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颤颤巍巍地停在了一座小村落旁。
可能也称不上是村落——在一片广阔无垠的皑皑白雪中的三五人家而已。
钟隐扶着车边下去,双脚落地时,他眩晕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他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待头晕目眩的感觉没那么强烈了以后,拉紧大氅戴上帽子。
真的很冷。钟隐又低声咳了几下,风寒一直都没有彻底痊愈。
他走近其中一户人家,刚想抬手,门却先从里面被人打开。
他和一个身负行囊的老者四目相对。
钟隐率先开口:“冒昧叨扰,在下路过此地,想要借宿一晚,不知您……是否方便?”
老者微微一下笑,侧身把他迎进屋内:“进来歇着吧,”随后放下行囊转身去泡茶,“你要是来得再晚些,可就喝不到热茶咯。”
钟隐赶忙道了谢,老者摆摆手,随口说道:“这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瞧着你也是去永昌陵的?”
“正是,”钟隐微微颔首,“敢问老人家,最近也有其他人前去永昌陵?”
“有,”老者把热茶递给他,同他聊起来,“前两天也来了一位,这么冷的天儿,只骑着一匹马过来,”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胡子又继续说道,“也许是我老眼昏花,可他身上的玄色长衫老朽瞧了半天,怎么看都像是前朝的样式。”
钟隐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倒是有些稀奇,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老者摇了摇头:“他昨日回来,留了马给我,然后就走了。”
钟隐默默地喝完了手中的茶,随后起身作揖,说道:“多谢老人家,在下忽然想起有要事在身,眼下得继续赶路了。”
老者愣了一下,随后摆摆手笑道:“不必多礼,快去吧。”
钟隐颔首,推门而出。
车夫见他出来有些摸不着头脑:“钟公子,不是要借宿一晚吗?”
钟隐摇摇头:“不了,我们继续走吧,”然后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辛苦小哥,我们不去永昌陵了,去……”
“去哪?”
“去……邙山。”
赵匡胤在一片风雪中疾行,身后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却不用太仔细辨别方向。洛阳,是他的家乡。
寒风呼啸,落雪鹅毛,枯树遍野,百里沉寂。
他又想起周显德七年,元月初一,也是这样大的雪,这样冷冽的风。百姓在家团圆相聚的时候,北汉与契丹联兵犯边,他奉命前往边境御敌。
那时距离他从江南回来已经过去很久了,夜里将士们聚在一起烤火,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家中妻儿老小。互相诉说着父母如何唠叨,儿女如何吵闹,妻子又是如何在一旁好言安慰。平日里虽然总是嫌弃耳根子不清净,但几日不见,却也有些想念。
赵匡胤被将士们围在中央,含笑听着,偶尔出言附和几句,引得众人发笑。不知不觉饮酒过半,却无人知晓他的思绪早已飘过长江之南。
水天碧色的人,此刻应该在府中钟鸣鼎食,清淡的一目重瞳,应当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结发夫妻,远在万里的战火,不应该也不该同他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面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借口起身回帐,剩下的半碗烈酒被他一股脑喝了个精光。
那时候他的野心便有些压不住了,想要他,想要天下。这个想法不断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愈来愈烈。
思绪渐渐拉回来,不知过了多久,一座山丘出现在视野里。
三川东注,瞻上阳之宫阙,望北邙之灵树——便是此处了。
他放慢了脚步,鞋袜深深地踩进雪里,他走得轻,走得小心翼翼。
他的从嘉,就葬在这里。
北方天寒地冻,他的从嘉那样畏寒,指尖那样冰凉,他要用手捂好久才会暖和起来。若是他来选择,定不会把他葬在此处。纵然有万般不舍,也会把他送回江南水乡。
亭台水榭,玉树琼枝,那才是他的归处。
想到这里,不免又暗自恨起赵匡义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亲弟弟也在百年前殁了,他的名字也和自己一样,永远留在了史书里。后人提及时,也只会感叹一句可惜了这位才华横溢风华绝代的后主,窥见不得其中的爱恨纠葛。
赵匡胤负手立于天地之间,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鞋尖,他垂眸,只觉被一股强烈的孤独感笼罩了。
那些活生生的人,全都消失在了茫茫历史长河中,喝了孟婆汤,跨过奈何桥,只留一个名字,一段唏嘘的人生。
孟婆诚不欺他,当真是他自己孤身一人背负前世种种罪孽。
他缓缓登上山顶,望冰封千里,雪飘万里。从怀中掏出一囊酒,这是他路过洛阳城时凭着记忆寻到曾经多次光顾的酒家。
赵匡胤拔开盖子,自左向右,慢慢地倒在地上,积雪融化,留下一道痕迹,一时间酒香四溢。
“从嘉,李从嘉。”他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纵然他这一世寻到了他,淡雅的模样一如当年,那双重曈子望过来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安定郡公府初遇那人的那夜。
可还是不一样的,一碗孟婆汤下去,那人也不记得那些切身发生过的事情。他一件一件、一遍一遍地讲与他听,讲他们是如何戏剧般地相遇,有哪些愉悦的、伤心的过往,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总是淡笑着,静静地聆听着,偶尔也会好奇地问上几句,李后主为何?宋太祖为何?
他听过,也许会记得,但一定不会想起来——不会想起他是谁,做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明明早就决定好的,什么都不奢求,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可是总会忍不住想要更多,想让他腕上戴着自己的镯子,想让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想让他了解他们的过往。这种矛盾的情感快要让他发疯,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明明人就在他眼前,可是他却在想念。
亮眼的白雪刺得他眼眶通红,就连眼角都带了湿意。
“……我想你了。”
而后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人不小心落脚踩到了枯枝败叶,在风声中格外的明显。
赵匡胤下意识地回头,眸中的情绪来不及收回,就这样被对方看了个一干二净。
那人从头到脚被厚厚的大氅遮住,眉眼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一个通红的鼻尖。
他失了声,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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