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与狐王交战,铁戬在腿上留了一道长疤,夜子郎虽仔细缝合了,可伤口看起来却还是触目惊心。于我而言,伤疤存在的意义只是提醒我曾经发生过什么,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想。
夜子郎抚了抚那道疤,安慰道:
“我爹说过,刀疤是男儿的勋章。”
“你认为这对么?”
我问道,夜子郎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
“岐儿,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原本是靠在他身前的,突然就来劲儿了,问他:
“如果是功勋,那为什么不说这是是胜利者的功勋?也不说女人,孩子,老人?宝儿从小也爬上爬下,怎么我听到你说摔破了相就不好看了?”
夜子郎怔了怔,忽然笑道:
”岐儿,我知道,你是想说,不要去美化苦难。”
我摇摇头:
“也不全是,等溯儿长大了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觉得怪怪的。我们不必把她当女儿养,把她当人养,不行么?最初,我也只是一只带了伤的狐狸,有没有这块疤都一样,你看我,是什么很硬气的男人么?”
我看向他,他紧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直到我们回到房里才捡起来这话茬。
“岐儿,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改正视自己的教育方式,我不想溯儿长大了是个又软弱又没主见的孩子。”
“嗯,这不是打打骂骂就能过去的,恐怕要辛苦了,哥。”
我说,把溯儿抱到身边了。她横七竖八躺在床尾,我一抱起来又差点儿醒了,闹着要喝奶。三段的奶粉本来是要断了,可是她也不是特别贪吃,就要吃奶粉和面条,我舍不得,还是给续上了。不过奶瓶已经收起来了,买了吸管水杯。
“烫,爹爹抱着飞飞,一会儿就能喝了。”
怕她大半夜大吵大闹,我哄得嘴皮子秃噜皮了,她才安静下来,目不斜视地看还在降温的奶发呆。
“爹爹现在抱着你觉得重了好多,你再长大一点爹爹就抱不动你了。”
我道,点了点她的鼻子,特好玩儿,点一下她就拿手把我的手掸开,然后皱眉瞪我,太好玩儿了。
“就欺负你,你打我?”
我问道,她继续瞪我,不一会儿就抬手捏我的嘴唇。
“岐儿,你别惹她了。”
夜子郎有些不耐烦地把水瓶塞了过来,然后,坐着看溯儿把奶喝完。
“小萝卜腿,不许踢你爹爹。”
夜子郎跑过来唬她,其实不是的,她只是吃得有些开心,在晃腿儿。
“又多了一个外号了,小萝卜。”
“快满五岁了,可以上学堂了。”
夜子郎突然说道,我有些接受不了。
“不是说好了七岁再去吗?”
我问道,下意识地将溯儿护在怀里。
“岐儿,你不要激动,绣楼说了,幼儿不强制寄宿,但还是要去的,学习更系统,孩子也需要社会化训练,和在家里自己教不一样。君儿也报名了,她们两个一块儿上学,挺好的。”
“我再想想。”
我把溯儿放开了,起身去了二楼,玉儿屋里。夜子郎跟在我身后,我问道:
“我一个人想想,你总在身旁,我想不了那么多。”
话落,夜子郎走进了些,轻拥着我,苦笑着说:
“怕你胡思乱想,我也舍不得,可是溯儿,她真的已经长大了。”
我看着玉儿空荡的床,简单放了条竹席坐下了,夜子郎坐在我身后,他像是没了力气一般靠在我背上,一边念道:
“我那天去学校,绣楼就说我,人家的孩子三岁就能自己在学堂里待着,饭自己吃,衣服自己穿,没有哪个孩子五岁了吃饭要看着,早起还要催促的。他说咱们这孩子养得太精细了,我说,弱胎崽儿,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
“然后呢?”
我问道,转头看了看身后,夜子郎在折我的衣裳,把我的衣裳折出一道道褶子,边折边答我:
“绣楼让我回来好好想想,是要送她去学堂,长大了自己选一条路走,还是像我一样,跟着爹娘。”
我听完他说的这些心头久久不能平静,翻来覆去的想,害怕溯儿长大了会离家越来越远,我一定要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可是巽风泽和夜子郎怎么办?巽风泽失去我就少了一个耕耘的人,夜子郎失去我就没有人陪他一起在这块土地上耕作了。
“夜子郎,你别光问我了,你自己呢?”
我问道,夜子郎反而不说话了,平日从不拖泥带水的一个人。
“我想好了,让她去,我每天早上送过去,晚上再接回来。你…”
我回过头一看,夜子郎埋在毯子里没声响了,我忙把毯子抽了起来,不由得教训:
“想哭就哭出来,毯子会闷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夜子郎有些发晕,我扶着他慢慢坐直了。
“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嘛?怎么变成我安慰你了?”
我笑道,轻轻地把他的泪都擦干了,来看到他眼里都是血丝。
“岐儿…”
“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煎蛋汤吧,突然想吃了,还有颗菜心吧?一起煮了。”
夜子郎点了点头下楼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待在玉儿屋里,他还没说什么时候要回来,暑假已经过去一半了,万家把一些业务包给他们两个,估计是不能回来过夏天了。
等开学,溯儿也不在家里了。我得坐诊,夜子郎要下地,我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了。
我等了那么久的自由原来是这种感觉,我可以长吐一口气,不怕夜子郎听见了担心,没人的时候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夜子郎要是去割药草了,我就在晌午的时候给他捎一份饭去,里面有盐渍胡萝卜丁,有芹菜炒牛肉,还有烤玉米馕,玉米面很香,反正,都是我们都爱吃的,午饭不用想溯儿吃什么不吃什么,辣的不辣的,忌不忌口的,都不必麻烦了。
想了有一会儿,最后还是马不停蹄地把床铺收拾了回楼下了。不知道宝儿回来愿不愿意自己住在楼上,半大孩子,我怕她和我一个屋不方便,又怕她半夜起来害怕。说来,没有电源真是大烦恼。可夜子郎偏偏说了,巽风泽的生态很好,不能被破坏了。有电,就等于和外界有了交流,等外面的人渗透进来了,巽风泽的动物就没办法生存下去了。
的确如此,我是一只狐狸,巽风泽还有很多很多狐狸,我们还有很多狼只,还有很多人,我们在被同化的路上挣扎着,这条路从来都不好走,没有人愿意在白天的时候戴上人皮面具,又在夜晚麻烦地卸下,然后吐一口长气,耗费精力做回原来的自己。
溯儿的人身是有小耳朵的,我知道,那是她藏不住的狐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越长越大。宝儿的尾骨和附耳已经切除了,我做不到像玉儿一样,把溯儿带去切除她身体上的任何一部分。
另一方面,孩子还太小,我其实非常期待能看到她的原身,至少这是弱胎生出来的幼崽健康的标志。
夜子郎端着煎蛋汤过来的时候,我看了看他的耳朵,他很正常,好像一生下来就是人模人样的。
“放了姜丝,快吃吧。”
“嗯,你也吃。”
我看他坐着不动,就把自己面前的盆往他手边推了推。
“剩了半碗,刷锅前吃了。”
我愣了愣,拿起勺子剪了块烂乎乎的煎蛋往他嘴里塞了一口才开始吃,他只是看着我吃,然后问我是不是太咸了。
“是不是要闹饥荒了?”
我问道,顺手往汤里撒了些白胡椒粉。
“我吃不下,不过我知道岐儿晚饭吃粥容易饿,明天炼些猪油炒菜吧。”
“哥…
我不禁唤了他一声,想起来以前的事,也不知道该如何了。只一边舀着煎蛋汤往嘴里送,一边哽咽着。
“如果没有玉儿,我还会在这里吗?”
我道,自言自语,不是问他。他如今不再像从前那般一听我提起这些便害怕了,只点了点头,笑道:
“我知道岐儿恨我,只是如今我也舍不得溯儿,你要实在得难受,我也愿意放你走。只愿我的岐儿,能平安喜乐。”
我望着他,他仍笑着,那一刻,我的咽喉像是被谁掐紧了。
玉儿和我说,我从前受到的那些控制是**,上位者都喜欢耍这些肮脏的手段,偏偏还会让人上瘾。我一直都很明白,只是不想接受事实。我一直在想,夜子郎哪里坏到哪个程度了?夜子郎除了有些唠叨,烦人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为什么玉儿会觉得他在伤害我。
“别哭,刚吃饱,一会儿吐起来多难受?”
夜子郎突然坐了过来,我看着他的脸,我想起来好多事,都是让我不开心的。我怕,怕有一天他变得和我娘一样吓人。
“那我现在这样…留在你身边,你可满意吗?”
我问道,看了看窗户,好暗,好暗,树影斑驳,遮去了许多本该透进来的月光。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就想把溯儿送去学堂,这样我才能多一些时间陪岐儿。”
“我想死,你能陪我去死吗?”
我道,夜子郎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从他的指缝里,看到窗外的黑影。我其实很怕黑的,可我讨厌自己怕黑的样子。夜子郎全身都是黑的,他是一头黑狼,我讨厌他。
“我死过好几次,也不差这次,最后一次,我是爬着回来的,我要找一个人,一定要找到的。”
他道,仍然笑着。我像是被他的笑刺痛了一般,笑问道:
“为什么是我?你以为这屋子是咱们的家吗?不,它像笼子,搬过来,就好像我给兔子们从小笼子里,换到了大笼子里…我真怕,再这样下去,有一天我讨厌溯儿怎么办?臭狼,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夜子郎抓不住我了,我头疼欲裂,不停地往他心口上撞,逮到了桌子撞桌子,我控制不住自己,夜子郎也快抓不住了,就把腰带解下来把我绑住。
“哥…哥…”
我唤道,感觉的自己整个人都在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常会忘记要喘气儿,憋不过气了就叹气起来,我好难受,好难受。
“岐儿不怕,不怕,哥哪里都不去,哥把碗筷收拾了。”
夜子郎舔了舔我额头上流血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我要被子,我的被子,还有我的枕头…”
我道,夜子郎绑的很紧,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挣扎得有些累了。
“哥抱着,不怕了,宝儿过两天就回来,玉儿也会回来,家里会很热闹。”
他道,将我放到了被窝里,我扯被子里的棉花,把棉花扯得松软,夜子郎勿扰戳了戳我的被窝,笑道:
“脑袋,抬头。”
我摸了摸磕破了的额头,笑了。
“夜子郎,你打我好不好?像小时候我娘亲打我那样,好不好?”
“她不是你娘!”
夜子郎动怒了,一把将我抓紧了,拿棉签蘸碘酒清创,之后又倒了金疮药在我额头上,用手指点了点,敷了一层。
“狐岐!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娘那样的妇人只是丈夫的妻奴,她不是你娘!”
我又持续愣了许久,好像有些释然了。不是所有爹娘都爱孩子的,我很早就知道了,可是午夜梦回,那些苦痛我还要在梦里受一遍,谁来放过我?
“没事了,哥再也不会给岐儿种蛊了,我要玉儿,要溯儿,咱们的孩子我都疼他们,岐儿不怕,岐儿放松些。”
“抱着我睡,好不好?就像我抱着溯儿那样…”
“好,该睡觉了,折腾了一晚上,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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