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管家身死那屋里的一个血字——桓,在上京又搅起了一场风波。
“桓”。
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桓氏一族已经死绝了!
承恩三年稷安帝一封圣旨,桓氏老幼妇孺几百号人全部处死,连笼子里养的寒鸦都被人活拔了毛,扔在了长街上。
红雪染枝头,万鬼同悲夜。
当年的四大世家之首的桓氏,如今却成了上京城中人人不敢提的禁词。那可是全族上下几百条人命,曾经在上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达官贵族,全都成了刽子手的刀下亡魂。
桓秋宁站在广和楼上,俯瞰上京的“富贵迷人眼”。惊觉冬风中裹挟了碎雪,落在额间冰凉,融化了那一抹红色的花钿。
“十一哥,你让我查的五年前照府的账本,只查到了朝廷按例发的俸禄,另外那一年照府的大部分开支都是府上人的吃穿用度,收支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就吞了几页账,但是那一年照府购进了大批琅苏绸缎。”十三拍了拍身上的落雪,说,“我顺着琅苏绸缎这条线查,在章管家的私宅里发现了承恩三年旌梁锻造的永光钱。”
“琅苏,绸缎,照氏......”桓秋宁问,“那些绸缎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大部分送进了宫中,给丑妃做了衣裳,剩下的送给了上京中各大贵胄,当做了那一年的新春贺礼。”十三说。
“新春贺礼。”桓秋宁对这几个字嗤之以鼻,他家破人亡之时,正是上京城最喧闹喜庆的一日。他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年味了,一个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的人,他见不得烟火啊。
桓秋宁转着手中的五铢钱,他琢磨着:“......承恩三年的永光钱,这就对了。”
“怎么就对了呢?”十三问。
桓秋宁说:“你看,这是大徵的五铢钱,买一匹琅苏的绸缎需要五百钱。但是旌梁丝织业较为发达,并且旌梁五大州的铸币权由王室控制的死死的,所以旌梁境内鲜有私铸劣钱的现象,市面上流通的永光钱较少,所以在琅苏,只需要一不及两百钱永光钱就能买到一匹丝绸。”
“这跟照府的账有什么关系啊?”十三又问。
桓秋宁弹着五铢钱在木桌上转圈,他说:“照府那一年不敢收同党官僚的厚礼,也没有别的路子的钱财入库,却买了大批的琅苏绸缎。他们用的不是五铢钱,而是永光钱,并且他们走账走的也是永光钱。”
“他们是真不怕查啊,况且那琅苏可是杜卫的地牌。”十三说。
“琅苏位于清江已南,与旌梁的望州相邻,是大徵与琅苏的货物交易中心,各种货币交错使用,商贾鱼龙混杂,什么道上的人都有,杜卫查不过来的。”桓秋宁哼笑了一下声,“更何况承恩三年,谁敢查他照府的账,谁在乎他们花什么钱。”
“各大关口可卡的死死的,这永光钱是怎么来的呢?”十三继续问。
桓秋宁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坐在桌前,他思索着说:“这几年大徵私铸劣钱的世家大族越来越明目张胆,大钱当两[2],想用永光钱替账,他们有的是法子。你继续盯着,照府里肯定还有东西。”
他刚说完,店小二给隔壁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看的两个人眼馋。
“马上腊月过去,这一年也快到头了。”十三闻着广和楼里的珍馐美馔的香味,揉了揉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哥,我饿了。”
桓秋宁也饿了。
于是两个人凑了十几钱,在广和楼里吃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十一喝了口无滋无味的面条汤,他骂道:“去他奶奶个腿的,跟城外驿道上的清水面有什么区别,那边才三文钱,这边要我十几钱。”
桓秋宁嗦了口面,他吃的很香,“在那儿你能听见照宴龛在府中大变活鱼的故事吗?”
“谁说这面无滋无味的?这面可太香了!爽,我就好这口。”十一乐了,他闷头吃面。
两个人饶有兴致地听着广和楼里的碎嘴子们乐此不疲地嚼着舌根,一位腰佩黑蟒带的商贾说:“老子从清江那边运了十石的黍和稷,等杜家军出了裕昌关,这十石的粮食,能赚平日三十石的钱。”
“老爷财大气粗,不在乎小钱。可是最近城外可不太平,平阳郡那边山匪豪横,把平阳的郡主绑了,扛回去当了压寨夫人。您可得托镖师[1]好好看守您的货物啊!”他对桌的客官好心提醒道。
他拿了一根竹签挑了挑牙缝,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你出打听打听,绕着上京问一圈,哪个山的飞贼敢截陆家的车,是他们的祖坟冒烟了,还是那几个不怕死的乡野莽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原来是陆老爷啊,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对面那人连忙作揖,客客气气地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动陆家的东西啊。”
听到这里,桓秋宁和十一不约而同地轻笑了一下。
十一刚要张口,桓秋宁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继续听。
那位陆大人的脸上已经胀出了红油,仍然大快朵颐,啃着一块酱香的猪蹄子肉,吃的满嘴都是猪油。他说:“陆家也不单单是倚靠杜家,不仅仅是他杜家军的名声镇得住,知道这批货物有谁的人跟送吗?”
他买了一会关子,说:“凌王。”
“凌王?”对面的人早已吓破了胆子,要知道这位凌王,那可真是比活阎罗还要骇人啊。
凌王是稷安帝的嫡长子,本该是要立为太子的。可谁让这人打娘胎起就是个邪物。据说他在娘胎里咬死了孪生胞弟,又害得荼修宜难产而死。成年后更是胡作非为,做尽了丧尽天良之事,令众人唾弃。
凌王府外每日都有被拖出来的人,有的被折磨的不成人样,有的吊着半口气,有的甚至死无全尸。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在凌王府中甚至能听到羊羔的惨叫声,一连数日。凡是从王府门口路过的人,无不心中生寒。
“陆老爷,您吉人自有天相,这批货物一定会平安运达的。”对面的人完全没了食欲,也不敢继续听下去,怕引火烧身,连忙告辞。
这人前脚刚走,杜忠凛和杜长空后脚就来了。
杜卫三个儿子,各个能文能武,吟诗作赋和驰骋沙场,两不耽误。长子杜忠凛刚从郑卿远手里接了虎符,择日启程去东平关收拾烂摊子。虽说上一战冷甲军不敌萧慎铁骑,好在东平关没有失守,如今董明锐的守备军在那压着,晋州的兵支援过去,杜忠凛再过去守着,撑过这个年是没问题。
“两壶‘一杯醉’,一盘花生米,一盘瘦肉丁。”杜忠凛点了菜,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杜长空的对面。
他对杜长空说:“今日这广和楼不怎么热闹,二楼戏台子也没搭,这酒喝的没劲。”
杜长空招呼过来店小二,要了一壶碧螺春,“广和楼的鱼吃最为出名,照府这事一出,没人敢来吃了。”
杜忠凛看着那一壶茶,问:“二弟,你还是滴酒不沾?你哥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个八斤不倒的酒鬼啦!”
“我以茶代酒,为兄长送行。东平关战事紧,这一去怕是赶回不来过年,不过我会替兄长守好佳酿,等你回来,一饮空缸。”杜长空笑了笑说。
杜忠凛说:“留着有什么用,你又不喝。父亲年事已高,你多劝劝他,朝中的事管不过来的就放放吧,边陲我守着,保证大徵的百姓能过个安稳年。还有,你嫂子要是唠叨你,你就去找陆府住两天,正好问问平阳郡山匪的事。虽然那是逯氏的地牌,但是你嫂子的亲友就在隔壁的重山郡。双云岭是一分为二,劈了个叉,就怕这草寇是一窝啊。”
“兄长放心吧,我会留意着的。陆府最近来了客人,我就不去添乱了。”杜长空半应半否道。
角落里的桓秋宁和十三已经吃完了,但两个人都没饱,只好听别人的闲聊撑撑肚子。
“这就是杜长空,百闻不如一见啊。”十三说,“杜家三兄弟,守着大徵三分之一的边境。”
桓秋宁扫了一眼杜长空,问:“他很出名吗?”
“那是自然,十一哥,你没听说过上京双才吗?就是照山白和杜长空。照山白就不用说了吧,你肯定比我了解,毕竟......”他瞧了瞧桓秋宁的脸色,轻咳了一声,“杜长空与他齐名,只不过上京女子的芳心有一半以上都在他身上,谁让那个照山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杜长空可是风雅书斋的常客。只要他一去,风雅书斋必定人满为患。”
“哦。”桓秋宁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上京女子的品味,大不如从前了。”
十三指了指广和楼的二楼,说,“你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啊,十三我就是没长开,不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你拉倒吧。”桓秋宁看了看他那探头探脑的样子,要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当了死士替人卖命,这会他还是个会哭爹喊娘的臭小子呢。
话音刚落,二楼的一间包间猛然开了门,随后便传来了如莺歌一般灵动悦耳的少女声:“长空哥哥!”
杜家兄弟二人几乎同时抬手扶额,杜忠凛拍了拍杜长空的肩膀,投以同情的目光。
半分钟后,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白纱遮面,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袄裙站在了桌前。
她走到杜长空身旁,弯下腰看着他,笑着说:“长空哥哥,你说要去书斋给我讲《诗经》的,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来。”
杜忠凛看了一眼杜长空,低头一笑,他转脸对那位少女说:“雨灵妹妹,他知道你不喜欢读《诗经》,所以特地去看了《西厢记》。”
郑雨灵听了这话,欢心雀跃,她坐在旁边,双手撑着腮,歪头看着杜长空说:“早知道长空哥哥也喜欢看《西厢记》,我就不去读《孙子兵法》了。”
杜长空不敢直视郑雨灵的眼睛,他对杜忠凛说:“兄长,你莫要乱说,我何时看过那种书?”
杜忠凛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豪放,在广和楼中回荡,“......那种,你若是没读过,怎么知道它是那种书。”
杜长空没想到兄长居然拿他开玩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一口闷了一杯茶,少年的青涩全在脸上,微微泛起的红霞,他想藏都藏不住。
郑雨灵见杜长空不说话,连忙说:“长空哥哥没关系的,如果你不喜欢看《西厢记》,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看兵法的。只要长空哥哥喜欢的,我都喜欢。”
她这话说完,不仅仅是杜忠凛,广和楼中其他的宾客也笑了。他们不笑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反而笑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杜长空察觉到郑雨灵一直盯着他看,只好说了一句:“兵法晦涩难懂,你不必为了我去看,读你喜欢的书就好。”
杜忠凛恨自己的弟弟是块木头,重点是看什么书吗?他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去跟兵法过一辈子吧。”
郑雨灵摇了摇头说:“不行!”
杜忠凛笑了笑问:“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还决定起来别人的婚事了。你且说说看,为什么不行?”
郑雨灵歪着脑袋,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服这个大将军。
她还没想好,就听见了杜长空说了一句:“因为我小时候跟她拉过勾,这辈子只能做她的夫君。”
小宁儿:哥以前可是上京top![白眼]
——
[1]镖师:古代的保镖。
[2]"大钱当两":是不足值的虚钱,实际上是通货贬值。
1、此处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不同朝代不同。
2、黍:俗称黄米,一种粮食作物,与稻类相似。
3、稷:音[jì],古代以稷为主食。既可为饭,又可煮酒。故稷被列为"百谷之长",被帝王奉为"谷神"。现在称为高粱。去壳后即为高粱米。
*关于文中的五铢钱和永光钱: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钱币种类较多,在钱文上已打破了铢两相称的习惯,出现了一些国号钱、年号钱及古语钱,如"丰货"、 "汉兴"、"凉造新泉"、"大夏真兴"、"永光"、"景和"、"天清丰乐"等等。
此处的永光钱历史上为南朝刘宋政权所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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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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