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人模狗样的嘛。”
下飞机后,汪澈铭眯着刻薄的小眼,目光循循向人群中的那抹棕色打探,他右脚有些坡,不知犯过什么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身形极其不稳,每迈一步,都能招来周遭怪异的眼神凝视。
他视而不见,只隔着攒动的人头、稀薄的空气,远远望向彼方。
这世间,有无数个罪人,都妄想得到救赎,哪怕他自己十恶不赦,也厚着脸皮想得到宽恕。
总觉得自己有得到宽恕的权利,没理由不被宽容。
“尤袤这家伙,活得不是好好的么?”
汪澈铭抓着黑包,一身的污垢,与从前判若两人,他慢吞吞地往前走着,与尤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在脑子里卑劣地思索。
“我虽然那样伤害过他,可他看起来并不可怜,并没有受到打击,也没有烂在那里,不照样风光霁月么?”
他顿了顿,稍咽了咽口水,一只手搓着粗糙的裤子布料,开始大胆地为自己的罪孽开脱,连步子都迈大了一点。
“这样看来……我的伤害对他来说不足为惧,我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早已无罪了。因为不构成伤害。”
“不构成伤害,就是无罪的,不是吗?倘若尤袤都不在意那个伤害,或者说是:不把它当做是伤害,他这个始作俑者有必要自责至今么?”
汪澈铭倏然笑了,他笑得猥琐又释然,在他沧桑污垢的脸上,明显看出松弛和愉快,像终于放下多年来石头般沉重的罪孽,他孑然一身,轻松自在。
我……不是个罪人,赎罪更是荒谬之举,原来,我惊慌失措数年,不过是在持久的自寻烦恼罢了。
庸人自扰。
他这么想着,这般的宽恕自己,这样推翻过往的种种罪孽,眼神还是怯懦地往前看。
死鱼眼更是一眨不眨地锁定住目标。
当尤袤偶然歪着头隔着人群望过来时,只是一个斜斜的目光,淡淡的视线,就将汪澈铭早已设好的、所谓“牢固”的心理设防击打得分崩离析。
他望过来了……是不是意味着他看到我了。
他是不是认出我来了?他还记得我么?还恨我吗?会不会报复我?
我得赶紧逃……
汪澈铭脑子浮现出尤袤打人时暴虐的样子,他吓得浑身直打颤,抓起黑包马不停蹄地向反方向狂奔。
他奔跑的样子那么可笑,可又那么卖力,坡了的右脚凌空旋转,鞋底在光滑的地面擦出细微的声响。
他像个疯子,惶恐又惧怕。似乎跑慢一点,罪孽就要追上来包裹住他,把他团团围住。
即便他再怎么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再怎么故作平静,他内心一经风吹草动,就无法彻底平复下来。
他在内心深处早已坦言:我对不起尤袤,我是个罪人。我十恶不赦,活该被罪孽纠缠不休。这不经时间流逝而改变。
不知从哪处伸出来的一只锃亮的皮鞋横在他的脚边。
汪澈铭只顾着向前奔跑,完全目空一切,右脚被绊得一歪,整个人瞬间前倾,手中的黑包在慌乱中掉落在地,哗啦哗啦的声音自地面升起。
他狼狈地趴伏在地面上,入目就是这么一双禁欲绅士的黑皮鞋,不染一丝尘埃。
哟,是个有钱人?有戏,非得敲诈一把不可。
“我操!谁他妈绊我?敢对你大爷动手,活腻了么?”
汪澈铭怒不可遏,开始扩大声势,他闭着眼耍赖地躺在地面上,任周遭的人对他指指点点,扬言道:“伤筋动骨,没个一万块钱我不起来。”
“嗯。”
这道声音清冷,似雪夜里沉沉的厚雪,冷冽清亮。
汪澈铭一听这有钱的傻子有上当的趋势,便乐不可支,内心偷着乐,面上不显,还是一副被绊倒的痛苦模样。
然后他就听到恶魔的低语:
“汪澈铭,过来,我赔你钱。”
指名道姓,莫非是故人?莫非他就是……
该不会就是尤袤吧?
汪澈铭赫了一跳,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身子从地面弹起来,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人。
眼见为实,还真是尤袤。
他惊恐且颤抖着声音说道:“你……”
“嗯,是我。”
汪澈铭痛苦地皱着脸,疯狂摆动扁平的头颅,大声怒吼:“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谁谁谁。”
言罢,他一脸惊悚地往后退,双腿直打颤,一手就快要钩到黑包。
尤袤面无表情,一脸淡漠的人机样,他手伸进风衣口袋里,长腿隐没在棕色风衣之下,缓缓迈步,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
而后,一脚踩在汪澈铭的黑包上面。汪澈铭用力一拽,竟拽不了分毫。
尤袤微微弯下腰,一手捏紧汪澈铭的下颌,手指施力,汪澈铭听到耳畔传来的咔嚓声响。
剧痛爬上他的下颌,乃至瞬间席卷全身。
尤袤盯着他,勾唇轻蔑地一笑:
“你这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
汪澈铭心下一沉,双眼悚然地看着尤袤,唇瓣剧烈地抖动,他那双死鱼眼呆滞且沉闷,看不出什么生机。
“我……”
他被堵的说不出话来,狼狈地蹲在地上,右脸被尤袤啪啪啪的轻扇两下。
这粗暴的行为一扫汪澈铭内心的愧疚,他又挺直胸膛,抬起头,不怀好意地看着尤袤,一脸盛气凌人的狂妄姿态。
“你……”
他稍作酝酿,深吸一口气,然后如炮珠般吐出一堆话。
“你不是活的挺好的吗?不是活出个人样了,混出名堂了么?有必要抓住过往紧紧不放吗?”
“是,我的确伤害过你,但你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不也搞得我破产害的我挺惨吗?我都这样了,还不够么?我像个乞丐,你满意吗?你可以踩着我的自尊心践踏我,可以了吗?”
“恩仇抵消,咱两不相欠。”
“嘘,别说话,”尤袤直接打断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辨不出是听了还是没听,是听进去了,还是歪曲了,他微微一笑,一手抓紧汪澈铭的衣领,弯腰轻飘飘的低语。
“来挨打。”
“你欠我一顿打。”
汪澈铭瞬间心如死灰,浑身一哆嗦,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尤袤不是开玩笑,他冷酷地瞥一眼惊慌到颤抖的汪澈铭,伸手捂死汪澈铭的嘴,不让他放出一丝声音。
汪澈铭一米八的高个青年,就这么被尤袤不动声色地狠狠拖走,很快,人群中已经没有他们的迹象。
尤袤不想看见汪澈铭那张猥琐枯萎的脸,那会让他想起不快意又苦闷的少年时期,那些过往,被层层扒开后,只剩下血淋淋的心痛。
……
他脱下纯黑色手套,顺势燃起一根烟,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地跨坐在漆黑一片的窗沿边,皮鞋凌空,他的目光沉沉地凝视繁华的街景。
落寞瘦削的背影,显出些许桀骜与疏离。
他揍了汪澈铭一整个下午,即便隔着厚厚的手套,他的指骨还是揍得生疼发麻,险些要把人揍到魂归西天。
尤袤抽烟的举止也不拘一格,两指粗暴地夹着那根细烟,捏得变了型,显出主人的暴躁与坏脾气。
原来先前的温文尔雅与克制,不过是镜花水月,都是假象。
他于黑暗中、寂静之时显出真正的面目。
在飞机上时,他可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猎物角色,他才是那个掌握一切的猎人。
他早早地就从机窗的玻璃中,看出斜后方一脸探究与惊悚的汪澈铭。他装的无辜且无知,在此时才舒心一笑。
他尤袤,从来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也没有什么耐心和好脾气。
猩红忽闪间,他回忆起方才挥出去的每一拳,都带着他的凌厉和气势,尽情抒发他愤怒至极的情绪。
他的确很气,时隔多年,他大换模样,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穷小子,他以为他已经释然了,他用他不自量力的冷静抵抗沉重的过往时,恍然惊觉,他释怀不了。
他气得要爆炸,零星的过往丝丝点点缠着他,他的一颗心沸腾不已,他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呸!”
汪澈铭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都发疼发抖,他孤寂地仰躺在地面上,双目空洞地盯着漆黑一片的空气,缓缓吐出一颗白森森滴血的犬牙。
烟头突然被扔在地上,尤袤腿长,身体没动,就伸出脚尖踩灭了火星。
他闷头不语,心中的一口浊气并没有因这一顿暴打而平息。
历经多年再去回味过往,他的气性仍旧不减,反倒越聚越多。那些包缠着绝望的记忆里,总是没有苦痛的,记忆回笼,他并没有感到痛苦,这些曾经清晰的感觉都被冲淡了,他只感到愤怒。
既然是要揍人的,既然是要报仇的,何必等到多年以后?当年他怎么没立即揍死这烂人?
他为他蹉跎了岁月,又怠慢了复仇而遗憾。
尤袤靠在墙上又晃了晃脑袋,低低一笑,笑得有些苦涩和无奈。他当年……根本没心绪去复仇,那时兵荒马乱,他如漏洞的一叶扁舟,深怕一个不小心,就彻底栽了跟头爬不上来,他什么都顾不上,更遑论复仇一事。
“呃……嘶……”
“尤袤,我为曾经对你做过的事道歉,你肯接受吗?”汪澈铭有些费力地说道,语气半死不活的。
尤袤嗤笑一声,汪澈铭这人,一句话都不能相信。他有些讥讽地道:“道歉?真搞笑。我从阴沟里爬出来,窥见天光。但我要你,永生永世不得安宁,要让你一辈子活在内疚和惭愧中。日日夜夜想着对不起我的事,蚀骨嚼血,你他妈别想赎罪。”
“你就该龟缩在肮脏的阴沟里,别见天光。还妄想赎罪,你整条人命搭上去,我也不会原谅你。”
“哦,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汪澈铭沙哑的低吟,他避开受伤的部位翻了个身,在黑暗中,他露出一抹狰狞的笑,那笑正对着窗沿上的尤袤,似野兽张开血盆大口。
“咳咳……尤袤,我平生最不后悔的事有两件,那是我最光荣的战绩。”
“你知道是哪两件么?”
汪澈铭忍着钻心的疼痛,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岔开双腿,一个十分桀骜无赖的姿势。
两个人隔空对话。
“没兴趣。”
尤袤冷漠地回答,他现在在思考自己到底消气了没,若是没消气就再打汪澈铭几拳。
他下得都是巧劲儿,打不死,伤不到内部,却恢复得极慢。
“你要是有兴趣,我就不说了,咳咳咳……既然你没兴趣,那我就硬要说了。”
汪澈铭抿了抿露血的湿润的唇瓣,沙哑的声音溢出。
“我最不后悔的就是——”
“撕你的高考卷——”
“散播你的女装图——”
“人生两大战绩,第一个是毁你的人生,第二个就是毁你的人格。”
尤袤动了动身子,于黑暗中紧绷脸部线条,后牙槽被他抵得嘎吱响,他骨节分明的手一阵发麻发白。
始作俑者却还在幸灾乐祸,慢条斯理地将自身的罪孽数出来,挑挑拣拣,只中意对他人伤害极大的那些。
罪人总是不知罪的,他们只把所谓的犯罪当做是特立独行的酷举,只觉得,世界就应当为他们让开这么一条肆意妄为的道路,好让他们为所欲为。
尤袤猛地深吸一口气,难耐地压制自己的情绪。
他沉着脸,冷着声音道:“别给自己贴金了,你这样的杂碎,跐蜉一个,既毁不了我的人生,也撼动不了我的人格。”
“你还真看得起自己,蝼蚁一个,小丑一个。你费劲的千辛万苦,你所有的诡诈油滑,于我来说,不过一片鸿毛,你却要耗尽心血。想想真是不值啊。我要是你,这么没用,我就一头撞死得了。”
汪澈铭狰狞的笑停滞在脸上,他脸色铁青,一语不发,目光在尤袤展开的手套上顿了顿,也想起了封尘的往事,他狡黠地微勾唇角,不客气地嘲弄:
“你个千人骑万人搞的东西,以为现在能耐了就能把过去一笔勾销吗?”
“哈哈哈哈哈,尤袤我就问你,路翎搞得你爽么?什么滋味啊,说给我听听,你不是最会叫了么?”
“我有罪,你的罪也不少,你也别想赎罪。”
“咱都跑不了。”
尤袤带手套的动作一顿,他抿着唇没说话,胃里直泛恶心,忍着恶心快速把手套套上,来到汪澈铭面前,一拳勾到他的下颌处。
“唔…草!”
汪澈铭被打得东倒西歪,低头咳出一摊血水。
尤袤微微笑了笑,他总是面无表情,偶尔一笑便令人毛骨悚然,极其诡异。
“想知道什么滋味是吗?”
“去爬他的床啊,看他给不给你机会爬。”
懒得再看汪澈铭一眼,他便紧了紧大衣,踩着晚风,于黎明十分没入漆黑一片的空巷。
这过往,他到底是凭一己之力给切断了。
这过往,不过如此,不想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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