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金山寺,宁仕熟门熟路地找到值班的知客僧。和尚见他又回来了,很是费解,不等询问,宁仕便开口求道:“听说张老相公现在正在寺中,小生有要事求见,烦请大师通传。”
“您且稍等。”和尚愣了下,隐晦地上下扫了眼宁仕的衣着,皱了下眉。但张老相公才到寺中,知道消息的人,说不定真有关系。于是,挥手叫来个小沙弥,耳语几句。小沙弥点头跑开,他又喊了人来接引处轮替。然后就领宁仕去后面禅房等待。不多时,小沙弥过来答话,和尚听后方才带宁仕过去见人。
张老相公所在的禅室很是雅致,中间是矮几蒲团,地上铺着编织精美的草席。靠窗边有雕花的长桌,上面摆着蕙兰。另有一博古架,上面放置着经卷典籍、茶壶茶砖等物。墙上挂着写经文的书法卷轴,香炉里紫气氤氲,香气弥漫。
宁仕进来后先朝蒲团上的主持颔首示意,然后才行礼问好。
主持对面坐着一个老者,约莫六、七十岁,满头银发,衣着贵气。虽神情悲戚,却也不见颓色。周边仆从环绕跪坐,皆作低头垂目状。侧头见来找自己的是个书生模样的落魄后生,面上带了些不耐烦,但还是问道:“你是何人?如何得知老夫在这里?找老夫又有何事?”
宁仕深知世人好表象,他现在的一身行头实在容易让人看轻,于是也不绕弯,直奔主题道:“老相公应是为江中水怪而来吧,小生有一计,可助相公得偿所愿。”
老者猛地转头,瞪大眼睛扫了宁仕一眼,质疑道:“就你?”
宁仕从这两个字里,就猜出对面人的个性。暗自叹口气,此时顺着他讲,必然是没完没了的自证。于是,不再理他,而是转头对着金山寺主持纳头就拜:“镇江港‘水神’的规矩,应该是方丈叫人放出去的吧。”
金山寺主持是个很好看的老和尚,须眉皆白,面容不大看得出老态。他平静的看着宁仕,并未回答。倒是对面的张老相公露出诧异神情。宁仕继续自己的说辞:“那怪物甫一出现,是在长江之中,若没人引诱,是不会进入狭窄的镇江港内,更不会选那么个人迹罕至的偏僻水域栖息。”
“黄昏之后,江上渡船不再搭载女子,是因水怪每日戌时投喂,入夜前夕最是饥饿。若有女子来了癸水,血腥味将那怪物引诱过来,一船人都要遭殃。另外,镇江港内所有船舶上,即便是白日里,也不见有人生火煮菜和饮酒,应该也是怕味道飘出去。再有就是,码头上停泊货船的船员,无论是否在近期来过,都知道不能在船上过夜。”
“但是官府已下令封口,这些人又是从哪里知道忌讳的呢?必然是有人刻意传播。能绕过官家,将信息快速广而告之的,也只有寺庙传播的神鬼异事。”
“无名英雄最是难做,没有功劳却要担责。况且左右周旋,叫百姓不乱,官府不纠,又让僧人们破戒以肉食饲喂怪兽,还不时被人上门、强人所难。”宁仕刻意做漫不经心状,往张老相公那瞥了一眼,然后真心实意的又朝主持鞠了一躬,称赞道:“方丈大义。”
张老相公怔忡了好一会,转头看向对面的方丈,眼里写着怀疑。主持却只对他笑笑,禅言禅语道:“相公觉得这位小施主说的是真是假?”
一句话,又把张老相公未出口的质问噎了回去。
宁仕等二人打完机锋,才继续自己的话题:“无论真假,相公所求之事,方丈必然是没想出法子的。不然,此害也不会留到现在。”
张老相公又扭头瞪向宁仕,喉咙里像是卡了骨头一样难受,面色涨得发红。宁仕依旧垂头做恭敬状,余光瞧见老者的怒容,暗道:火候到了。
好好与你说道,你必然要盘东问西,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只能先炸个雷让你闭嘴,才好顺利把话讲了。
“小生乃兰溪宁仕。来镇江,是领了寻人的差事。刚既然提到那水怪,想来您也能猜到,所寻之人在哪了。但不管死活,总得给事主一个交代。故而,小生愿献一计助相公除掉水怪为妻女报仇。”
宁仕说话间,又用余光瞄了老者一眼,见他面带思索,终于是能听进去话了。于是,慢慢直起身体,与他对视道:“相公身份尊贵,能够调动足够的人力物力。对小生来说难如登天的事情,对相公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小生所求,与相公一致。只求相公在除那怪物时,能顺便帮小生打探些消息。”
听到有所求,张老相公面色明显更放松了,正色道:“所求何事?”
宁仕答道:“人寻不到,总要知道是在哪没的,若事主后面再请人来探,别管残船破桨,总得证明小生所言非虚。小生所求的头一个,就是知道水怪最先出现的水域是在何处。此外,小生需得向雇主解释,为何旁人探听不到消息,也就是官府为何要封口此事……”宁仕停顿片刻,见对面老者面上并无异色,才继续说道:“此外,就是带些爪牙一类,回去当个物证。”
张老相盯着宁仕看了一会,开口道:“若真能除了此害,老夫另有重谢。”然后,挥手对着身后仆从道:“出去看着,别让人靠近。”
一众仆从鱼贯走出,从外面关上了门。禅房里,只剩下张老相公、主持和宁仕三人。张老相公闭了闭眼,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痛,沉声道:“老夫子嗣艰难,终生只得一女。如今女儿去了,相伴多年的老妻也没了,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老夫害怕?几个昏官,便是要了老夫的命,又有何惧?”
“你那第二个问题,老夫现在就告诉你。官府封口,是因那水怪,与四十六年前,苏州水神祭上的龙王,一模一样。”
“当时的苏州知府,贪婪残暴,以西湖为坟场,肆意残害百姓。致使西湖水域怨气横生,滋养出了邪鬼和水怪。鬼事平定的第二年,西湖洪水暴发,水怪顺着洪流爬到地面,吞吃生人。洪水中幸存的灾民,本就十不存一,这一吃,几乎将那周边人口灭得精光。”
“彼时天心君还未落发,携尚方宝剑,奉天子之命迅游,斩四方邪祟。得知此事后,带官兵生擒包括苏州知府在内的一百零八名贪官酷吏、水匪路霸,将恶人斩于西湖水畔,用其头颅,布下大阵,将水怪永困西湖水底。”
“此事在当时被传为佳话,路上的小儿,都能唱上一段赞颂的童谣。老发当年正值青壮,对故事里水怪的描述记得很清楚,除了小上很多,形貌与镇江港里这只一模一样。”
“镇江知府虽不是贪婪恶毒之辈,但本事平庸,治民不行,媚上却是一流。这些年国泰民安,便是他尸位素餐?,只要没闯出祸来,道员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然而镇江出现水怪,只要上报,朝廷必然会将其与当年之事联系起来。届时,纵使他八面玲珑,上面的人也未必会在钦差面前维护他。”
“若是在其他年份,要破此局,唯当机立断、断尾求生:马上将情况上报,再以未耽搁除害为由,求朝廷对既往错处从轻处罚。然而今年正值官员述职评级,再有一月调动文书就公布了。于是这人竟异想天开,以为只要封住口,过了这个月,这水怪就是下一任知府的任务。”
张老相公面上冷笑,嘴角是嘲讽,眼里却流着滔天恨意,咬牙切齿道:“这蠢货以为下一任知府能给他擦这天大的屁股?简直是痴人说梦!”
宁仕一边诧异张老相公竟然出口成脏,一边对事件走向感到愕然。风声鹤唳的表相内里竟是草率荒唐,一地知府行事与农夫农妇相差无几,一个掩耳盗铃便想瞒天过海。
张老相公虽然执拗,但毕竟于官场沉浮数十载,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去掉了初始的偏见,见对面书生言之有物、举止得体、仪态端正、神色从容,不觉就信上几分。说话间,再细细观察,竟在其落魄躯壳里,看见一丝贵重之气,言语间逐渐带了尊重:“稍后老夫就派人探查您要的水域位置。只是那水怪存在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先生还是现在就将法子告知老夫,老夫好马上安排。”
宁仕也是如此想,正要答话,另一边的主持却插了一句:“等施主忙完,老衲可带施主去往那处水域。”
宁仕眼前一亮,只觉是意外之喜。于是不再废话,出门唤人取来纸笔,先说了关键道具的来历:“小生儿时得过一物,名叫魔术球,由雕刻成特殊样式的竹片组装而成,内里设置弹簧机关。将竹片竖立、连接处装置机关和弹簧,按一定顺序拼接好,就是一个拳头大的小球。当剧烈摇晃小球时,小球内里机关触发,弹簧就会将竹片拨向另一个方向,使竹片被横向撑开。小球在一瞬间便能变成一个比原来大十倍的大球。”
宁仕一边在纸张上细细描绘每个零件的样式,并标注尺寸比例和数量,一边继续道:“我观那江中水怪进食习惯,猜测方丈原本是想要埋金石一类重物于猪羊体中,让其吞食,但是失败了。”
金山主持点头承认,宁仕继续解说:“猪羊虽重,下沉水底过程到底是缓慢的。而在其体内埋金石,形不变却重量增加,入水便呈直坠状。那怪物已生灵智,自然是不肯吃的。”
“我们用铜铁打造这物,按照尺寸,将球做成西瓜大小,重量比一条猪腿多不了很多。把此物埋在生猪之中,缝合猪腹后,生猪入水不会直坠。而在这个零件的这一侧。”宁仕指着所绘某一个零件的一边道:“打磨开刃。安装时,刃的一侧在里。”
宁仕双手交叠团拳在胸前,再一旋转,做太极状,道:“水怪在吞噬肉食时,会在水中翻涌,胃袋没饱和前,尚有缓冲减震。当其吞服一定数量后,胃袋胀满,剧烈摇晃会与水怪行动一致。此时,机关出动,刃面快速向外旋转,将生猪腹腔缝线切开,小球便可从生猪体内脱出,弹射成一缸之大。此时,怪物想吐出来,也不行了,只能涨破胃囊而死。”
宁仕侃侃而言,几句话便将计划解释清楚。两位老者各自陷入思索,半晌,张老相公问:“此球变大后,不会因为外壁薄了,被压成饼吗?还有,如何保证不会直接挤散、挤碎?”
宁仕逐一回答:“变形会有,但不会有很大影响。妖怪就算修到成仙,胃袋也只是胃袋,不像手指可以聚力发力。即使大球变形,却也碎不了。只要占的空间还在,依然能撑爆胃囊。”
“好!老夫便信你一回。”张老相公思量好一会,发现除了此路,也没旁的办法比较。于是提高声音喊道:“来人!”
门开,先进来的是管事模样的。张老相公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回头指挥一众仆从鱼贯而入。几个人一起将张老相公扶起。
张老相公交代管事道:“安排个不起眼的货船,要吃水深的,低调行事,莫要引人注意。”
管事应声离开,张老相公继续安排,行云流水地拘神遣将,不多时,便安排妥当。宁仕知道自己的事还没完,默默等在一边。果然,安排得七七八八,张老相公就来请他:“虽有图纸,但匠人若是不能完全理解,还是不能成功,不如请先生和老夫走一趟吧。”
本章有一个谐音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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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张老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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