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荒僻山村，走过涓涓细流，二人赶了几天的路，拌了几天的嘴，终于来到了锦言城。
此刻淡碧萦空，白云一缕，霞光万丈，远处是杳杳千峰，近处是日暮生烟，二人风尘仆仆，身影悠悠，眼底也染上了烟云之色。
锦言城是世人眼中的人间边境，越过锦言城的城墙，才算是到了无常，也就是界线不明的人妖混迹之地，而锦言城内，也有一除妖宗门，名为化云。
早些年化云宗与留清宗实力相当，宗门先祖特意选址在此，作为阻挡妖物的第一道屏障。
奈何这些年妖物纵横，岁月更迭，化云宗逐渐显得力不从心。
叶寒岁本以为能轻易从城墙附近混出去，可守在城墙前的乌泱泱的一群宗门弟子让她傻了眼。
“今天是几号？”
文暮舟摇了摇头，对他这种活了很久的人，时间早就没了意义。
她回想了一下：“十月十七。”，于是叹息道，“我们赶上的这天不太妙。”
十月十七，化云宗成立之日，哪怕平常再力不从心，今日也势必严防妖物越过城墙来到人间，而他们这种反而要去妖界的就更逃不过这些弟子的眼皮子了。
“其实……”文暮舟抬眼轻瞥了一眼守在城墙下的这群人，道，“我若是出手的话，这些人……”
“你别出手，我们要低调，请老实一点。”
这些天在路上走，叶寒岁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他向善，听得文暮舟恨不得把她的嘴堵上。
“行吧。”
文暮舟耸了耸肩，又问，“那现在做什么？”
“逛街吧！”叶寒岁笑着掏出了一袋子钱，她摇了摇钱袋，里面的银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听着碎银的声音，笑得特别幸福，此刻她无比感谢文暮舟是个积累百年财富的大富豪。
风满长街，商歌阵阵，游人如织，车马喧嚣，叫卖声不绝于耳，仿佛天不曾秋，道一声人间天上都不为过。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长街之上，竟还是如此热闹。
“这里距离妖界那么近，可为何觉得繁华程度宛若京城？”
“这虽是距离妖界最近之地，又何尝不是距离神界最近之地？”
叶寒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街上卖的小玩意儿尤其多，以前在宗门的时候，叶寒岁都没有好好逛过闹市，今日这机会对她而言可遇而不可求，自是满眼的欣喜。
“你看她们在跳舞！”
“这有射箭的！”
“这个盒子好精致呀！”
“……”
她又拿起了一个皮影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文暮舟，目不转睛地说道：“你看这个皮影人，多生动呀。”
文暮舟瞥了一眼，突然说：“买下来。”
“不用买了吧，我们又不会演皮影戏。”
文暮舟笃定道：“买下来，我刚好有个魔术要用这个皮影人给你表演一下。”
叶寒岁看不出他想干什么，犹犹豫豫地买了下来。
文暮舟缓缓伸出手，似要开始变魔术，不过表情暗藏“邪恶”，他忍俊不禁道：“你看。”
“看什么？”
“看我把它头打歪。”
话音刚落，文暮舟用手指轻轻一弹，皮影人的头瞬间被打歪。
他早被吵得头疼了，但又不能对叶寒岁怎么样，于是采用了这种幼稚的报复手段。
看着好好的皮影人头歪了，叶寒岁又气又急，不由喊道：“把你头打歪！”
“哎哎哎……”
言出法随，转眼间文暮舟便歪着头捂着脖子躺在了地上，他的表情带着些痛苦，嘴中还喊着：“啊啊，抽筋了抽筋了……”
叶寒岁见自己又惹事了，吓得连忙跪在了文暮舟身旁，也捧着他的脖子，慌张地手足无措：“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疼呀，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文暮舟脖子疼得厉害，可叶寒岁一害怕，他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此刻手都不知道该捂哪了，混乱中他斜着眼看满眼惊慌的叶寒岁，倒有些哭笑不得。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别害怕别害怕。”
叶寒岁骤然想起了前不久签订的契约，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算不算违反了契约？”
文暮舟无奈：“不算。”
叶寒岁还是害怕：“真不算？”
“真不算。”
文暮舟感觉脖子疼得好点了，他扭了扭脖子，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还得哄诱般地安慰叶寒岁。
“我错了。”
叶寒岁低着头，心中万般歉意，都怪自己这张嘴太鲁莽了。
文暮舟本来就是故意打歪皮影人的头，是他错在先，结果此刻叶寒岁倒道歉个不停，何况这几天的相处，他早就习惯叶寒岁偶尔的冒失了，因此心中根本就没有生气，看着眼前少女诚恳的模样，他忍住嘴角的笑意，将一只手搭在叶寒岁的头上，又故意揉乱了她的头发，随后借力起身，险些把叶寒岁按倒在了地上。
他是有分寸的，此刻也不过是趁着叶寒岁的内疚之感，来逗弄一下她。
文暮舟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着：“因为你的到来，我的人生呀，倒有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叶寒岁也忙跟着起身，刚刚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此刻在文暮舟的漠然打量中才纷纷散去，叶寒岁站在文暮舟身后，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
文暮舟感受到心头又在隐隐泛痛。
他走到叶寒岁面前，以为她还是为刚刚的事情内疚，心中不由想着：真是个心情容易大起大落的小女孩呀。
他耐心安慰道：“刚刚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也不会用契约来威胁你，怎么还在难过？”
“文暮舟，我会不会让你觉得很讨厌呀？”
叶寒岁神色落寞，微微撇着嘴抬头看着文暮舟。
她虽是古灵精怪的脾性，但却长了一张温婉的脸，皮肤光滑水嫩，尤其是那双眼，好像本身就是一首情诗，不说话的时候，她静静地看着你，哪怕脸上并没有任何神情，都会让人产生了一种亏欠了她的错觉。
文暮舟低着头凑近她，声音不由得变得柔和了起来：“为什么这样说？”
“我知道自己挺烦的，还很没用，所以宗门中的人才不喜欢我，我和你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感觉我已经让你觉得很讨厌了，如果不是因为咒语和情蛊，你肯定也不想和我这样的人结伴而行吧。”
叶寒岁越说心绪越凄迷，文暮舟这人独来独往惯了，虽活了一百多年，但从来都没有安慰过别人。
想了半天，他才道：“那又怎样，我也很讨厌呀，也没人喜欢我，他们何止是不喜欢，是直接想杀了我，从我出生起，所有人都开始恨我，比起我，你不好多了？”
他不会安慰人，所以只能拿自己出来做对比，想让她好受一点。
“啊？”叶寒岁一听，所有人都想杀了他，这也太惨了吧，她泪眼汪汪道，“你一直都被这样对待吗？哪怕是小时候？”
少女的眼藏着一湖秋水，温柔中带着悲伤，看着这双眼，文暮舟忽然想起了他做的那个梦，他的心好像被扯了一下，沉默片刻，他的眼神闪躲道：“我没有小时候。”
他仰起头，看着向晚的天边：“我从出生起就被戾气选择了，家人因为我的到来全死了，我生下来就懂得很多东西，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没有小时候。”
“可是人总有小时候的……”叶寒岁小声说道。
“你觉得我还是人吗？我不是人，不是妖，更不是神，我同戾气一样，早就变成了三界之外的怪物。”
文暮舟看向叶寒岁，却看见了她眼里的同情，他厌恶这种情绪，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同情。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渐冷：“叶寒岁，你不用同情我，我们不过相识几日，你又怎知道我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我当初说的三个同行的理由都是真的，要杀了神女更是真的，我已经忍了一百七十多年，和前三代戾气之主一样，我终将变成一个自私自利且十恶不赦的魔头。”
“不是安慰我吗，怎么突然这么凶嘛？”叶寒岁嘟了嘟嘴，她的手摸着自己的辫子，先是低着头，最后又直视文暮舟，她缓缓道，“其实这些天我觉得你还挺好的，纵使我犯了错，你也只是嘴上生生气，也没有真的对我怎么样，你没有那么坏，我是不会让你变成十恶不赦的怪物的。”
她的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听得清晰，每个字都说得坚定。
这与文暮舟预想的不同，在他所理解的世界规则中，若他说出了这番话，对面人不该是这种反应。
“听不懂我的话就算了。”
看着固执的少女，文暮舟内心涌起奇怪的感觉，他嘴硬地扔下了这句话，自己转身就离开，走了一会儿也没听到身后有跟着的脚步声。
“果然如此。”
这才是符合他预想的结果。
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何此刻心情有些失落，难道是因为这些天被这个傻子吵习惯了？
“文暮舟！”
在他的愣神间，身后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他眼中的寒意在看到女子温柔的脸庞后逐渐消融。
叶寒岁举起一个糖葫芦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语气中还是有些歉意：“刚刚把你脖子弄疼的事，对不起了。”
“我不要。”
文暮舟将叶寒岁的手推了回去。
“你尝尝，很好吃的。”
叶寒岁又将手递了过去。
在来来回回的拉扯中，叶寒岁的唇忽然碰到了糖葫芦，她舔了一下嘴唇，着实是馋了。
文暮舟神色无奈中有隐隐笑意：“你就吃吧，我不喜欢吃。”
“好吧。”
叶寒岁咬下一口糖葫芦，继续说道：“下次我给你买你喜欢吃的。”
“用我的钱？”
“嘻嘻。”
“给你自己买吧，我没有喜欢吃的东西。”
“……”
两人又开始并肩走，叶寒岁歪着头看着他：“你不生气了？”
文暮舟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生气？”
“可你刚刚很凶呀。”
“我刚刚的话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你认真个鬼，听懂我的话了吗？”
“拜托，真把我当傻子了，我当然听懂了你的话。”
“那你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不还没变成十恶不赦的魔头吗？”
“叶寒岁，你真奇怪。”
“文暮舟，我觉得你更奇怪。”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文暮舟突然发现，和叶寒岁在一起的时候，自己说出的话要比以往百年说的都要多。
他承认了一个开始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与叶寒岁同行，是自己占了便宜。
不光光是因为消失的鬼面，还有一样东西也消失了，那是曾覆盖在他生命中的漫长的孤寂。
幼稚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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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把你头打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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