笑了。”陈余铭小心的接过砚台,先感其重量,而后开了盒,此砚不似平常的漆黑,而是一片青绿,瞧了一会便双手还出道,“不知是不是端砚中的绿端?通体冰纹如水绕山,似梦似幻。此砚甚稀,林公有福了。”
崔洝辰微不可闻的翘了嘴角,只觉得傻人有傻运,左一个小兄弟右一声小郎君的开了局面,也省了自个少吃两杯酒。
要说这书塾学堂,还真是得分京内京外,赀州此类地界先生侧重文学古籍,一切都向朝试看齐。而京内的先生除了教授这些,一般的名器文玩,墨宝香案之类的也是必学之课。崔洝辰这种王室贵裔所学就更多更广了,君子六艺,必通天文地理,骑射枪械。
崔台敬甚少归家,崔洝辰一举一动能养得这般不同,除了程恩兆悉心教导外还有兵马指挥使许谬谨本详始的功劳。
他甘当陪衬的站在一旁,看着一圈人围着陈余铭寻东问西,一场酒宴变成了鉴宝大会。气氛一经活络,大伙儿自然就亲近了不少。
佟盛覆耳于他低声交谈,详细介绍这堂内大大小小的茶盐掌户,其他众人邀着酒把着杯尽兴开怀。
人一多就吵,季陵不喜跟人称兄道弟,远远蹲在廊下逗主家的猫子玩儿,那猫被喂得滚圆,伸个爪子都慢吞吞的。
走堂来回上菜,那些冒着热气的鱼肉挨个儿放在桌上,季陵闻着味道来了胃口,正要起身,便听得后边人说话。
“哪个堂子里的啊?兄弟。”
被问的人支吾了下,犹豫道:“雀缇弄口,鼎福茶铺的。”
季陵瞅了过去,只见桌上众人收了声,互相在给眼色,很是鄙夷。
自称鼎福茶铺的人尴尬得放下了筷子,找了个出恭的理由离了席。
季陵原以为就是个平常蹭吃喝的事,没太在意,但那人经过身边时,季陵敏锐的察觉这人脚步轻盈,跟他壮硕的身量体格不符,明显是个练家子!季陵马上从侧面不动声色的跟了过去。
即便季陵动作再谨慎,但还是让那人觉察到了,刚出门,那人便闪了个身入了楼间窄巷,一到底便借力一脚跃上墙,后边儿是柴房,季陵撩起袍角跟着一脚紧随不舍,现下所有人都堆在厨房那头去帮忙了,柴房一角便空了出来。
季陵还没落地就见那人要往屋子里窜,他足尖刚触及地面便借力回弹,凌空翻了个身,一脚往人后背上踹过去。那人后背像长了眼,机敏侧身躲闪,堪堪避过了这一脚。季陵踩空落地,迅速回拳,那人再次俯身躲闪,在他蹲下地的那瞬间,季陵的腿已经当头落下!那人想要滚身,却让季陵的膝盖抵得死牢,下一刻,他的咽喉突感冰凉。
“狡诈!”那人恨恨的说,“你出假拳!”
如果他刚才接过那拳就能稳占上峰,因为掐他咽喉的人好像出拳力道并不足,他失策了!
“又不妨碍我拧断你的脖子,”季陵说,“只防守不进攻,哪门子的功夫教你这么做?”
那人挣扎了下,发现徒劳,就开始装死。
“说不说? ”季陵猛然使力。
“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那人睁开眼,视死如归的说,“反正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季陵猛的把人砸在墙上,倚墙的柴木撞了一地:“是贺秋?”
那人盯着他,没反应。
季陵拿膝盖怼了他肚子一下,那人满脸痛苦,季陵继续问:“还是杜简?”
“跟杜大人没关系!”那人想吐吐不出来,咬牙说,“你莫要诬赖好人。”
“好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能叫你这般颠倒黑白?”季陵作势又要抬腿,“还不说实话?”
“你要不要钱?”那人生怕季陵再来一下,转过头说,“五百两,只要绑了杜简,在他手上要个人,事成之后,就给你五百两。”
季陵看了他眼睛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是贪婪:“那么大个官儿,你说五百两?当市井摆摊卖白菜呢?五千两!这里边还有你自己的命。”
那人直接脖子一抻:“那给个痛快好了!”
“你要他手上什么人?”季陵说,“我看看有没有给你还价的余地。”
“就一下人,风烛残年的下人,”那人说,“费不了什么工夫,值不了你要的那个价。”
季陵问:“听你这么说,也不像值五百两的样子,还不如绑了杜简叫人来赎身还要得多点。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不老实,你就去跟阎王爷讨饶吧。”
“我......”那人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脖子一歪,脉息全无!
季陵连忙掉头攀上墙追了出去,奈何那头是来时的闹市,只要人一跃下去,便再难寻其踪迹。季陵左右扫了眼,叹了口气重新掉头回了院子,适才那死人就这么会儿也不见了尸首。
淦!!调虎离山!
恰巧,席散,各自归家。
陈余铭这一晚好似众星拱月,回去的路上焰升三尺,好不得意。
季陵走在后面,思前想后,疑窦丛生。
待佟盛和陈余铭以及一干下人各自散去之后,崔洝辰叩开了季陵的房门。
季陵眯着眼,看着门口准备进来的人,似笑非笑的说:“主君,外边儿月黑风高,孤男寡男的共处一室,不怎么合适吧?”
“这话说得,像是你对我有什么别的意思似的,”崔洝辰关门时回头瞥了他一眼,动作却不停,自顾自的坐到案前,不在意说,“我是个正人君子,不做投怀送抱的事。不要怕,过来,把茶续上。”
啊,是正人君子啊?三更半夜说这种话,确定不是讲给鬼听?
季陵开了窗,抱臂靠在窗棂上,远远的看着他抖袍跪坐,双手覆膝,面朝茶盏头也不抬的命令道:“过来,看茶。”
季陵咬了下下唇,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面对着他也抖袍跪坐,不过他没有打开茶饼,只用木勺盛起桌案上陷入的滚水盅内的烫水,放到崔洝辰的盏里。
“入夜不要吃茶,来杯水就好。”他给自己也起了一盏后,将身体调整舒适坐好。
“懒到如此有理,”崔洝辰捞起茶盏抿了一小口说,“罢了,就当我真领了你的好意。”
季陵轻笑了下,一双杏眼灵动万分,他戏谑道:“水又不是酒,就算喝个三十杯顶多跑几回茅房,喝完又不会抓心捞肝去惦记着女人的身子,还得装模作样吟诗作赋的强。”
崔洝辰挑起一眉,回敬道:“花酒嘛讲究个风雅二字,大家就是这么玩儿的,你学会了么?下回再带你一起喝。”
“你一个人喝就行,毕竟我看着都饱了。”季陵也抿了口水,寡淡的咂舌,蹙眉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想要什么怎么喝尽管去喝好了,干嘛要把话说得这样弯弯绕绕?”
“你若不绕,方才离席做什么去了?”崔洝辰栖身凑近了些许。
季陵笑出声:“出个恭而已,难不成主君也要管?”
“嗯…..”崔洝辰撑肘,看着那双映着烛火的双眸,把嘴角弯到恰到好处的角度道,“都是我府中人了,管不得?”
惑人者无逾利也。利无求弗获,德无施不积.--《止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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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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