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之后,宁仕将身体收紧,直线下潜到水底。先将船侧垂下的两条绳子捆在江底大石上。之后,便借着铜炉剑发出的青光,在水中寻找,先是一些渔船的残骸,渔网里还挂着几个半腐烂鱼头。然后就见到一处较为完整的船板。宁仕摸索半晌,又找到不少船只碎片,比之渔船,板材好上很多。这是一艘新沉的货船。
他所寻的李姓富商祖籍海城,父辈起就因经营买卖举家迁至兰溪,买卖的主要是海城产的珠宝,偶尔也带些茶叶布匹。据雇佣宁仕的事主、李姓商人的夫人、刘大娘子说,她的丈夫李长恭是二月去往的海城。因家中小姑定了四月十八出嫁,便约定在三月底归家。到了四月初,新郎府上都开始挂红绸了,李长恭还没回来,家中这才发觉可能是不好了。传信去海城询问,谁知带回消息是:人在三月初五就走了,走时还带了不少给妹妹添妆的首饰摆件,按理说,早就应该到家了。
宁仕找李长恭家人问了许多李长恭的个性习惯后,也没什么头绪,只确定了他的行程:从海州走陆上到淮安,然后租货船走运河。前半段只白天开船,夜里找就近的码头停靠,经过高邮、镇江、无锡、苏州后,转为日夜兼程。除需补给时候外,无需再停靠码头,直接就能到兰溪。
因实在没头绪,宁仕只能先去到海城收集线索。先让兰溪李家用信鸽传信告知海城李家,有人过去调查,请知情的先等在淮安。之后在淮安、从李氏族人处得知:从海州到淮安这一段海州老家是有人送行的,行到淮安后才回返,所以可以排除这一段。而李长恭从淮安上船是三月初九,一行中有小厮一个、随从三人和伙计六名,因走水路居多,没带车马。
李氏家族在海州枝繁叶茂,大半是经营珠宝、茶叶的商户。李长恭这次往返海州是为了核对上一年账款,并亲自押回比较贵重的货物,总共携带的东西并不多,基本都是水晶、珍珠和珊瑚一类。但李长恭本人爱排面,租赁的货船很是豪奢。此外,据海城李家人讲,李长恭本人擅长经营买卖,从不做亏钱买卖。所以宁仕推测,他应该会沿途收购一些茶叶、布匹和各地特产,在船上多载些货物将多出的成本均掉。而货物产地越远,获利就越高,所以在江北收购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便问李家人,李长恭可能停靠的地方。
这时,一个李家族人忽然想起一个细节,道:“长恭来海州路上曾夜宿扬州,看上一个歌姬,名叫贾细侯。很是念念不忘,每次酒醉都说要给她赎身。若是回去顺路,可能会停在扬州,去那娼楼。”
于是,宁仕便直接去往扬州,找到贾姓女户经营的暗娼馆,得知李长恭确实三月十二住过一晚。然而贾细侯那时已与一书生定情,不愿跟他走。贾细侯是‘鸨母’的亲女,李长恭没法强逼,加上家里妹妹的婚事就在近前,不能耽搁,所以并未多做纠缠。
按照水路情况,宁仕分析,如果李长恭在扬州进货,则当天必然晚走,这样货船当晚就要停靠镇江。而如果没在扬州装船,则当日就能到达丹阳。
然后宁仕就先后到镇江、丹阳两地寻找。两边港口情况不大一样。镇江是长江与运河交汇处,东西南北四方商船汇聚,停泊的船只比旁处都多。而镇江本地治安并不好,多数商人停靠这里,都会带着贵重的货物去城中住客店。也因此,镇江船多,但来来去去,都只夜里停泊,第二天早早就走了。反观丹阳,虽然只是小港,但因管理得井井有条,白日停船休整、采购补给的也有不少。这些人大多宿在船上,因为免去了住宿费用,便多少会留的久些。一来二去,丹阳的街市,反倒比镇江的更热闹。
李长恭是个爱享受的,即便是宿在丹阳,也一定会住店。
而按照他的性格,在镇江,就是开一间上房给自己和小厮,一间下房给三个随从,之后给伙计一人一个通铺——最贵重的货物随身带,占地方且比较贵重随从看着。而伙计,雇佣来的信不得,留在身边护卫可以,但给他们出更高的住宿钱,那肯定不行。
所以到了丹阳,他大概率是只带小厮上岸,要一间上房。总之,他一定要住最好的,但多出钱不行,小厮睡在榻上,也就成了。
问了当时客房的价格,再考虑抹零的可能。宁仕用银钱开路,让掌柜的查找账本,这种既奢侈又吝啬的作风其实不多见,所以,店家还真能记得。
将两个港口附近的客店和其他能住人的地方都问了一圈,确定一行人在镇江住过,却没到丹阳。
而从镇江出发,早走的话当日可以到常州,晚走则还是在丹阳停靠。而李长恭从扬州出发当晚在镇江停靠,证实了宁仕‘会多载些货物’的猜测,这样的话,李长恭从镇江出发很可能也不是早上,所以大概率当晚应该停在丹阳。
但是,李长恭没有到丹阳。
这时,宁仕需要做一个选择,是去常州继续追查,还是回镇江寻找更多线索。遵从直觉,宁仕回到镇江,之后就是发现“水神”踪迹,并在第二天找到了家道败落的店小二。
整理已知的线索,已经可以推断:李长恭在扬州娼馆想要赎下贾细侯,未果,但也耽搁了些时间,未用午饭。到了镇江港,腹中饥饿,但还需看着货物上岸,于是随手买了摊贩的点心,意外发现很好吃。当晚,入住客店时,小二又来推销,在得知那做点心的更擅长做喜饼,且价格低廉,就动了心思。胞妹即将婚嫁,买些喜饼,当作回礼招待来客,体面又划算,于是订购了一批。
第二日,因为要等喜饼烧好,李长恭错过上午商船出港的队伍,独自一船行驶江面。一路上,喜饼的香气不断散出,引得江中大鼋垂涎,见只有一船,就将其顶翻。江上空荡,无人目击,也没人相救,这一船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尽数丧命江水之中。
宁仕摸到货船损毁处,来回查看,没发现尸骨,想来要么被江水冲走,要么已葬身鼋腹。
借着青光,宁仕细致的在残骸各处翻找,找到了一个漆器木匣。丢到船上,回去继续翻找,然而再无所获。在又一次换气时,发现日头已经完全出来了,再不回去,就要撞上商队了。宁仕心中叹息:明个还得辛苦,果然钱难赚,屎难吃。
顺着绳梯上船,因船身被绳子拴在江底,也不怕晃动间翻了船。持剑斩断绳子,宁仕对着仍然金灿灿明晃晃还发着青光的佩剑,有些无奈。收剑入鞘,只剑柄与剑鞘间隙的一点小缝,就显眼的不行。只能在里衣上割了块布,塞住缝隙,只是本就寒酸的的行头,又添了些滑稽。
宁仕其实是记不清师父赐剑过程细节的,就像他记不清师父的长相。明明他天生异象、生而知之,连难产死去的母亲都有一丝印象,却唯独记不得黄山上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教这剑特殊用途的人是不是他师父。那一段记忆就像是刚抄好的经文被茶水泼了,本就晦涩,又晕开了,看不出笔迹。他只知道有过,却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甚至连每个朦朦胧胧回忆片段的主角,也混淆得分不出到底有几人。
他就好像大梦一场,就莫名其妙的会了剑法,又懂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技术。
但是他时常会做梦。梦里,为了学会用这把剑,他好像曾跟着一个人,见过仙鬼妖魔,走过了战场的万人坑,去到香火最盛的寺庙。他还梦到,手上冰冷的触感,像是被人牵着,又像是被冰握住。而每一个梦的结尾,都是忽然一日,他乱写的文章得到大儒的青睐,破格进了书院,成了书生。
离开宁家时,他八岁,到书院时,他十二岁,中间的四年,他竟然和宁家人一样,只知道自己是“去黄山习武”,其他的,一概不记得了。
只有这剑,留在他身边,证明真不是一场大梦。
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被遗弃还要哭一场、追问“为什么”“凭什么”的半大孩子,后来更是经历了惨痛的教训,知道追逐过去的答案,并不能让日子好过。走出高门大院,寻常百姓、烟火人家,忙忙碌碌只为生计,也都能活。你问他们儿时经历,能说出三五段,也多是虎头蛇尾,较真起来都乱得很。尤其这几年,经历挫折,他也想通了:世间奇人千千万,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不同寻常,也未必强过其他天才。于是,接受了自己只是个聪明的普通人,且可能在武学上的天赋还不太好,被师门驱逐也是正常的。
现在,他最怀念的反倒是在书院里的日子,安心当一个小书生,无忧无虑。枯燥但踏实的读书生涯,偶尔也抱着铜炉剑、做一场侠客梦。夜里偷溜进竹林里,舞一段身体记得的剑招,又或发现一点点妖气,寻过去发现是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妖怪。那几年,铜炉剑的所有能力都在他自顾自玩耍中,被练得纯熟。
只一点,他的血摸上去,剑身的反应,不合逻辑。
功德、信仰、慈悲之气是与其他不一样,那是完全外放的气,不像妖气、死气等等,会被拘在一个范围。他在金山寺休息时也拔剑看过,有缕缕青光,和金箔碎片一样的纹路,都没这么明显。
记忆里好像有人给他解释说,这是剑心认主的特殊反应。但他直觉不信,觉得那话像是在哄孩子。
但都不重要了,那些人、事、住过的地方,都不见了。他信与不信,都没人在意,也无处求证。
随手套了衣裳,趁出港货船队伍还走没到这片,绕了圈,把船摇到离大鼋尸身不远的一处芦苇丛里,整理好衣服,先去山下吃了点热乎的,然后就回了金山寺。
张老相公等人都已起来,正在找他,见他从外面回来,面上明显松了口气。宁仕知道没见到鼋尸之前,这些人是不会真把心放下的,笑着安抚道:“醒来时寺里还没开饭,腹中饥饿,去山下吃了碗馄饨。”
黄靖南在寺里休息一晚,现下里急着回营地,留下几个亲兵给张老相公指使便走了。张老相公较之前日,脸色好了一点,但容色十分颓败,隐隐透着青灰。宁仕瞧着,老者就像一支爆了芯的蜡烛,剧烈燃烧后,只余下一个干涸的蜡烛头。
“先生,昨日那怪物真的死了吗?”老人声音很是嘶哑,心气也同脾气一样,肉眼可见的散去了。
宁仕刚要点头,转而想起尚未完成的事情。众生苦,这处苦会终结,那处的苦却才开始。思量一番,觉得迟一天也不打紧,便周旋道:“那怪物即便不死,也一定受了重伤。找些香气浓郁或血腥气重的东西,置于木盆,用绳子绑着,投入江水。若明日拉回还在,便起码是不能动了。这时再派人下水探查,如果已死,可割了头颅为证。”
说到此处,忽然心生一计,或许能救一救这老人。
他忽然就行了个恭敬的大礼,趁老人怔忡之际,缓缓说道:“届时还需相公带着头颅,为枉死的百姓鸣冤。”
张老相公彻底愣住,他已致仕,没理由再参合进去。但转念一想,如若镇江府尹在怪物出现时便上报朝廷,不刻意隐瞒,朝廷能人辈出,总有能解决之人。那他的乖女和老妻,又怎会遭此大难?一时间,胸中重新涌起一阵怒意,妖物可恨,误事的狗官,更可恨!于是,重重点头,答应道:“好!这事交给老夫。”
见老者恢复了些许精神,宁仕心中叹息,虽然知道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解不了老人真正的心结,但又想着:万一呢,兴许朝廷会有嘉奖,能让老人得个寄托。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也不见很高的智谋,但为人却是正派的。这样的人,治理一地,必定是兢兢业业。为官数十载,归来孤身一人,着实令人唏嘘。
折腾这好半天,加上前一日没休息好,宁仕确实也累了。不管其他人怎么忙活,他先回去睡了个大觉。再起来时,已近黄昏,算算时间,此时出发,算上吃饭和路上损耗的时间,刚好能错过最晚的货船进港。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他直接去了更适合下潜的位置停船。昨天捞上来的漆器木盒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珍珠,盒子底下有不起眼的“李”字标识,确实是他事主家的东西。
不见尸骨,找到些东西,总比空手回去强。
驾轻就熟得憋气入水,这次翻找就容易多了,大件东西他没能力捞上来,只捡着那些最珍贵的小巧珠宝来。歇一会潜一会,直到月上中天,才算完工。
孤身一人,也没能力押送很多,一个破木箱已是极限。余下的东西,就只能留给渔夫中的聪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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