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竹林声如浪涛,竹叶随风翻卷起水花,迸溅飞入茅檐下,星星点点润湿大片。月朗提着衣角拧了拧,见飞溅的水珠愈来愈多,让本身就**境况,更加雪上加霜,忙不迭进了屋。
这座屋子应当许久未住人了,虽不见有多厚的灰尘,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味,而且屋内的大多数物品都是倒扣着,靠墙的八斗柜上还盖着一张破旧的竹席,竹桌上放着一土色大碗。揭开土碗上压着的木板,碗里盛着半满的姜汤,已经有些凉了。
月朗一边将拧的皱巴的衣角抖展开,一边望着房梁在桌子前坐下。他总觉得这间屋子的顶,好像有些过于高了,与他素日见的那些顶有些迥异,不知是此地独有的特色,还是建造这屋子的人特有的喜好。
“这是什么?”井犴进屋一眼便注意到偌大的竹桌上,摆着一只孤零零的土碗,一边问一边动手掀开。
“驱寒的姜汤。”月朗解释道。井犴没喝过姜汤,更没见过,他们有别的驱寒的法子。
井犴在月朗一侧坐下,“这姜汤都冷了。”
“热热也能喝。”月朗伸手拿起之前压在土碗上的木板,又盖了回去,“你怎么在附近?还和五福他们一起?”
“我们在重牛那儿碰上的。钟爷今年养的羊,漫山都是,锦姨让五福赶了十几只,给重牛他们做越冬的口粮。我在重牛那儿多待了几天,要走时,恰好遇上他们来了。他们不急着回,我也没大事要做,索性就结个伴,四处逛逛。前几天康宁抡铁锤砸伤了手,来找医师看看,本来我们是打算跟医师一块走的,但临时遇见桩事儿,这才跟医师分开。”
井犴说着便有些懊悔,“都怪我,思虑不周全,要不然医师也不会摊上这么件祸事。”
“世事难料。”月朗一只脚踩上椅子沿,双手环抱着膝头,安慰道:“有些事情就是来得突然,这没办法。就像是常说的,每个人命就该有这一个坎,躲得了今朝,避不开明朝,倒不如趁早应验,也好让我们早做防备。”
井犴扭身,朝虚掩上的门望了一眼,“要不是赶上一场大雨,我们或许能更早找到医师。”
月朗将头歪在曲起的膝头上,眯缝着眼,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你们来得够快了。”
井犴坐的端正,嘴里咬着一根发带,双手绕到脑后,准备将披散的长发束起,梳拢到一半,忽然听见屋外淅沥沥的雨声里混杂了脚步,眼底寒光一闪,将束发的手收了回来,谨慎地站了起来。
缩在墙角打瞌睡的五福,第一时间把摘下的面具,飞快地戴上,然后眼睛盯着门,走到桌前。
月朗没动,但眼却是睁开了,牢牢盯着门口。
雨水里的脚步声到门前了,门从外被推开了,一瞬间,双方都怔住了。
“怎么多了两个人?”这是站在门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说的话。
月朗看着眼前的老妇人,把踩在椅沿的脚收了回去,慢慢站起身,越过桌走到老妇人面前,“阿婆,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呢?”
老妇人瞅了瞅月朗,又看了看井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们,你们,”
“阿婆,我们是一伙儿的。”月朗接过老妇人抱在怀里的竹篮子,“之前我俩去请医了,刚回来不久。”
“哦,哦……”老妇人点了点头,看着已经被月朗放在桌上的篮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做了点饭,不知道还有你俩,怕是不够吃,”
“阿婆,我悄悄给你说,”月朗俯低身子,一只手挡在嘴边,轻声道:“我们偷偷吃饱了,就他们饿着呢,”
老妇人微怔,盯着月朗的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那就好,那就好……我哪儿还有一床被子,等下给你们送过来,”
“谢谢阿婆。井犴,”月朗冲井犴了招下手,“这雨太大了,我让他跟你回去拿吧,”
老妇人朝井犴看去一眼,随后指了指斗柜,对井犴道:“柜里有雨伞和蓑衣,穿上吧。”
井犴依言从斗柜找出雨伞和蓑衣。打开蓑衣往身上穿时,才发现这张蓑衣不仅大,甚至还很长,或许要多出半个自己,才能刚刚合身。
老妇人看着穿上蓑衣的井犴,露出慈爱的一笑,仿佛她在眼中看见的不是穿着蓑衣的井犴,而仅是那张蓑衣。“这蓑衣是我儿子的,他长得又高又壮,他的东西啊,一般没人能用上。你先穿着,等下给你换件合身一点的,”
井犴系蓑衣带子的手一顿,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心中蓦地一跳,又联想到这座竹屋久未住人的迹象,老人口中的儿子,或许许久不曾回来了。而老人言语间提起儿子时,神情间都是自豪慈爱,想必的她儿子一定很孝顺。既如此,他又怎么忍心撇下自己的老母亲独自生活在这深山里。
老妇人不等井犴,先一步走出竹屋。屋外大雨蒙月,竹林茂叶,一丝亮光都没有,手中也无照夜之物,可老人踏在泥湿的路上,虽步履颤颤,但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似乎每一步,都了然于胸。
老人的住处在竹林外一里处,是一间低矮土屋,推门就是灶屋,此刻屋里没燃火烛,黑漆漆一片。老妇人进了门,一边脱下斗笠蓑衣,一边忙让井犴进屋。
井犴弯腰进了屋,这才看清,灶台上摆着两个小罐,雨水穿过瓦缝滴进罐中。
老人在墙上摸出半截蜡烛,点然后便急急掀开墙上的草毡,进到另外一间房间。
井犴侧身从门口让出一步,将破旧的木门掩上,以免过多的雨水溅进屋。往屋里走了两步,发现不止灶台上有小罐,地上也摆着几个,甚至靠墙角的位置是一个大木盆,盆中积了不少的雨水。抬头朝屋顶看去,那处缺了半片瓦,雨水得以肆无忌惮地飘进这间土屋。
“小孩儿。”老妇人在另外一间屋里喊了一声井犴。
井犴应声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停在那张草毡前,“阿婆,怎么了?”
老妇人道:“来,你进来。”
井犴这才掀开草毡走了进去。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乎堆满半间屋子的各式各样的竹编物件。老妇人站在床前,床上是她捆扎好的被褥,“这被褥是给我儿子做的,够大,你俩用,应该是够了。”
井犴走到老妇人身边,垂首看着那床崭新的被面,不自觉上手摸了摸被面的绣花,“这被是新的。”
“嗐。”老妇人抱起被褥塞给井犴,“新的,盖着才最暖和。你们拿去用,等我儿子回来了,我再给他新做一床。对了,那个小孩怎么样?”
井犴望着眼前的老人,心头情绪复杂,一时说不出,也道不明,只是觉得这与以往看过,听过,接触过的都不一样,陌生却又无比温暖的,是独属母亲的情感。是不是所有的母亲,那怕面对别人的孩子,甚至是陌生的孩子,皆是如此柔软。他没有母亲,所以对此迷惘不解。
“好多了,我们请了医师来。”
井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巴巴,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听了却仿佛感同身受的松了一口气,又从床头的一个柜子里拉出一个抽屉,里面装的全是鸡蛋。她找出一块布,从抽屉先是拿出六颗鸡蛋,最后想了想,又拿出四颗,临要裹上时,又拿了四颗,“我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些鸡蛋,就当给那孩子补补身体。”
井犴连忙推拒,这些鸡蛋对这位老妇人而言,不仅是吃食,甚至可以卖换成银钱,很有可能这一个寒冬,便指望这些鸡蛋换上点钱了,他们不过一过路借宿的,不值当老妇人这般掏家底似的好。
老妇人坚持,“我家里的鸡蛋不换钱,都是留给我儿子,他不回来,这么些鸡蛋,我也吃不了。拿着拿着,别磕坏了。”
听老人这么一说,井犴也真担心鸡蛋磕坏了,于是只得这么半推半就的让老人将一兜鸡蛋挎在他的臂上。走时老人担心雨夜路滑,井犴抱着东西不好走,再三想送他回去。井犴几乎用了上了平生所学的词,这才说服了老人。
回了竹屋,井犴将那张蓑衣和雨伞妥帖的放在斗柜一旁,等水干后好收进斗柜里。
“这被子这么新!”月朗看着井犴抱回来的那床崭新的被褥,有些惊讶道。
“阿婆说这床被子是给她儿子做的,还没用过。”井犴走回桌前,掀开老妇人之前送来的食篮。篮里两个碗扣在一起,盛的是压的紧实的五谷饭,一盘青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小罐,里面是用五谷熬成的粥,显然这是给舒颜特意煮的一份。篮里还有三根簇新的蜡。
月朗扭头在屋子的四面看了看,最终也没打开这床崭新的被子,见井犴掀了食篮,“你饿了?”
井犴摇头,将食篮盖上,“这十四颗鸡蛋,是阿婆给舒颜的。”
月朗见了那一兜鸡蛋,笑开了,“正好,咱们医师最擅长的就是炒鸡蛋了。”
井犴走到左侧的门前,推开朝房里看了看,“公子那边还没结束?”
月朗伸了个懒腰,手臂保持上举状,趴在桌上,“估摸还得一会,小颜目前还算稳定,你就别担心了。”
井犴这才拉上门,重新走到桌前坐下,闭目坐了一会,觉得桌上半截火芯飘飘晃晃,实在晃眼,弹指将其灭了。昏暗中,只听得月朗发出一声疲惫的哈欠声,转瞬桌边就不见他的身影。井犴双手抱在胸前,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眼睛下意识地朝上瞄了一眼,随后便再次闭上眼。
时过半夜,楚南星从里间屋出来,月朗和井犴立时围了上去,担心问道:“小颜的情况如何?”
“小颜身上的也是双子蛛毒。”见月朗脸上的担忧一瞬间加深了,楚南星又道:“但与清韵的有些不一样,医师跟商陆正全力帮他祛毒,你拿两根蜡烛进去。”
闻言,五福立即从食篮里拿出两根蜡烛递给月朗。
月朗拿了蜡烛,扭身就进了里间。楚南星踱步走到桌前,见了桌上的食篮子,一边问着一边动手掀开看,“这些是主人家送来的?”
井犴见他看了食篮后,又去掀土碗,怕楚南星也不知道姜汤,遂解释道:“这是姜汤,也是主家阿婆送来的。”
楚南星保持着掀木板的动作,侧脸瞄了一眼井犴,“看着都没动,你们没吃吗?”
井犴坐下托着腮,“月哥担心你们饿,留着给你们吃的。”
楚南星也坐下,双臂交叠做枕,趴了下去,“我也不饿,还是留给医师他们吧。”
井犴阖上眼,“屋子后面有灶房。阿婆还给了一兜鸡蛋。”
楚南星将头埋进双臂间的空隙,瓮声瓮气道:“好,明早给你们蒸蛋羹。”
天初明时,大雨已歇,屋外又传来脚步声,井犴站起身,正要去开门,就听那脚步声折了回去,大抵是来人见大门紧闭,以为屋里的人都还未醒,故此不打扰,便折返回去。
楚南星手按在颈侧,左右扭了扭,“是那阿婆?”
井犴点头,走到斗柜前,将蓑衣和雨伞仔细收卷起来放回柜里,“可能以为我们还没醒吧。公子他们要结束了,我去先去灶房生火了。”
楚南星惺忪着眼,拎着食篮站了起来,“吃完饭,我们好好歇一歇吧。”
缩在墙角依偎着的五福俩人,艰难地掀起了眼皮,双瞳茫然空洞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头无力往后一仰,抵着墙,眼还没闭上,人却是先睡过去了。
昨夜是个兵荒马乱的雨夜。
舒颜身上的毒确是双子蛛无疑,三钱是早已知晓的。当初为清韵解毒时,之所以那般信誓旦旦,全因他已提早了解过,莫不然天珑城外的山里,又怎会刚有片白芨草。
但三钱心疼自己的小徒弟,加之舒颜的症状不似清韵那般几乎要朝不保夕,遂就想着徐徐图之。他本想着一点点,慢慢的,能让舒颜不那么痛苦的将毒拔掉。况且清韵解毒,几乎是豁出了命,成就活,不成……能不能死,还是问题。
他的徒弟还这么小,身体又弱,这样的解毒法子,是万万不能用上的,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收这一个徒弟。前忧后怕的思虑了这般多,意外来得却如此霸道不讲理,三钱直到此刻,都还有些恍恍惚惚,没缓过神来。
他们不过好好走在路上,忽然从天而降两名拦路虎,一言不发就向他们杀过来,起手的每一招都是杀招。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拼出一线出逃的机会。
三钱恐怕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俩拦路虎到底所为何来,难不成是他医死了人,故此来寻仇的?
可他也没听见什么风信啊?
舒颜遭那俩黑衣人各窝心踹了一脚,当即就晕厥了过去,若不是三钱常将他浸在白芨草,及数十种药材的药浴中,只怕就算杀上了阎罗殿,人也救不回来了。
但也正因这窝心一踹,好似把他体内的毒囊踢破了一般,洋洋洒洒从心口铺泻开来,流向四肢百骸。届时舒颜便是必死无疑,再无一线生机可争。
所以即使时机未到,三钱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为舒颜拔毒。
拔毒,却也是真正的‘拔’。
他们之前在舒颜胸口上看见的那些隐在皮肤下的脉络般的黑线,便是要将这些黑线一根根拔出来。法子与清韵当初的有些相似,都要先将毒催发起来,又要赶在它四散时,将其定压住,使其不能退,也不能散,所以需要多人在旁协助。
三钱引血拔线,月朗护心脉,商陆便要与那些黑线博弈。
拔毒本一切顺利,楚南星护上半夜,月朗护下半夜,可后面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舒颜的气息突然又断了,并且那些安静的黑线,像是接到了何种指令,不再坐以待毙的等死了,开始扭动挣扎着想隐回血肉之下。
三钱要白芨草。楚南星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也才找到三根,显然这些远远不够。
舒颜开始吐出一口又一口墨汁般的黑血,人依旧没有气息,只是像一团蓄满水的白棉,受到重压后控制不住的将体内的水挤出来。
楚南星攥着那三根白芨草不知所措。白芨草,福满楼应当还有一些,不够的话,丹穴山里有一大片,但这两地相去甚远,他如今的修为,尚未达到瞬息千里的境界。
见商陆和月朗送出的灵力,好似水溅在石台上,灼灼烈阳一照,潮湿的石台顷刻便干燥了。水浸不透石头,灵力也进不去舒颜的体内。
“还有什么能代替白芨草!”楚南星将手里的三根白芨草放下,转身拉开门,焦急道。
三钱奋力牵住那根已引出的黑线,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淌,“路上!逃命的时候丢路上了!”
“好,我们去找!”
随着楚南星一口应下,五福俩人已在门外等候着了,只待楚南星跨出门,即刻就出发。
楚南星出门前,嘱咐井犴给在福满楼,及天珑城附近的玉朗卫传个信,让他们取白芨草来。
井犴目送三人消失在雨夜,回身将竹屋从里闩上,拿出食篮里最后一根白蜡点燃。
雨落得不止大,且急,成珠成串地砸在身上,甚至能有丝丝痛的感觉。大雨落下来,聚成一条地上河,将往日干硬的泥土都冲卷了起来,烩成一锅泥汤。低洼处堆积的浑水,稍不注意一脚踩进去,免不了一场跌摔。
一株白芨草本就不粗壮,去掉枝叶,晒干的茎秆更是缩减不小,长不过一指,宽不过两根麻绳。楚南星和五福三人,几乎是趴在泥汤里,寻寻摸摸找了一个多时辰,上天眷顾让他们找到了二十根白芨草。
于是五福俩人仍留下,楚南星着急忙慌的往回赶,又忙不迭将这二十根快要被泡烂的白芨草烘干………
万幸,最后白芨草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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