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完成计划,不需要再藏船,他便直接将船停靠在金山寺后门方向。等都收拾好,赶忙补觉。可能是因为心里踏实了,也或许是累得惨了,感觉也就是一闭眼的功夫,就有人敲门来叫:“宁先生,您醒了吗?”
宁仕睁眼还有些懵,不知道自己在哪。等反应过来,赶忙一个弹身下床,快速整理衣衫。出门一看,太阳已经高挂。张老相公的亲随,正等在门前。
知道是放出去的木盆都收回来了,也不推脱,直接跟着过去。
到了江岸,张老相公已差人找了不少水性好的渔民,但都不敢下水。就算加价到十两白银,渔民也只一句“钱再多也得有命拿”。宁仕赶忙上去打圆场:“相公何必强人所难,小生去就是。”
张老相公显然不信宁仕有这能耐,但学会了闭嘴先看看。于是,宁仕就腰系麻绳,被“放”到江里。这两天下水,宁仕已将早前练的水性给拾起来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光着下水,也没注意破洞的里衣被看了个正着。
下水之后,觉得折腾几个来回着实没有必要,于是直接将腰间的绳子捆在了大鼋头上,然后就上浮去要斧头。
众渔民见他活着回来,又道“水神”已死,各个难掩喜悦之色,都愿意领赏下江帮忙了。张老相公取了银两,分发众人,于是扑通扑通的入水,不多时,鼋头就被砍断了。宁仕则没跟着一起,而是去鼋爪处,砍了段下来。
“总要带回去点东西做证据。”
回到寺里,当着众人将鼋爪封在木箱里,盖过那些珠宝。然后打个招呼,又去山下吃馄饨。完事后悄没声地归还租赁的渔船,取了押金。万般事了,回到寺中,找到主持,告知第二天要走。
“施主带着东西,不便独自行走,让老衲的侄孙送上一程吧。”
宁仕本还犯愁路上带个箱子,恐生事端,没想到会有人瞌睡送枕头,赶忙答应下来,并许诺酬劳。主持摆手,道:“施主日后就明白了,缘起缘落,皆早已注定。”
宁仕理解不来这突然的禅意,又怕打扰了老和尚的兴致,于是就顺着“禅”了几句。再回房,就见张老相公的亲随,还是上午那个,提着包东西,等在门口。
宁仕心中有一丝激动,但面上仍旧淡定。
果然,侍从客客气气讲了一通,主旨是感谢宁仕除害的善举。宁仕此时没别的事等着,且心情很是美好,于是耐心听完。侍从递来包裹,宁仕也不推脱,伸手便接了。
种善因,行善事,结善缘,得善果,古来如此。这类酬劳,宁仕向来是拿的理直气壮。
提到手里,沉甸甸,宁仕心中欢喜。告别侍从,回房一看,除了五十两白银,还有五张百两的银票和两身衣裳。上手一模,料子轻柔如云朵,拎起来看,款式也是时兴的。
这么好的衣裳,可不适合行走,不耐磨还招人惦记。真被划拉个口子,还得心疼半天。于是,清洗了自个,然后只换了里衣。
主持的侄孙、那与宁仕十分有缘的船夫,很是清楚水路,回程轮换看着箱子,一路无惊无险回到兰溪。
宁仕应刘娘子所托,出发寻人是四月二十,还是初夏。回来时过了一个多月,已是盛夏。那水怪大概是有些身世血统的,木箱中的爪子在这个时节仍旧没有腐臭。告别船夫,回去好好洗了澡,换上新得的好衣裳,这才有了除丧的实感。
算算身价,虽然不及宁家对他上心的时候,但比起普通人家已算豪富。于是便奢侈一回,用二十文钱让邻居家小子跑一趟,去李家报信。然后买了串鞭炮点了,又换了对联,还奢侈的要了一坛黄酒并半只顶顶有名的张氏烧鸡。轻松惬意之际,竟然有些空虚。
计算时间,刘娘子不会夜里来。于是便架炉子烧酒,放纵自己多
饮了些。
半醉时分,宁仕恍惚间又开始回忆黄山上那四年。铜炉剑、师父、师兄、师姐……还有,阿青哥哥……可是,没有一张脸是记得清的。
此行能顺利的赚到赏钱,主要还是因为魔术球和铜炉剑。自己短短的十八年人生,得益最多的,就是那记不得的四年。想到明日刘娘子也会备下酬金,宁仕突然就有了勇气和冲动。
就,再去一趟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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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隔壁公鸡刚打过鸣,刘娘子就带着丫鬟侍从找上门。宁仕开门迎客,直接在院子里煮茶招待,用的是开春时候自己揉的野茶。
刘娘子瞧着三十出头,面容清秀,举止端庄,只眉头嘴角挂了丝苦相,坏了温婉气质。不同于上回刚办完喜事,她这次来换了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只用头巾裹了发髻,插了支银钗。宁仕瞧着她,觉得比上次见瘦削许多,面容也是病态的惨白。
李家家大业大,寻人自不会只找宁仕一个穷书生。宁仕估摸自己应该是备选中的备选,在病急乱投医里面也属滥竽充数的那一批,就没指望过他。然而找了一个月,连人在哪都没打听出来,心应该已经凉透了。听宁仕传信‘有结果’,却又不上门,心里应该就晓得人已经没了。大早上一身缟素急匆匆上门,保不齐是以为宁仕带了李长恭尸首回来。
宁仕此时还有些宿醉,胃里泛着恶心,脑袋里撞钟一样嗡嗡响。他努力克服眩晕感,边清洗茶具边聚拢意识,抬手泼了第一泡的洗茶水,小院里顿时茶香四溢。借着这味,倒是清醒一些。
刘娘子神情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里面有一分释然、两分凄惶、三分迷茫、四分呆滞,行动间,都由丫鬟扶着。宁仕给她放了茶盏,过了一会才见动作,然后像是觉察不到水烫,直接就灌了。
宁仕见此,不敢再给她沸茶了,只等凉些再加。
按照见闻先后,宁仕从在海城探听消息开始,把自己寻人的整个过程和推理思路平铺直叙讲了遍,只不提‘水神’一事。刘娘子像个人偶一样端坐着,完全没有回应,只盯着炉子上的沸水。宁仕自己则借着说话的功夫,彻底醒神。
“后续的事,涉及一些当地的秘辛。传出去许是要招祸,还请夫人清场。”
刘娘子仍旧木呆呆的,还是领头大丫鬟自作主张将人都带出去。宁仕让开着门,都远远瞧着,别让人靠近,也别走出视线范围。
虽然是在院中,但毕竟是孤男寡女,还是要避讳。
宁仕瞧着,刘娘子大概齐是不能接受现实,搞不好三魂七魄已经在天上飘了。有些担心,便问了句:“夫人可还好?”
刘娘子强挤出抹礼节性的笑,吐字都是颤音:“您且说吧,我受得住。”
宁仕自觉问了个蠢问题,人已经在这了,不管撑不撑得住,她还能答别的?只是,按照他对李长恭并不算多的了解,再结合坊间传闻,这位李夫人与丈夫感情和睦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一甲子前,七圣中的琼华因在九华山战场击败前朝公主,受封柔泽君。后开宗立派,是为清源正教,朝廷将其立为国教之一。清源正教支持和离女子和寡妇再嫁,同时也支持女子立女户。虽然后者被歪曲成了旁的,但前者却是实实在在成了世间规则。
刘娘子虽然丧夫,但年岁尚青,且有些资本,完全可以再嫁。这般神思不属,又是为何?
总不会是‘虽然他心里没我,但我就是爱惨了他’吧?宁仕光想着就打了个抖,生活不是村头痴汉的妄想,更不是二八少女爱看的影子戏,哪有真人会喜欢长年累月糟践自己的人?
宁仕微微皱了下眉,他也有一点自己的底线和诉求。但对面人这样,他倒是不大好意思张口了。
许是沉默太久,呆如木人的刘娘子也发觉了气氛不对,眨了下眼,问道:“是有机密不可说?”
宁仕盘算下,觉得可以先把李长恭没的过程讲了。这段不涉及利益,比较好说,争取套下话,试探出对方的态度。
“镇江附近,出现了一只水怪,形似鼋,巨大无比。自三月起,就常在江里顶翻船食人。李大官人在镇江为了等喜饼出炉,与大部分货船错开了出港时间。那大鼋攻击他的商船时,四下里没人,所以翻了也没人知道。”
“现已有官员将水怪一事上报朝廷,但未公布前,不能妄议。此事告知于你,是为了解释为何不见李大官人的尸骨。”
刘娘子听到这里,终于有了态度,但却和宁仕想象中的几种情况都不一样。她似乎是松了口气,但仍然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然而,眼中的泪却像喷泉般涌出,断线珠子似的往下砸。她终于肯说话了,声音嘶哑:“听到贾氏女时,我就已经知道不好。”
“自我嫁来李家,除去行商,他待在兰溪的日子,起码有一半都在那些地方喝花酒。家里买回来的女子,都有十三个了!朝廷早发了公告,将那种事定为是败德。就算改娼楼为女户,做的事是一样的,遭的报应难道还能因狡辩而被免除?我就知道,他这般行径,早晚是要招祸!”
宁仕只能陪着叹息。一甲子前,西湖上“哭丧娘子”作祟,死人无数。那女鬼生前就是名噪一时的船妓,接待嫖宿客人时被掐死,死后化作厉鬼。后来鬼事平定,朝廷将许多事定为败德,从事败德行业的,七代内不许科举,而做过□□这类败德之事的人,一经发现,终身不得为官。
头一二十年,风气确实好了许多。然而时间一久,亲身经历鬼事的人逐渐没了,后人也便不再畏惧。之后就有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先是有女观、庵堂一类,养着‘俗家弟子’,捐些‘香火钱’,便可彻夜‘谈道论佛’。后又有收养许多‘孤女’的女户,在僻静地方‘沽酒卖茶’,招待客人‘曲水流觞’。林林总总,屡禁不止。
一边是富贵人家不成器子孙和本就目不识丁的商户,本也不走仕途,罚了等于没罚。另一边是只想养儿子、女儿谁给钱多谁就能带走的小老百姓。总能凑出一个供需平衡。
然而,这些都不是宁仕能管得了的,他自己也早被定为另一个名目的‘败德之人’,管不了那么多人间悲欢。现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趁对面情绪激动,先把话头引出来。
“您还年轻,如若再嫁,也是可以的。”宁仕先抛了个建议。
刘娘子摇头,说不好到底是想否定宁仕的话,还是想否定既定的命运。摇了几下后,就掩面哭出声来:“嫁不了了,嫁不了!”
“我虽没生下一儿半女,但便宜儿女,却有十七个!我家那小叔和妯娌,瞧着文雅又素有善名,却不是养家、持家的人。每每家里收回银子,不是被我那死鬼冤家拿去喝酒赎人,就是去补二房赊账文玩字画店的欠款。我若改嫁,大房就没了主事人,家里头这些个女子定是要被二房卖了填窟窿的。至于孩子,不等他们长大,家就得败光,能不能活下来都不好说。”
宁仕彻底愣住,他自认了解人的本性,趋利避害、贪生怕死、踩低捧高,是为本能。世人赞颂的忠义之士,多也只是被灌多了高低贵贱、君臣主仆汤水的糊涂人。舍己为人的常有,但高位者为低位者搭上人生的,又岂是常人会做的选择?
刘娘子悲凄哭诉,宣泄自己被强塞选择的无奈:“只有我不改嫁,便是分家,也能把宅子分给大房。不管怎样,我都是长嫂,就算分不到家产,但容身之处,总要给我留着。有个宅子,再让那些女子做些活计,也就能糊口了。”
“总不能,看着人,去死呀!”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宁仕想起自己早亡的长嫂,两个女子的身影逐渐重合。女子位卑,然贵贱在心,不在位。
宁仕自嘲的扯了下嘴角,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刘娘子依旧抽噎着诉说自己的委屈:“嫁人,试过一回了,太苦!好赖全由他人,太难!还不如好好养着那些孩子,好好教导,操劳个十来年。只要出息一个,就能得个富贵安生晚年!”
“不用贫困!”宁仕躬身给对面加了温茶,打断道:“刘娘子善心感天动地,天地不忍您贫寒,还回来许多宝贝。还需您看如何安排。”然后将江中取回的东西都讲了一遍,最后补充:“另外还有一截水怪的爪子,本想您要是不信我所说,可拿出来做证据。没成想您竟如此信重与我。那东西如何处置,也由您一并决定吧。”
既然那些孩子有人抚养,周旋什么的,也就没必要了。
刘娘子是真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眼泪都不落了。正常情况,谁得了这些宝贝,会千里迢迢物归原主?此时也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福报——好人遇侠士,善行有天赐。福祸相依,积德成祥。
宁仕小声提醒道:“此事莫要让人知晓,须知财不露白,方能安生。”
刘娘子忙点头,知道对面人是为自己好。如今之计,需得冷静,莫要被人看出端倪,抢走这救命钱。心中纵有万千感谢,也只能压着。
她小声跟宁仕介绍家中状况和自己原本的打算:“家中公婆早逝,二房一直没和我们分家,说是因为幼妹未嫁,但谁都知道,那边就是指望我家那位养他一家。这些年他们捞了不少,反倒是公账已没什么银子。等那死鬼丧期过了,二房必是要与我们分家的。这一年里,若有其他进项,肯定也会被他们占去,还不如就可着现有的变卖。我只把住地契、房契不给,他们一定会来抢。我先去族中,把那些孩子统统记作是我生的,到时候分家请族老,总会留一二给我家。最起码,现在住着的宅子肯定是能保住的。”
宁仕皱眉,这一层他倒是不清楚。但很明显,刘娘子并不打算把东西带回去。但总不能放在他这,一年后再取?这么些贵重物品,他可担不起责任。况且已经出孝,自是要到处走走的,此间事了,就是黄山之行,哪有售后还能保一年的?
但对面的人,着实命苦。宁仕不得不替她想办法。
现有条件是:东西不多且能长期储存。需求是:不被人发现,还能时不时取用。问题是:方便取用的地方躲不过人眼,而藏得深就不容易拿。
那就来一个她时不时去也不会被人怀疑,但有没人会惦记的地方。
宁仕有了主意,于是,试探的问:“李大官人的丧事,如何准备?是打算下衣冠冢吗?”
刘娘子点头,回道:“其实都已经备下了,只等确认消息。”
“李家的坟茔在何处?距离远吗?可否僻静?看守可严?”宁仕又问。
刘娘子一怔,随即明白了宁仕想问的。思索片刻,眼睛逐渐发亮,回道:“我家定居兰溪不过两代,本应葬回海州老家。但公婆生前得了块风水宝地,说是能旺子孙,就在不远的山里,地方僻静。商户人家,没什么葬品,自也不用看守。”
宁仕见她懂了,微笑颔首,知道算是基本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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