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墨走在照府中,人人披麻戴孝,唯独他穿了一身红衣招摇过市。他低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也不是个事儿啊,于是换了一身黑色束身衣,溜进了账房。
他刚进去,就看见一个人靠在书架上看着他,那个人不紧不慢地缠着手上的绷带,脸上新多了一道刀伤。
“你有任务?”公子墨走过去,扫过书架上的卷轴,拿起了一本写着“承恩三年”的账本,走过去问道。
“废话。”那人的手背上有一块伤疤,凑近些看清楚了竟然是刻字“十三”。他缠好了绷带,从公子墨的衣口中寻了一番,问:“十一哥,你的金疮药呢?”
“扔了。”公子墨低头翻看卷轴,不走心地回了一句。
“扔了?”十三舔了舔腮,他想拎着公子墨的衣领好好质问他有几条命,居然这么浪费上好的药膏,但是他不敢,所以略微平和地说了一句:“真是暴殄天物,下次断气前别求我救你。”
公子墨冷冷一笑,他问:“上面派你来照府做什么,照玊祎是你杀的?”
“十一哥,这种事你问我?我就是个替人卖命的,刀尖舔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这条贱命,我能知道什么。”他稍稍侧身,靠近了些说:“前夜子时,我收到密信说宫里要来人,上面派我来盯着,没想到那通幰车上坐的人是你。”
“事急从权,只能变中生智。皇上要动照氏,他身边那几个狗腿子闻着味就来了。想要活着,就只能先顺着他们的意。”公子墨低声说。
十三进账房前拉了线,确认过四下没人之后,他靠在书架上,松了口气说:“昨儿我在房顶上看到了,照山白见你的眼神像活人见了鬼,他巴不得自挖双目。”
“十一哥,进宫不过半月,你倒是学了不少榻上之事。能不能展开说说,那杯琼脂蜜酿是谁喝了?”他嚼着止痛丸,哼笑着问道。
“对这种事好奇?”公子墨抬眸,将手中账本扔给他,“要不然也赏你一杯情酒,送你去与照山白共处一室,让你也体会体会?”
“饶命。”十三不敢笑了,他正经了几分,说:“十一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面如冠玉,那要是在满春楼也是头牌,头牌啊。”
“滚。”公子墨骂完,不屑地笑了一会。
十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小声嘀咕:“十一啊十一,横竖都是个光棍啊。完了,这辈子已经完了。”
*
照山白走出祠堂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空飞过了几只鸿雁,在红梅上落了大片的阴影。
荆宁提前温好了酒,站在祠堂外候着。腊月天寒风凛冽,他见着照山白出来了,连忙上去替他披上了大衣。
照山白的双唇没有一点血色,背上的伤已经结痂,大块黑红色的血块干在了白色的里衣上,像是蟒蛇猩红的眼睛。
府外传来一声马鸣,随后一大批人涌入了照府,为首的是勋虞将军郑卿远。
郑卿远大步朝正厅走去,长枪在手,威风凛凛。他的铁甲上血迹斑斑,由于常年征战,边境寒风呼啸,他的鬓发不似少年般乌顺,反而根根分明。
照山白见到郑卿远后,心口仿佛针扎一般,疼得他吐了一口血。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他站立,好在荆宁即使扶住了他,没有倒地。
两人相视一望,心中有共同的苦楚,竟无语凝噎。
上次见面明明才过去数月,两人心中竟有了久别重逢之感。那是琼公子出发前夕,三人月下畅饮,郑卿远立下血誓,“如果阿琼有任何闪失,我郑卿远提头回来见你,就挂在这棵梅树!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照山白之前不信,没有见到照玊祎的尸体,他不会相信琼弟已经死了。可是如今郑卿远回来了,那个在月下许下承诺的人回来了,照山白纵然自欺欺人,照玊祎也已经死了。
郑卿远单膝跪地,将长枪奉上,低头道:“山白,我失诺了。没能护好阿琼,我万死难辞其咎,这条命,我赔上!”
照山白拢了拢身上的狐氅,轻咳时骨头都是痛的,他走上前,扶住了郑卿远的胳膊:“卿远,不必如此,你快起来。”
“君子一诺,死而不悔。这条命,我郑卿远给得起!山白,是我之过,我要承担,堂堂男儿,怎能苟且偷生?”郑卿远依旧跪在地上,“当日我立下誓言,并非呈口舌之快,如今阿琼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你让我怎么活?”
“卿远,快起来说话。”照山白扶着石桌,说,“琼弟死于战场,我虽拊膺大恸,但是没到不辨是非的程度。琼弟之死,怎么可能过在于你呢?”
见照山白虚弱到虚脱,郑卿远扶住了他,问:“山白,你何苦把自己折磨至此啊?”
“见笑了。”照山白轻笑,“并非是我自伤自残,只是家法威严,我身为家中嫡长子,犯了过错,理应受罚。”
“琼弟之死疑点重重,我会查清楚,为阿琼报仇雪恨。至于我郑卿远这条命,从今日起就是你们照家的,是做报仇雪恨的刀,还是做石墩前看门的狗,你们说了算。”他起身,将自己的随身玉佩挂在了梅树上。
公子墨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他弹着手中的暖壶,对身后的十三说:“假惺惺,演了这么一出戏,到底是把命保住了,真没劲。”
“十两银子,”十三伸伸手,“十一哥,你不会是耍我玩儿吧。”
公子墨摸了摸身上,身无分文,他就是个穷光蛋。但是穷光蛋也是要面子的,所以他懒兮兮地打了个哈欠,不认账:“什么十两银子?”
“刚才打赌,我说郑卿远不会真赔上一条命,你不信,咱俩赌了十量银子,够明白不?”十三掰着手指头说。
“麻烦。”公子墨抬了抬眼皮子。
十三问:“什么麻烦?”
“我是说弄十两银子麻烦。”公子墨抽出了腰上的软剑,顺便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
“所以呢?”十三翻了个白眼,没钱你就直说。
公子墨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郑卿远没把命赔给他,我去他杀了。人就在眼前,这不比赚十两银子快得多。”
十三啐了口唾沫,“啧啧”道:“真没人性。”
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不对啊,他本来就是个杀手,那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啊。
于是他转身飞上屋檐,追上去说:“十一哥,玩笑归玩笑,你别冲动。”
别人可能是耍嘴皮子,但是他十一哥,杀手中的杀手,杀一个人那真就是手起刀落,分分钟的事情。
可那郑卿远可是朝中重臣,暗杀他是容易,可杀完了可就要遭殃了!
*
宣政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稷安帝穿了件薄绒的金丝夹袄,坐在龙椅上吃着剥好的栗子。
照宴龛和杜卫一左一右,唇枪舌战,吵的不可开交。
“贼兵甚精。招募之制,意在选取精勇。罪犯充兵,不服从管制,滥竽充数之辈,怎能抵挡得了萧慎的铁骑?”杜卫急火攻心,脸涨得像烧红了的炭火。
“大徵自建国以来,征兵之法,多用三五[1]。三丁发起一,五丁发其二。如今已经是第三次征兵,百姓家中长子,次子皆已从军,若继续这般征下去,不用等萧慎的铁骑踏破边界线,人早就死光了!”照宴龛看着憔悴很多,虽然体虚无力,心中感伤,但是言语并不饶人。
杜卫见照宴龛口无遮掩,越发放肆:“你懂什么?你以为整日在府中纸上谈兵就能带兵打仗了?三千兵打十万兵,你告诉我,用什么妙计能打得过?将兵法要看实操,你又没上过战场,你硬气什么?”
“行军所用牛马皆出自民间,兵器由官造。且不说百姓还有没有马匹能够上交,近些年国库空虚,东边要修筑堤坝,西边闹瘟疫,你们北边要军饷,从哪里能来这么多钱?百姓手里已经空了!”照宴龛的气势丝毫不输,他一边咳嗽一边说。
两个老头从下早朝开始吵,吵到稷安帝吃完了一盘子栗子又用了午膳,他们两个还在宣政殿上吵。
稷安帝实在是听烦了,他拍了拍手,示意两人住嘴:“给两位爱卿赐座,赐茶。”
“谢陛下。”异口同声。
“宴龛啊,琼公子的事情朕听说了,朕心里的痛并不必比你少。琼公子尚年少,本该是正逢大好光阴,前途无量,却身死沙场,他的身后名朕替他写。”稷安帝挥了挥手,道:“宣旨,中书令照宴龛次子照玊祎,为国捐躯,战死沙场,追封为‘良伟将军’。”
照宴龛跪谢道:“谢陛下。”
稷安帝的视线落在了杜卫的身上,微微一怔,而后道:“后昌关战败,死伤惨重,朕不能心安啊。先祖讨伐流寇之时,亦是天灾**,为免扰累平民起见,时亦发奴客为兵[2]。故此,朕决定遣散部分宫中奴才充兵,以及令各大世家上交府中奴役随军。杜卫,你怎么看?”
杜卫欲言又止,最终道了句:“陛下英明。”
“好了,都退下吧,朕乏了。”稷安帝起身,走到了偏殿。
*
走出宣政殿后,杜卫憋了一肚子的气,他虎背熊腰,撑的官服又鼓又胀,像上京街头上穿着红衣的不倒翁。
他一边走一边跟身旁的手下说:“奴客,罪犯,弱不禁风的世家公子,净把那些滥竽充数的人塞进军营,军队里不缺沙场上的人肉垫子。人数是够了,呜呜泱泱的去了一大片,北疆的寒风一吹,还没开始打呢,人先倒了一半。”
“这像话吗?宫里那些阉人,连男人都不是,怎么上战场杀敌,别吓得尿了沙场一片骚!”
他这话刚好被路过的逯无虚听了个正着,他笑了笑,走过来道:“哟,杜大人,这是刚从宣政殿走?”
杜卫没赏他个好脸色,冷冷道:“逯公公好眼力,这都让你给看出来了,我还真以为没人能看出来呢。真不愧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啊!”
“咱家就是个奴才,承蒙陛下抬爱,能在御前侍奉。”逯无虚侧过身,给杜卫让出了路,道:“杜大人慢走。”
杜卫见他这副作态,肚子里的火气消了不少,他走了两步,冷喝了一声,道:“陛下信任有个屁用,到底就是个奴才。”
逯无虚弓着身往前走,他听着杜卫的脚步声,知道他走远了。他挺起身子,抬头看了一眼未时的太阳。
光线最是毒辣,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竟丝毫没让人想起此时正是腊月,寒风侵袭,本该裹紧宽氅。
他站在石阶下,向上望着庄严的宣政殿。这是整个大徵权利的中心,龙椅上之人是九五之尊,而他跪在殿侧,低了几十年的头。
逯无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不分善恶,不明悲喜。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石阶,一步也没有回头。
[1]三五之法:南北朝时期征兵制度。
[2]“为免扰累平民起见,时亦发奴客为兵。”选自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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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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