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
林时晏持剑横斩，一声令下柏雩风收势提笔，穆寒笔笔尖弯软一弹，在空中画出的墨色扩张放大，从头顶穿过柏枝连的身体往打下去。
轰然一声，从断裂处还在往外重新生长的根根长藤，顺时间疲软的坍塌在地面，应声激起周围的层层雪片。
雪片缓缓飘落，柏枝连费力睁开眼。在腾起的一片白雾茫茫中，他逐渐清晰的意识终于又忆起了这张熟悉的脸庞。
……父亲……您又要再次将我抛弃吗。
诚然他这次连开口的机会都没争取到，结局依旧一成不变。
柏枝连任由魂体飘在空中。天地间的景色不再白雪皑皑，转而是赤红色的天际一望无垠，任由块状尘灰洋洋洒洒。他凝视着脚下同他一样的数百幽鬼藏匿于深渊之下，纷纷在为死后邪气所带来的折磨在痛苦哀嚎，心里是既悲凉又空荡。
结果还是回到了这里……
柏枝连张望四周——
‘活人！’‘是活人身躯！’
这下柏枝连的魂体一出，空着的原身自然成了附近游魂眼中的香饽饽。它们叫喊着，争抢着，疯狂的向下涌入。
千万游魂，不想投胎，不愿消逝。仅凭着执念在相互之间争抢一具活人身躯，苟延残喘。
‘也是。附着在这种荒郊野岭的人最不容易出现岔子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算坏事，柏枝连魂体虚弱到连这些孤魂野鬼都懒得再多瞧上一眼。他没了心思再看。下面那么旺盛的仙家之气，烫得他都魂体难捱，那些游魂既然想闯，在互相拼个你死我活之前，应当也提前做好了被碎魂的准备。
倒是不用再打上一架，正好落得清闲。柏枝连琢磨着前尘往事皆如浮生若梦，既是无缘，再强求也无用。还不如趁现在尚未消逝，该考虑去哪儿寻原主的魂体吧……如此，世间之事便与他再无瓜葛了。
‘嗯……要是运气能再好点，顺带找到我前一具的木偶躯壳就好了。’柏枝连许愿到。不然之后等待魂体消逝的时间里没东西作陪，恐怕无聊得能长霉。有一处归属，说不定死后还能骗骗自己有个正常死亡的身体，也算是安稳沉眠了。
柏枝连收拾完心情，临走时多望了底下一眼，无意中却瞥到众多游魂的背后有道玄青色混杂的光芒闪烁！
柏枝连立马转头望去。那是——
嘶吼与尖啸的混乱中，他看得并不真切，但仍然分得出那是一张獠牙鬼面。
‘唔！’
柏枝连顿时头晕眼花，感觉魂体像下一刻就要被那鬼面撕裂般疼痛难忍。
“喂！小鬼！他们老这么欺负你，你都不知道还手的吗！”
直到柏枝连再睁眼时，朦胧模糊的视野正中出现了一名青衫薄纱的少年。奇怪的是他怎么也看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内心深处却还是对他揣有好感。
“怎么又是你啊。”
柏枝连还没搞清状况，就听到自个儿嘴里蹦出话来道：“老来我们鬼域，你很闲吗。”
“……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那人弯腰在地上拾起面具拍了拍灰，好心交给他道，“不如你叫一声哥哥，我教你一些防身的招式如何。”
“柏枝连”脸颊发烫，刻意避过他的调侃，掷声道：“我——我才不要你教！我打得过的！只是我不屑跟他们一般见识罢了！”
“好好好，打得过打得过。”那人轻笑出声，“要是打不过的话也可以跟哥哥告刁状，哥哥去帮你收拾那些坏心眼的家伙~”
“柏枝连”看了他一眼，闷着声气，“我才不要。告刁状好没品的……不过……”他憋了好半天才瘪着个嘴别扭道：“……下次不会了。”
柏枝连低头看着手中熟悉的青面鬼，微微出神。等到眼前袭来的黑暗增多，在最后的画面，便是那张看不清的脸庞俯身笑着，摸在他的头顶。那只手来得温柔，绕得他犹然绻恋。
-
“柏雩风！快点！”
“喂！你到底还要多久！！”
被游魂包围的雪落峰底下一道白光暴亮！随后又立马消失。
同时处在漩涡中心的柏枝连闭目沉睡的脸原本还保持着红润，却在光芒消失之后浑身宛如被吸去了温度，面上唰地一白！
情势紧急，三人一同应付着周围一举冲下来的游魂。它们的能量突然聚集在一起，就连平时轻易无法看见的三人此时都看得一清二楚。
福祸相依，也多亏了游魂暴动，林时晏才能发现柏枝连半空中的魂体状态很不不对劲。
“不长眼的东西。”柏雩风正在设法努力清除不长眼的游魂。但袭来的游魂成百上千，他来不及施法布阵，只能暂且打开吟春卷，先将其挨个收入卷中等待处置。
吟春卷吞噬费力，因为它并非专为净化鬼物而设，而是用于吸纳妖魔之气。邪鬼煞气盘桓数年，远比戾气精纯。现在一口气要卷入这么多游魂，过程花费的时间只会成倍的增长，哪怕是柏雩风也因此感到吃力。
“柏雩风！！快点啊！你徒弟就要没了！”
柏雩风青筋一跳。他在没搞清楚情况下又伤了小徒一次，本来心情就不好，架不住此刻还要听一个平白说风凉话的瞎嚷嚷……
“林、天、清！你给我安静一会儿！！”柏雩风一气之下灵力尽空，把所有扑下来的游魂全都一举收拾进卷内，终于忍无可忍的呵斥他道。
吞噬进数百游魂的吟春卷溢出了不少邪气，柏雩风合卷一拍！瞬间从他整个人身周围震出一圈灵气清场，惊得正在试图拉回柏枝连的印长河绷直了身躯，满脸戒备。
“啧啧，怎么说两句还生气了呢。你看看你，脾性越来越大了。一点儿都没个掌门样子。”林时晏拍了拍印长河的肩膀道，“瞧把我们家小青给吓得。”
“……”印长河表情僵硬。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同情这位道君了。
柏雩风揉散了鼓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走过来时又恢复成了往日不动如山的冷面道君模样。
“如何。”他完全不想搭理林时晏，忽视了他直接问到印长河。
林时晏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同时也好奇印长河究竟补救到哪种程度了。
现在空中不止柏枝连，别的游魂也没有了。就好像又恢复成了平时互不干扰的状态。
印长河陈述道，“三魂已出。我只能拉回来其中被魔气沾染的主魂，余下缺位暂时由心石代替，帮忙稳住了公子的生命体征。只是……”
柏雩风：“但说无妨。”
一缕黑色魔气从柏枝连胸前钻出，重新通过印长河的指尖回归到他体内道，“只是单靠心石不是长久之计。再拖下去，恐怕连心石也保不住公子了。”
林时晏听完后眉头一皱，问：“还有多长时间。”
印长河摇摇头说他无法保证。
林时晏咂了一声嘴，抬眼间满是不耐，质问柏雩风道：“所以说——都这样了，你还打算瞒着我？”
“……”柏雩风叹了口气，“不。就算没有这个插曲，这次见面我也会如实告知你有关心石的事。”他妥协道：“只是小枝他……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林时晏挑眉道：“那是哪样。”
柏雩风敛下眸，白色长睫轻易遮住眼中浮动的情绪，“小枝他并非外来魂体，而是本身就是心石所化。”
“……”
“啊！？”不止林时晏，就连印长河也不敢置信。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要时间够长，你的佩剑不也生出了灵。”柏雩风抬了抬眼皮，目光转到印长河身上看了一眼。
“这……”林时晏跟印长河相视眨眼。
“他是剑！”器具跟灵石育灵的条件能一样吗？！
也不怪他两人这反应，毕竟要等到让灵石生出魂灵，灵石起码得过上千年不被人使用分毫。
柏雩风捏了捏眉心，“林时晏，你对心石了解多少？”问出这话后他表情倏尔一凝。
印长河心道，这个乔巽跟他讲过，说是一位仙尊所留的一个净世仙宝。
林时晏道：“不就是榆星身前的功法结晶。”
……他果然还不知道。柏雩风语气略微沉重道，“是也不是。”
林时晏皱眉：“你什么意思。”
柏雩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那是白榆的仙心。”
林时晏瞳孔震颤，愕然到脑中一片空白。
“什……什么？”
柏雩风闭目，眉宇间隐有不忍道，“他不想你知道。”
林时晏眼中爬满血丝，等他反应过来时，又已经冲动地抓住了柏雩风的领口。“你、在、说、什、么！”
“你！你们——”
柏雩风：“对不起。”
林时晏回想起那人执拗的性子，这一拳迟迟难打下。
稍微缓了半晌，他神情从暴怒转到受伤，失落问道：“真的是他叫你对我保密的吗。”
“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满溢胸腔。林时晏无力地松开手，自嘲一笑。
“那天他将心石交托于我，说是能净化天地怨气，保世间千年太平。我收下了……但我却将其保管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任由时间蔓延。”柏雩风跪在柏枝连的身旁，想触碰却又不敢，小心翼翼的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在祈求得到他人的原谅。
“起初我以为小枝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而已……”直到后来瞿木笔告诉他，小枝没了。这个不合格的师尊才终于肯出来再出来见一见他曾经一心想要逃避的最爱的孩子。
“……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可你即便知道得一清二楚，仍要堵住他的最后一条生路不是吗。”林时晏手指紧攥，看向旧友的眼神里一片冰冷，淡漠道：“你觉得他还会原谅你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尖锐到柏雩风不敢直面。
就在林时晏以为不会再听到他的回答了。没想到柏雩风开口说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答案，“三宗那边我去交代。等小枝醒来愿意跟着你的话，就跟吧。”
“真的？”等的就是这句话！林时晏情绪一转即好。
“嗯。”柏雩风点头确认，“如今局势风诡云谲。让他跟着我过于危险，不见得是好事。”
老家伙心思通透他很是满意。不过他的态度突然转变，还是让林时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老家伙，被我说得良心发现了？”林时晏冷哼了一声，对柏雩风一如既往的带刺道。
“你……”算了，他早该已经习惯这人的无礼了。
柏雩风释怀道：“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越活越回去了。小枝他……是个好孩子，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抱着心底残有的那份愧疚，柏雩风的双眼透过远方，不由的染上一抹温柔。
-
“父……父…亲……”
早在不久之前，柏雩风就发现这个孩子有了自我意识。他一时兴起赐名于他，可没想到这才短短数月，小家伙就这么快学会了说话。
“您是……小枝的……父……亲，对吗？”一个站直了也才刚好及腰的小小木偶人，仰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纯净瞳眸，望着柏雩风出声道。
柏雩风怔了怔，惊讶之色转瞬即逝，“是木笔教你的？”
小木偶艰难点头，“是……是……师兄。”
“是吗。”柏雩风像在鼓励牙牙学语的孩童，语气舒缓的引导他多说道，“那小枝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被称作父亲呢。”
“瞿……师…师兄…告诉……告诉说…说是……创造出…小枝的，给…给小枝取……取名字……的，自然就是。”木偶人嘴边的两条缝线一开一合，声音断断续续的，干哑又难听。但他还是坚持不懈的费了好大的劲去磨完整一段话。
柏雩风不显急躁，耐心的听他讲完后也不像平时那样多做补充和解释，只问了他一句，“那小枝觉得我是吗。”
“……是……”小木偶想了一会，愣愣点头又重复道，“是。”
柏雩风失笑一声，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好。那从今以后我就是小枝的父亲了。”
“父……父亲……”
“嗯。”
“父……亲！”小木偶机械的耷拉了两下眼皮，用力点头。他也不知开心该用什么方式怎么表现，于是尽力地手舞足蹈，把关节摇得咯吱作响。
“嗯。我在。”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柏雩风望着小木偶那滑稽可爱的样子，一声低笑似冰雪消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