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谷跃上擂台。
双方抱拳行礼,以示尊重,但丁云谷行得潦草。
抱拳礼本就是礼节简化过后的版本,她行得更加敷衍和潦草,谁都能看出来她不把茅朔怡放在眼里。
“这么狂忹!”观战者们窃窃私语。
又有人说:“她的确有狂的资本。”
除了狂悖之外,丁云谷还有一个标签,孤傲。破障至今,她不曾与人有过多交流,能拥有如今的实力,全靠自悟。
当一个人年纪轻轻便有着超凡的实力,她的一切在大多数人眼中都会变成天才的怪癖。理当如此,许多人这样想。天才总是要同别人有些分别。
看台上的裁判中也有人摇头,“年轻人还是太傲。”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左眼上戴着一只银灰色的眼罩,捂住她瞎了许久,目前正被姚嘉声慢慢治愈的眼睛。那只眼睛是在畜朝末年伤到的,那时她是护男皇派,在自己的家乡集结了一批军队,剿杀反贼,在某场战争中丢了一只眼睛。
从北域来的裁判反驳她:“年轻人不能傲都是男权社会老掉牙的东西了,依我看,年轻人就是要傲一些才好。”前者的眼睛就是被此人弄坏的。此人在当时隶属造反派,和前者敌对。她伤了前者一只眼,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被前者废了半只手掌。
现在,她的伤处和前者的眼睛一样,被姚嘉声慢慢地治愈,手上缠满了厚厚的绷带,隐隐有股痒意。
在那场仗中敌对的双方互呛几句,谁都没有提起多年前的那场战争,默契地假装在此之前互不认识,转头重新看向擂台。
坐在最中间的姚嘉声没有说话,她知道,无论是擂台下还是看台上,所有人的看法都不会对擂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产生丝毫影响。
“第一场,雪域丁云谷,对玉璋茅朔怡,比赛开始。”志愿者一挥三角小红旗,宣布比赛的开始。
话音刚落,“轰!”
擂台上,茅朔怡站的那侧,扬起一阵烟雾。是丁云谷出的手。
还未来得及跑开的志愿者愣愣回头,手指机械地卷起红旗,听取观众惊呼一片。
只有姚嘉声、闵金戈和方婡等少数几人看清她是怎么出的手。
没有烦琐的招式,没有附带的招式名,只是简简单单拿起斧子,向前一劈,就像宣布比赛开始的志愿者将手中的小红旗往下一劈。
却将擂台劈出一条缝隙。
闵金戈抬头去看姚嘉声,擂台上有姜嬴设下的重重法阵,就在昨天傍晚,她还看见姜嬴顶着漫天霞光,做着开赛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即使只是一条小指粗细的小缝,也足以看出丁云谷的实力。
“这就……结束了?”
所有人伸长脖子,恨不得只身往烟雾中探去,多数人脸上带着失望,排行榜前十名中的两位的对决,怎么能这么早早结束?
修为稍高的修者抢先一步激动地叫道:“不,还没有!”
一个人影从烟雾中飞出,手持一支一人高的巨笔,几条墨水锁链拖在笔后。可以想见,就是这几条从笔尖溢出的墨水锁链,在刚刚那一击中化作盾牌,护住了笔的主人。
茅朔怡持笔向丁云谷掠去,笔锋狠狠下压,如蛟龙破开锁链,冲出潜渊。
金石碰撞之声骤起,灵力在两人武器的交锋之处冲荡而出,墨水四散逃逸。
惊天动地的一招,已是茅朔怡匆忙间能够使出的最强杀招,但是还不够!
针尖对麦芒,尤有胜算,但她手中的笔对上的,是一把巨斧。
仓促起势,实是被丁云谷无耻行径气到的愤怒之举。
看台上另一位妇人摇起了头:“年轻人,还是太冲动了。”她曾是乌衣营中的一员,此刻说这些话,大多数人都跟着赞同。
一支巨笔点在一柄巨斧上,笔尖压上斧尖,灵气如火,从两道锋芒交汇处飞溅,两方互不相让,很快,茅朔怡感到吃力。
漫天怒意和不甘在茅朔怡心中游荡,在此之前,她只是想在大会上走个过场,但现在,她不想让眼前这个人获得胜利。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她很快恢复平静。
字如其人,从一个人的字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么。而闵金戈昨日为她送来丁云谷的几张手稿,让她看出了一些东西。字迹的变化展示着人心的浮动。前面几张笔锋奋张,笔势纵横,飞扬跋扈意气自雌,后面两张逐渐浮躁。
当一个天才闭门造车,自以为修炼成为世界第一,却发现从前是坐井观天,雪山山脉之后,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她也不过一只蜉蝣,她会作何反应?
闵金戈劈开的那座山脉,不光劈出了媓朝和雪域部落交流的通道,也在丁云谷心头留下了一条裂痕。
丁云谷的心路历程已如叶子的脉络一般清晰呈现在她眼前,茅朔怡知道她的心境正在正确和错误的岔路口徘徊,茅朔怡不是老师,也不是救世主,她不想救她,相反,她还要利用她的弱点,击败她!
心思飞转,也不过瞬息之间,她再次出招。
灵力争先恐后涌入笔轴,笔从中轴处断裂,数百根狼毫如针如箭,带着炽热的战意向着丁云谷的脸庞射去,非偏头可躲。此时,茅朔怡已没有武器能挡,丁云谷的斧子再向前几步,便可拿下这场比赛的胜利。
代价是,那些狼毫或许会先一步将她穿成刺猬。
她也可以赌,赌狼毫穿不透她的护体灵气。
若向她刺来的只是凡兵,那她有百分百的胜率,但是这支笔,听说是姚嘉声特意找炼器大师铁寒霜定制,当作奖赏奖给茅朔怡的赏赐。
定非凡品。
胜率下降,丁云谷不敢赌!
她撤斧回挡,狼毫如针,敲在她的巨斧之上,金石相撞之声,根根清脆,茅朔怡已经后撤落地。
剧烈的刺痛从她右肩一路往上,直刺大脑,鲜血往下从手背处落地。剩下半截笔仍旧被她拿在手中,而丁云谷那把巨斧,完好无缺。
她余光看到台下,已经有不少观众惋惜地摇起头。
方婡没有摇头,她知道茅朔怡藏着一手,只是凝神在擂台上,不断回忆着刚刚丁云谷的那一斧,如何起势,如何出斧,又如何收势,并不断推演,若是自己面对这一招,该如何破她,她拿剑该怎么挡,不拿剑又该怎么挡。
看台上,北域来的裁判脸色尴尬,能坐在台上的人,哪个不是眼光毒辣,怎会看不出丁云谷在擂台上抢跑了?她的第一斧,同志愿者的红旗一起劈下,而那时,比赛正处于开始与未开始之间的共轭态。
她可以是在开始后挥斧攻击,也可以是在开始前挥斧攻击。前者是规则允许,后者却是作弊,全看她们怎么判。
而主裁判姚嘉声坐得端正,到现在都没有开口。
北域裁判不信姚嘉声没有看出这一切,因此惴惴间,不安地瞥了姚嘉声多眼。
直到姚嘉声开口夸赞丁云谷:“虽然傲了些,却难得的不轻敌,即使对手在境界上远远落后于她,仍旧是一出手就废掉了对手的依仗,有勇有谋。只是……”
她看着没有乘胜追击的丁云谷,摇头道:“还是太年轻,她怎么就能确定,她那一招,能完全废掉对手的战斗力呢?”
没有要追究丁云谷钻规则漏洞的意思,北域裁判心内稍安。
不管台上台下如何看待丁云谷这一招,丁云谷早已胜券在握。茅朔怡的右手半废,武器完全报废,换来丁云谷撤斧回防,对手完全处于劣势,即使藏有杀招,也逃不过丁云谷的预料。
茅朔怡的手稿更容易获取,丁云谷触碰茅朔怡写下的文字,黑白分明的文字突然变成七彩世界,她观山见石,观江见海,大地如一片绿叶,河流如叶脉毕呈,自然之声与金石声同响在耳畔,她于狭小的四方纸张窥见无垠世界,那是茅朔怡所修的功法、所走的道使然,即使再不可思议,丁云谷仍旧有了一个猜想。
她决定验证猜想,同时给茅朔怡一个挣扎的机会,撤斧回防不在她的预料之内,是已经发生的败笔,丁云谷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对这一败笔进行弥补。弥补最好的方式便是在对手最强大的时候击败她,这样获得的胜利才算是完美无瑕。
她似笑非笑,戏谑地看着茅朔怡:“听说茅大人颇通诗文,我有一句诗不太理解其中真意,不知茅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代天驱伏气,警物省微躬[1],这一句,不知茅大人可否为我解释一下。”
她突然发难,伤了茅朔怡一条胳膊后却不乘胜追击,反而同茅朔怡论起诗句来,让台下的观众和看台上坐镇的裁判们,都摸不着头脑。
观赛众人中,通读诗书之人毕竟还在少数,这种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速成,连闵金戈三人置身她们当中,都可以算作学富五车。所以她们听到丁云谷突然开始念诗,一头雾水。
这时,便有懂得这些的观众开口解惑,包括闵金戈。
“这是男社中一位女诗人写的诗,字面意思很好懂,替天除秽,警醒事物的同时,也不能忘了反省自己。不过我想,丁云谷说这句诗的意思,其实不在这句诗上。”
“不在这句诗上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闵金戈望向来处,一人弓着背,右手两支笔,一黑一红,左手一本书,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笔。厉威娘灵力传声,向她介绍此人:“姾州排行榜派来的前线记者,担负着在展翼会中时时更新排行榜的重任。”
闵金戈冲那前线记者点点头,并未有与她结交之意,又说:“同一首诗里还有一句,为:魑魅尔何喜,跳梁星月中[2]。字面意思同样很好懂,丁云谷是在借此讽刺茅朔怡,暗喻她既是魑魅,亦是跳梁小丑。”
她又看向看台上的姚嘉声。姚嘉声控制脾性的本领远远超越她们,反正闵金戈是看不出来她究竟有没有因为丁云谷的话生气。因为若茅朔怡是跳梁小丑的话,那么重用她的姚嘉声算什么呢?
擂台上,丁云谷对茅朔怡的嘲讽仍在继续:“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的实力低微才看不起你,你错了,我只是单纯的看不起你这个人罢了。”
茅朔怡的曾经不算是私密之事,有人说她亲手杀了虜母,功过相抵,也有人说叛徒就是叛徒,谁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也是在投机倒把?
茅朔怡听到过关于她的很多评价,好听点的是工于心计、左右逢源,难听点的直呼她见风使舵,左右摇摆。从头到尾,茅朔怡都没有回应过。
今天也是一样,她只是转头,去看台下的闵金戈,发现她皱着眉头,似乎对擂台上发生的一切很是不满。
就在茅朔怡猜她究竟在不满什么时,两人突然对上了视线。
闵金戈开始说话,不是为她加油,而是另两个字。
“说呀!”
茅朔怡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笔杆开始震动,轻微而有力,如尘封已久的不甘再次苏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怒吼。
这个紧急的瞬间,茅朔怡却突然走了神,她想起去铁寒霜处拿这支笔的时候,铁寒霜不愿把这支笔交给她,她说:“你的才气本来是有锋刃的,在很久以前。只是被你自己磨灭,让它缺了口、断了刃。所以你不是这支笔最配的主人。”
茅朔怡在此刻才与手中笔共鸣,她感受到了手中笔的呐喊。不,那不只是手中笔发出的呐喊,而是她,是被她埋藏的、锋利的棱角在颤动、在怒吼。
她在叱问对方,她在愤怒,她在怒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呵斥我!
茅朔怡吐出一句诗:“电近重云薄,雷寻九地究[3]。”
倏忽,这方擂台上的天空阴沉下来。
[1][2][3]引用自清代诗人马士琪的同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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