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相公致仕前已是正五品,人脉手段是宁仕这个白身拍马所不及的,仅过去一天一夜,便造出几个小号魔术球,用于试验。
晌午时分,宽阔的校场上,没人演武。一群军官打扮的,将两条长桌围在中间,宁仕带着一伙匠人在最里,张老相公和一个将军模样的中年人则在另一侧的最前。
中年人名黄靖南,字得功,是驻守扬州、镇江两地的都督。此人出身不高,但勇武忠义,因而被张老相公举荐。之后仅数年便在军中扶摇而上,且一直没忘张老相公的恩情。此次张老相公还乡路过,此人特意在营中设宴,请他来看蹴鞠比赛。张老相公想到军营里全是男人,便让妻女先去镇江等候,谁知不经意间,却成永别。
“若不是得功邀请,老夫也在船上,与我乖女一起去了。”张老相公和黄将军讲话,随意很多,难免会来来去去絮叨。黄将军则全无不耐烦,全程应和。“上天给老夫留下这条命,想必也是要借老夫之手,除掉此害。”
宁仕一边讲解,一边将零件拼成拳头大的球体。几个匠人也各自动手,几下便都掌握了要领。宁仕拿起装好的,对着太阳光细看,确认没有缺漏。然后就拿起旁边的一个布袋,将铁球装进去,剧烈甩动几下。再拿出来,已是西瓜大。
军士中传出阵阵惊呼。宁仕又拿起一边的网袋,将大球装进去。网袋由许多条麻绳编造,每处接点都没打死结,且多余的绳子也都垂着。宁仕和黄将军讨了五六个军士,每人拉一两根绳子,各自往外拉。网袋马上便收紧,随后挤压得大球发出牙酸的吱吱声。然而,即便是军士们用尽力气,大球依旧完好。
宁仕又拿起一个铁球,仍旧是对着光检查一番,然后便将其以固定方向,塞进一边备好的生鸡肚子里。再让人用粗线将肚子封好。
将生鸡装进布袋里,甩动几下,再打开布袋时,铁球已膨胀并从生鸡肚子里脱出。宁仕将生鸡肚子一侧朝张老相公和黄将军展示,只见粗线被整齐切断。
“好!好!好!”张老相公激动的一连喊了三声。黄靖南亦是两眼放光,拿起一个求左右把玩。
“如此一来,老夫定能大仇得报!”张老相公此时已经熬了几夜,眼睛通红,看着精神矍铄,却带着一丝癫狂。宁仕看得十分不忍,然而知道安慰无用。于老人而言,余下人生,除了复仇,其他诸事都没了意义。但依旧尝试着给他找些旁的精神支撑:“镇江的百姓和过路的商人,也会感激您的。”
此间事了,宁仕便提出暂时辞别——他事主还有旁的事安排。军营里的匠人平时也就是修修刀兵,打副盔甲,很少会做这样的细致活,且得多做许多,以免一击不死,被水怪脱身。所以估摸着得后个白天才能造成。黄将军十分不舍,但也没理由留人,便派了得力的手下去送。
船行江面,宁仕与派来送人的小将军在船舱里闲话。他心中知晓对方是带了任务,而这事本身自己知道得就不多,且无不可告人之密。便没等小将军兜圈子,直接一五一十讲了:“我儿时曾跟着一剑客习武,只是学艺不佳,不过四年便被逐出师门。这魔术球是当时一同学艺的少年人送我玩的,那人除了会做这些带机关的小玩意外,还会一些道术,我天赋不好,浅浅学了几样,也都是是皮毛而已。”
小将军眼前一亮,正要开口询问,宁仕就抢先道:“那时我还只是个孩童,与人交往不问身份。那少年的姓名籍贯,一概不晓得,只知道旁人唤他‘阿青’。算起年龄,今年应该有二十五六了。后来我也曾回去找过,学艺那处本就在山里,难以找寻,且过去许多年,更是记不得路。”
“世间常有传说,得道仙人会在深山开辟道场,有缘之人可得一次机会进入,或得仙丹,或得道法,或得长生。小生愚钝,什么都没能得到,只学了几样玩儿一样的巧技。没大用处,只偶尔能处理些旁人不好解决的小事。”
小将军忙道:“怎会是小事?这是活无数人命的大事。”
宁仕摆手自嘲:“若没有张老相公,我如何弄到铜铁打造魔术球?朝廷严管的矿产,就不是小生这样白身可以触及的。”
小将军摇头,习武之人不讲究谦虚那套,半是夸赞半是鼓励道:“公子有大才,若去科考,必有名次。”
宁仕顿了一瞬,垂目摆手,自嘲一笑,强掩尴尬道:“莫要空想。”几息之后,轻叹了一声道:“心比天高,对命不好。”
对面人听不懂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但也看出宁仕心情不佳,于是没再起别的话头。行至渡口,行礼告别后。宁仕便直奔金山寺,找到主持,恳请趁着还是白天,带他去说好的水域瞧上一瞧。等主持换了出行的常服,带了个腿脚灵便的小沙弥,坐着寺里的牛车来到渡口。一抬头,就见又是熟悉的人,在渡口等客。
宁仕心道:此等缘分,若这是个姑娘,自己这时都该上门求娶了。
金山寺主持瞧着与船夫十分熟稔,直接指使道:“换个大船来,去大江上。”
船夫也不问缘由,应答一声便去换船。宁仕有些惊讶,不等询问,主持便解释道:“那是我俗家的侄孙。”他瞧着宁仕微笑,眼中神色莫名,宁仕从中似乎瞧出怀念和释然。
“他在江上,替我等一个有缘人。”
宁仕此时心中只剩下懵:有缘?自己和船夫是挺有缘的。所以,这老和尚是在暗示自己和他有缘?他该不会是想要度化自己?一瞬间,白娘娘故事里的法海和对面慈眉善目的高僧重合,宁仕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首先,自己没有一个妖精老婆,自己甚至没有老婆。其次,即便仕途断送,自己也没有出家的打算,他还是向往吃荤的生活。最后,即便是出家,也没道理跑这么老远,普陀山、九华山,都离他住处更近。
就在宁仕还在腹议时,船夫带着一人,摇着艘渔船便来了。几人从码头出去,行到一处能见岔路的江面,便停了船。
宁仕放眼望去,只见苍茫江面,风声水声,却无渔人打鱼之声。
船夫叹道:“自那水神撞翻渔船,将几个渔夫吞了去,这江上就没人打鱼了。”另一人也叹气:“只能在城里寻些短工来做,咱除了打鱼,也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但为了一家老小,还是先要保住命才有长久。”
再回到渡口,已接近黄昏,宁仕拒绝了主持一起回寺里的邀请,只请求留着前天居住的僧房。然后先是买了几个烧饼,又在摊子上叫了碗肉馄饨,吃了个肚圆。因身上铜子不多了,去钱庄换了一两银,付了交易费后拿到八百八十文,够许多日花用了。后又去渔船密集的的地方,租了条结实的渔船,说好租期三日,另附了要求,这才回去金山寺。
一夜无事,次日,宁仕入乡随俗跟着和尚们做了早课,混了顿斋饭,就去山下闲逛。傍晚时分,带了只半人长的大木箱回到寺里,又找管内务的大和尚要了一箱的稻草。和尚们觉得宁仕举止奇怪,就去问主持,主持只安排说别问别管。
第三日晌午过后,宁仕睡着午觉,就有小沙弥来找,说主持叫人。
宁仕跟去寺院后门,主持和第一次到金山寺遇上的几个和尚都在。几人搭了牛车来到那投喂肉食的地方,就见张老相公和黄将军已经在等候了。许多宰杀好的半大的猪羊堆在推车里,就支在旁边。
“我们没走码头,从另一边绕过来。宁先生您看,这些猪羊怎样?”
宁仕看了眼,半大不小,一只的分量刚好和成年的一扇差不多,于是点了头。
另一边,金山色主持也在安排几个和尚,照例去取镇江知府安排的猪羊。宁仕则去看造出的成品铁球,确认没问题后,叫一起来的兵卒一起将铁球塞进猪、羊肚腹中,又充了些稻草不让其翻滚,再一只只缝好。
一通忙活,全搞完时天色已开始发暗。主持盘坐在一处高地上闭目诵经。张老相公一下午都没说什么,只安静地盯盯看着江水,黄将军则陪着一齐沉默。宁仕累的紧,也不与他们多说。擦了手,与兵卒们一起啃了些饼子,垫满肚子,好一会才歇过劲来。
待到天色暗透,路上响起一阵牛车滚动声音,所有人都起身,知道到时间了。待几个和尚把车赶到近前,江水中,已传来阵阵水浪翻涌之声。
“先扔一扇猪肉进去,这第一口总会要嚼出味道的。”宁仕安排道。
待得那些藏了铁球的猪羊都由和尚们按照既往方式投入江中,宁仕回头对众人道:“张老相公和主持都已年迈,安排几人带着离远些,若这水怪发狂,也好行动。”
众人应允,一齐将一辆牛车上的肉食卸下,让三四个兵卒和两个和尚护着两名老者远离江岸。黄靖南又安排余下的兵卒将镇江知府给的猪羊载到推车上,分了些人推去来时船舶停靠的地方。又打发和尚们赶牛车回金山寺。最后,只留宁仕、黄靖南和几个兵卒,查看江水中的动静。
过去有一炷香的时间,江水中有东西开始翻滚,宁仕暗道‘成了’。
黄靖南想派一名兵卒过去观察,被宁仕阻拦:“一时半刻死不了,离远点,听水声就知道结果。”正说着,就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
“快跑!”
几人快速向着远离江岸的方向跑去,刚离开不远,就听身后又是一声撞击声,伴随着似牛叫又似金属摩擦的声音。宁仕回头,就见被巨石托起的江崖,已被重击铲得向江面侧裂开,上面的树木俱是倒伏。若是他们再晚走一步,只怕会掉进地裂的缝隙中。
“哞——!”
水中怪物一边在江中翻滚,带出一阵阵大浪,一边惨叫着继续撞击巨石。待宁仕几人到了安全地带,那支撑江岸千百年的巨石已倾倒在江中,又被因疼痛愤怒的水怪拍打着,横着向岸边嵌去。
有一兵卒自另一边跑来,边跑边喊道:“将军,快随我来,主持大师找了另一处高地,视角好还安全!”
几人随兵卒去往主持所在处,自高处往下望,莹白的月光将江岸水面照的透亮。宁仕这才看清水怪全貌:竟然是一只浑身墨绿的大鼋。
鼋者,癞头鳖也。正常的鼋长到最大也不过四尺长,江中这只却大的出奇,只探出的前足就比倒伏的柳树粗。众人都没出声,看着大鼋从剧烈翻滚到逐渐有气无力,再到半晌才划拉一下爪子。随着大鼋的力竭,巨大的身子也逐渐滑向江里。
宁仕心知,此事已了。
夜已深,黄靖南轻声劝慰眼下乌青但神色亢奋的张老相公,宁仕则问方丈:“咱们怎么回去?”
“宁先生您和方丈、相公爷一起坐牛车,我们慢慢走就行。”黄靖南道。
到底是不经操练的身体,紧张过后乍一放松,宁仕也累得不想说话,爬上牛车后就瘫着不动,静静出神。张老相公却是又哭又笑,对着空中呜咽,不知道在说什么。闹了好一会,忽然没声音了。
骤然的安静让宁仕一惊,转头看,就见老者闭眼,软软倒下。
宁仕唬了一跳,好在旁边的僧人已将人扶住,试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主持伸手摸了会儿张老相公的脉搏,平静道:“不打紧,只是累晕过去了。”
到金山寺安顿好,宁仕也不管其他,倒头就睡。直到四更响过,宁仕忽地睁眼,起身拿了几个烧饼,边吃边向山下走去。
虽然很累,但受人之托,需得竭尽全力。好在前日白天多睡了会,还扛得住。
先是去到大鼋挣扎的江岸附近,屏气凝神,避免发出声响,将腰间铜炉剑缓缓拔出,用剑尖轻触水面。只见干净的剑身从接触到水面的位置开始,血色的锈渍如画笔描过一样攀往剑柄,兼有浓重黑雾自剑身溢出。
宁仕忙收回剑,爱惜的用袖子擦擦,见剑身锈渍褪去七八分,就插回剑鞘。
之后,宁仕又去租赁的渔船处。渔船的主人已经按照宁仕要求,准备了好几大捆粗麻绳,还在船上堆了一层干净的河沙。宁仕不太熟练的将船绳放开,驾驶着去往主持所指之处。
此时启明已现,水天之间只有他一只小船在动。借着微弱的光亮,摸到前一日的江面后,宁仕将长绳的一端绑在船身两侧,又放了绳梯。之后就解下衣衫,准备下水。
想到水中昏暗,宁仕叹了口气,摸摸铜炉剑,心道:老伙计,还是要看你了。遂在手上划了个小口子,挤了点血,抹在剑身上。剑身在被血沾上那一瞬间,便变成金色,发出明晃晃的青光。宁仕一手持剑,一手扶绳梯,深吸口气,跃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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