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掩映,闷雷阵阵,黑云摧月。
天地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叶寒岁穿梭在杂草之中,衣摆如急流一般晃动得飞快,头上平时端庄不已的铃兰花发簪如今晃个不停。
“要死了要死了……”
跑着些心中的碎碎念还始终未停。
文暮舟瞥了一眼落荒而逃的少女,又看了看刀上刻着的二字:留清。
他嘲弄着说道:“留清宗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废物?”
他掠过躺在地上的尸体,本无意再去管逃跑的叶寒岁。
可渐渐的,他本低着头,神色却逐渐变化,他缓缓抬头,阴沉的眸子扫过房梁之上。
“怎么不见了?”
他的眸光不可置信地来回反复寻找,却始终没有看见应该看见的东西。
“难道……”
文暮舟的目光缓缓落到漆黑一片的门外,他的眼睛比黑夜还要孤寂,孤寂中还带着一丝难掩的期盼。
叶寒岁跑累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文暮舟没有追过来,于是便松了一口气,半死不活地靠在一棵树下。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才停下大幅度的喘气,随后看向这四周荒凉之境,害怕道:“天了……这是哪呀?”
她顾不得休息,慌忙站起来绕了一圈,发现刚刚自己只顾着逃命,都不知跑了多远。
而再向前走,出现了个院子。
在这荒僻之地,孤零零的院子显得诡异至极。
古院幽深,老树沧桑。院门前立着两具人像,一笑一怒,可走近看,笑者怒者皆似在哭,庄严的红漆大门与朱门之外的萧索格格不入,叶寒岁透过门缝看过去,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毫无生气。
这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可推开,可她在院门前徘徊不敢进去。
她抬头看看天,此刻也不打雷了,看不出会不会下雨。
“躺在门口凑合一晚吧,秋夜应该冻不死人。”
叶寒岁靠在了院门上,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腿,眼眶盛满了泪光,看上去弱小无助。
“差点就死了,刀也被扔了,行李也没带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呀,什么都没做好……”
“天一亮还是回去吧,可是……回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死里逃生跑回去也很丢脸呀……”
“一天天的,怎么就我这样呀……神女呀神女,见到你就能改变一切吗?”
叶寒岁隐约明白,也许见到神女后,她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她只是不希望自己是宗门的拖累,与其说是去找神女让自己变强,不如说为自己离开找一个足够让自己余存希望的借口,万一实现了呢,那她再回去的时候,就不会被嘲笑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抽泣,泪眼朦胧中看向远方,依稀看到一个人影越来越近。
“是师哥来找我了吗?”
人在逆境中,总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擦了一下泪水,定睛一看,腿立马吓软了:完蛋,是文暮舟!
叶寒岁差点坐在了地上,本来还在难过,此刻满脑子的不可思议。
“老天爷,我这种样子还能被追杀?”
她也无法再去管古院的诡异,推开门就飞奔了进去,追过来的文暮舟看着叶寒岁的身影进门也迅速追了进去。
二人进去后,只一刹那,偌大的古院凭空消失。
大雨倾盆而下,古树的枝桠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天地不语,沉默着目睹一切。
叶寒岁冲进院中,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她没办法掉头回去,虽然心中害怕至极,也只能一股脑地向前跑,可没一会儿,长廊消失了,四周一片黑暗,她没有路了。
“停下吧,你跑不掉的。”
文暮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叶寒岁不由打了个寒颤,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去。
文暮舟眉间微蹙,似有些不舒服,双眼不知何意地打量着叶寒岁。
他刚向前一步,叶寒岁大哭:“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文暮舟的心中猛一阵的刺痛,手不由地覆在了胸口之上。
叶寒岁不明所以,她眼眶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
四周昏暗一片,只有二人的身影清晰可见。
文暮舟状态好转,又欲向前一步。
叶寒岁恐惧道:“你别过来!”
文暮舟心中又是强烈的刺痛。
“什么情况?”
二人好像同时发现了些什么。
于是乎,文暮舟再向前一步,叶寒岁又吓得大叫,文暮舟心中又是一阵痛感。
二人对视,文暮舟神色中带着一丝怒气,他不再管叶寒岁的惊惧,几步跨到前去,掐住叶寒岁的脖颈:
“你究竟是谁!”
他的心果然难受得厉害。
从很久以前起,他的心口便会不自觉地痛起来,找不到根源,也无法抑制。
而如今,他发现,自己的痛苦竟与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有关。
他的眼神凛冽,面容因为在忍耐噬心之痛所以有些不自然,凶狠的目光落在少女微红还带着脂粉香的脸庞上,手上却没用太大力气。
叶寒岁本已经一种视死如归的样子闭上了眼睛,却忽然察觉到眼前人似乎并不想杀她。
她略带惊惧地缓缓睁眼,文暮舟又厉声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叶寒岁摸不着头脑,她怯弱道:“我……我是叶寒岁。”
文暮舟:“我问的不是这个!”
叶寒岁轻轻拍了拍文暮舟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语气勉强:“要不然你松开我再说吧。”
文暮舟的语气冷淡:“先回答我的问题。”
“可我就是叶寒岁呀,我还是留清宗的弟子,我很弱的,对你造成不了威胁,刚刚一切都是误会,你不要杀我!”
文暮舟目光冷冽,凝望着眼前女子,终是松开了手,叶寒岁赶忙后退了几步,尚且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人又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他心中喃喃道:还是没有出现。
叶寒岁看着他有些失神的模样,心中盘算着自己该怎样合理地溜走,可如今四周晦暗,一看就非人间之地。
她刚移了一小步,文暮舟眸色深邃幽暗,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叶寒岁心中一凉:天了,我就知道这个大魔头不会轻易放过我……
“你……”
文暮舟的话音未尽,“哗啦”一声,周围的黑暗消失,二人转眼都溺在了水里。
一个金色小球从远方飞来,穿过叶寒岁的身体最后落入了文暮舟的额前,缓慢消失。
冰冷湖水肆意侵蚀,文暮舟双目微睁:竟是上等的幻境。
他双手张开,仿佛举鼎之姿,“散!”
庞大的力度反转天地,一瞬间湖水尽散,二人又出现在地面上。
叶寒岁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水压中反应过来,此刻看着脚下的地面头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她惊魂未定,已经不能接受现实了:现在我是在客栈里做梦吗?
回头一看,文暮舟那张脸让她两眼一黑:完了,不是梦……
文暮舟打量了周围环境,四周成了山中石窟的布置,远处用巨石雕刻的一尊神像面容慈悲,从容地与他对视。
“还是幻境。”文暮舟心中思忖道,“倒是个厉害人物。”
叶寒岁焦虑地看向周围:这是哪呀?逃命都不知道往哪逃?
她又回头瞟了一眼文暮舟,不看还好,这一看文暮舟的注意力又重新到了她的身上。
她吓得拔腿就跑,嘴中还大喊着:“你别过来!”
叶寒岁咋咋呼呼的,吵得文暮舟脑袋疼,他眉头一皱,刚欲向前,忽然发现腿动不了了。
“怎会如此?”
他尝试挪动自己的腿,却发现半点动弹不得。
叶寒岁见他真没追过来,便一股脑地往前冲,直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姑娘,别怕。”
沉稳的声音缓慢响起。
叶寒岁抬头看,是一个约摸六十岁的老者,一袭白袍,花白的头发落在后背处,脸上布着皱纹,神色却满是善意。
怎么还凭空出现一个人了!!!
她怀疑自己眼花了,断断续续道:“你……你又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是……”老者沉默片刻,“神女的信徒。”
叶寒岁猜不出真假,但此时此景让她愿意相信眼前人说的话是真的。
她还是保留了警惕:“你怎会在此?”
“我是到不了人间的,只能以幻境的形式移动,所以你们只是进入了我的幻境之中,我来此,是为了寻一物。”
老者继续道:“姑娘,让他过来吧。”
“我让他过来?”
“对。”
“可是……”
“相信我,他不会伤害你。”
犹豫片刻,叶寒岁做好了心理建设,反正现在她走不出这里,一边是自称神女信徒而且慈眉善目的老者,一边是刚刚还想要她命的戾气之主,左右最差不过一个死。
她没敢走到文暮舟面前,只敢隔着老远大喊道:“喂,你过来呀!”
此话一出,本站在原地因为动不了而有些气急败坏的文暮舟瞬间可以动了,准确来说,是自己的腿主动动起来走向叶寒岁。
他郁气满满地走到叶寒岁身旁,语气也满是愤怒:“你对我做了什么?”
叶寒岁躲在老者的身后,老者开口道:“还是我来解释吧。”
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言一咒,二位想必是第一次听说,这是上古咒术,此咒会先后穿过两人身体,后者必须对前者言听计从一百天,一百天后,咒语才会消失。”
文暮舟心中已经有了大概,但还是不愿接受地质问道:“所以呢?”
老者看向叶寒岁:“你随便指挥他一件事情。”
叶寒岁从老者身后探出了头,先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插着腰道:“你,现在转一圈。”
文暮舟果然不受控地转了一圈。
他强迫自己接受了事实:“所以我中了言一咒?”
“是的,我此行就是为了寻找遗落的咒术,想必言一咒在刚刚二位落水时意外进入你的体内,我本恐它被歹人利用,但这位姑娘看上去是纯善之人,我便也放心了。”
文暮舟气得快要吐血:“她纯善?一看上去就是傻吧?”
“所以我得对这个傻子言听计从一百天?”
他脸色铁青,用手指着叶寒岁。
叶寒岁也听懂了老者的话,心中有了底气,于是不满道:“说谁傻子呢?”
老者回道:“是的。”
文暮舟按耐住满腹的无语,继续问道:“我心口偶尔会有痛感,这是不是也与她有关。”
“公子可知世上有一物,叫情蛊,中情蛊者会与对方悲惧想连,宛若噬心之痛。”
文暮舟目瞪口呆:“我体内还种着情蛊?”
“嗯……看公子这状态,颇有些像中了情蛊。”
“只要她难过或者恐惧我就会心绞痛?”
“没错。”
文暮舟嘴唇发抖,他捏着拳头 :“我又不喜欢她,怎会被种情蛊?”
“这个老衲也不甚清楚。”
他恶狠狠地盯着叶寒岁,那眼神恨不得要刀了她。
叶寒岁一直在听戏,越听越有底气,有了咒语她还怕他做什么,于是她跳到文暮舟面前,说道:“看我干嘛?我也不喜欢你呀,情蛊和我没关系哈。”
“言一咒既已经成形,我也无事可寻,现在便送二位离开这幻境之中吧。”
叶寒岁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忙抓住老人的衣袖,急切地说道:“可你不是神女的信徒吗,这个人是坏的!你应该把他抓走,正好他中了言一咒,逃不了的。”
啊哦。
文暮舟沉默了。
情况逆转。
该他想怎么逃了。
他在想:是自己杀了二人的速度快,还是叶寒岁说一句“你去死”的速度快。
想到这,文暮舟更沉默了。
老者闻言轻笑:“你确定他是坏的吗?”
“他是戾气之主呀,刚刚还杀了一群……”
“……那群人也是坏人。”
叶寒岁很快反应了过来。
文暮舟见状,赶忙挤出泪水:“世人皆唾骂我,只因被戾气选择,我便背负戾气所创的所有罪恶,罢了,我就是这样不被理解,就该死……”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你!”
他本彻底摆烂,意识到情况对自己不利后便开始装起了可怜,没想到叶寒岁道歉速度贼快,把本来还有一大段感言的他搞得不会了。
老者看出文暮舟的假意,不由笑道:“言一咒虽有身不由己之效,但无关生死,也就是说她无法剥夺你的生命。”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二人离开吧。”
话音落下,旋风四起,天地颠倒,叶寒岁有种灵魂脱离本体之感,再睁眼,已是白日,她又回到了当初逃生之地。
路上泥土松软,山野间混着雨后的清香。
叶寒岁和文暮舟面面相觑。
文暮舟眸色微深,刚刚只顾着言一咒和情蛊的事,一时气昏了头,还有一件事尚未问出口。
那也是他当初选择追过来的原因。
“那个东西”消失了,那个曾经困扰他百年的梦魇消失了。
“难道也与她有关?”
文暮舟睫毛轻扬,看着叶寒岁,叶寒岁正盯着自己被泥土染脏的裙摆,满脸无奈,一抬头便撞上文暮舟那意味深长的眼。
文暮舟继续沉思着:为什么一切都与她有关,她看上去脑子也不怎么灵光,我怎么会与她扯上关系,可事到如今,把她带在身边才是最稳妥的。
姑娘桃花映面,歪着头盯着文暮舟,看他的目光始终没移走,刚刚被追杀的狼狈此刻化作了怨气。
“看什么看,把头歪过去。”
显而易见,文暮舟的头立马歪了一旁去。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文暮舟阴森幽怨的目光传来,叶寒岁立马收敛起来,她故作严肃,用手支着下巴:“怎么会这样呢?哎,这可怎么办才好?”
“你身为留清宗的弟子,一个人跑外面来做什么?”
文暮舟意识到不能怎么废话,得尽快稳住叶寒岁,要不然这人成了威胁自己的极不确定因素。
“我?我要找神女?”
“找神女做什么?”
叶寒岁摇头晃脑道:“世上最善的便是神女,我想求她把我变得厉害一点。”
文暮舟顺势说道:“前行之路艰难困险,我与你一同前行。”
叶寒岁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她仰起下巴,将摆到肩前的头发甩到后面,蹬了一下脚,然后说道:“我只是没有亲眼见证你的罪大恶极,但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了,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呀?”
少女的举动似让文暮舟嘴角勾起笑意,他是逆着光站的,此刻周身洋溢着不符合他身份的浅浅暖意,颇有几分难见的少年之气。
“其一,你的法力目测极为普通,若想去神界,且不说最终的鬼市,就连无常你都未必能通过,其二,我也有私心,我中了咒语,毕竟与你有关,和你在一起也能让我安心。”
神女在东方,天地由西向东,依次为人界,妖界,神界。
人妖边界被世人称为“无常”,而神妖边界被世人唤作“鬼市”。
叶寒岁点点头:“有道理。”
“其三,我也要去寻神女。”
“你也有所求吗?”
文暮舟淡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没有半点情意,只有冰冷的笃定:“不,我要杀了她,剜了她的心脏,让戾气彻底为我所控。”
“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文暮舟眼神一抹嗤笑:“各有所求而已,我可以等她实现你的愿望之后,再做这些事情。”
叶寒岁险些忘了那些相传千年的诅咒:三代神女皆死于戾气之主之手。而如今,第四代神女,也是最后一代神女,若她也被戾气所杀,天地将彻底被戾气所覆。
叶寒岁眼睛转个不停:不行,趁着咒语之效,他伤害不了我,我还能约束他的行为,看来一起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和你一起去!”
“好!”
文暮舟得偿所愿,双袖一挥,先行一步,叶寒岁则跟在他的身后使劲瞪着他。
而在那孤寂的即将消失的幻境之中,刚刚佝偻的老者身姿转眼间变得年轻挺拔,风吹过,扬起公子长衫一角,黑暗中他的脸愈来愈模糊,只有一滴莹莹泪光宛若珍珠顺着他的下颌悄然而至,无声无息。
“就这样吧。”
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无人能看见他的眼泪,无人能听到他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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