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布满皱纹的双手抚上少女左右耳廓,低哑的声音穿过阴冷的空气,破开虚无的皮囊,在心脏上剜下一块肉来,“死只是一瞬间的剧痛,活着却是一辈子的凌迟——”
她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被冷风蒸干的泪水糊成一行,忽而眼下肌肉一抽,笑道:“所以,究竟哪个难挨些,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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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线型的身躯紧绷,速度快若离弦的箭矢,转弯之际竟连呼吸都成了奢侈。轮船鸣笛声越来越近——我在脑中描摹海底尸横遍野的场景,凉意顿时遍布四肢百骸。这短暂的失神麻痹了感官,直到寒凉的刀刃刮破了鱼尾,我幡然醒悟自己已被巨浪拍得左摇右晃、在颠簸下仰面朝天,弥留之际见一柄闪亮的三叉戟正刺穿皮肉溅出大滩血沫,我硕大的眼球高高凸起,大概是人类口中所谓的“死不瞑目”。紧绷的鱼鳍、摇曳的鱼尾刹那间脱力,只剩鱼鳃本能地一开一合,我纵容内脏顺潮水飘散,像兄弟姊妹一样无声息地在深海区沉潜,灵魂短暂宿留的躯壳被肆意戳烂,疼痛过后,只觉得恣意和解脱——原来人人都害怕的时刻竟然要比逃命时惬意多了。
死亡,就该是活不起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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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紫色纱裙裙摆在指尖绕出皱褶,听见皮鞋噼噼啪啪地响,才将目光转向聚光灯源头——红唇女人身旁站了个面生的男人,他不知何时出现,大概率是被临时派出的救场选手。此人全身上下一丝不苟,黑西装黑夹克黑皮鞋,活似常年游走上资本主义顶端的精英人士。他拨了拨被发蜡粘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一点插曲,给诸位献丑了。”
“吁——”后排小孩挣动着喝倒彩,“什么跟什么!退票!退票!”
男人将食指抵在唇端,敞开常年攥在手里被盘得油光锃亮的黑色公文包,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什么东西正“咕咕”地叫,一瞬间汗毛倒起,周遭哗然——
男人短粗的手指托出一只通体金黄的蟾蜍。
这蟾蜍不似一般的大,按个头算来能满满当当地盖住他整个手掌,躯壳以上覆了一层浓密的金粉,连眼珠子里也有粼粼光芒闪烁。小皮鞋手腕力道一转,那鎏金的身躯便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抛物线,凌空时刻耀眼的金粉扑簌而落,在地面晕染出一道道娟秀的花儿来。
“啊!这——”坐在我旁边的男人肥头大耳,过于拘谨的西服囫囵勾勒出他那过分臃肿的身躯,颈上悬垂的金链几乎要把他本就短小的脖子大卸八块,一双豆大的眼睛里溢满了对金钱的渴望,“金!”
灯光徐徐暗下,小皮鞋故弄玄虚地把食指抵在唇边,“静下来静下来,各位请看。”
红唇女人用美甲亲昵地刮蹭蟾蜍背部,它眼珠一轮,忽而吐出纤长的舌头将自杀的扇贝一扫而空,用不上咀嚼,它便餍足地眯起眼睛,长长地“咕——”了一声。
“真是好玩儿。”我喃喃自语。
“是吧,”前座探出一个脑袋,过于瘦削的脸上只剩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皮,她摸着扫帚似的发尾,“它可是千金难买的宝物啊。”
“起拍价二十五万,请——”
“二十六万五!”
“二十七万!”
“二十九万!”
周遭有纷乱的加价声,我心不在焉地听,顺手把玩裙摆上镶嵌的水滴状装饰物。同我相比,身边的胖子倒显得跃跃欲试得多,他深吸一口气,还没等他加的那仨瓜俩枣爆出来见见世面,便被淹没在周遭沸水般的喧嚣里。。
见此场景,我不禁失笑,忽然听见远远的、远远的,一道熟悉的声音藏匿在黑暗中趁乱喊:“七万,美金。”
“啊……”众人一下被击中,旋即是长久的寂静。
直到响起“七万美金一次”、“七万美金两次”都再没有人再接茬。这不合时宜的静默让我如坐针毡,指尖点在扶手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险些演变成战前的手部热身运动。万幸,坐在我旁边的胖子用磅礴的勇气克服了胆怯,“S……eventy-one骚怎的叨、叨乐。”
周遭哄堂大笑。
“叨乐是什么东西?倒了?胖子,你这英格类师还得再练。”
他便害羞地挠头,指甲把脑袋上那搓地中海抓开了花,小皮鞋乐颠颠地复述他那套说辞。胖子左顾右盼,见这把没人抢他营生,那张大嘴便在汗涔涔的脸上绽开笑颜,喜悦,但某种浅淡的不安也随之席卷而来。
聚光灯洒下,他享受到了这辈子都未必经历过的排面,天价的出资把他兢兢业业几十年的薪水洗劫一空,但这须臾的吹捧竟让他心满意足,在欢呼声中,他走到舞台上同小皮鞋并肩而立。
“真没意思。”小姑娘双眼皮一抖,端着裙摆摸着黑坐在我旁边。我提起翅膀般开散的裙摆收拢于一处,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看我两眼,“你是新面孔?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嗯,”我拎出那套背烂了的说辞,“我家里管的严,不让我去这种地方,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你懂吧,想出来见见世面。”
“哦,那我知道。我爸妈也一直这样,啥都要管,啥都管不明白。”她慢吞吞地贴了过来,带来一点活人的温度。
胖子如愿以偿抱到了金蟾蜍,爱不释手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我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像他这样的人一生追求功名利禄,但既然能赚大钱就证明头脑不简单,怎么就被这种智商税耍得团团转,真是好玩儿。”
“什……么意思啊?”
我眨着眼睛,空气有如实质地凝结于一处。
“你看不出吗?那是池塘里的□□,随处可见。他们所作的不过是把海里的牲畜捞上来,以刺青的方式纹上黑色纹路,用细如发丝的针线缝合,再似驴打滚一般地在金粉里滚一遭,最终成了那胖子手中闪闪发光的怪物。我真希望接下来的展出别再这么无聊了,起码来点儿实际的,最起码要比门口的‘无相’更好玩儿。”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毫不心虚地回视,良久,那凹陷下去的脸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她磨蹭着凑过来,身上带了一层甜到发腻的橘子糖味,“我很喜欢你。”
“我叫张多莉,你叫什么名字?”
我徐徐松开被我抓出一团褶皱的裙摆——舌头慢腾腾在嘴里绕了一圈儿,活似这个名字天生拗口。
“我叫,何南池。”
她短促地笑了声,尖细的笑意闷在喉咙里,听起来含混不清、怪怪的。她甩了甩手,腕上那串银铃便铮铮作响,伴着踮起的脚尖,婀娜的舞步,她缓缓向前,嘴中哼着不曾听过的吴侬软语,“何为伤古今?金砖砌秋锦。忧焚一花林,酒怡此宵金。”
她一扬臂,亮闪闪的碎钻就像倾泻而出的瀑布般在空中哗哗飞舞,在成排的木椅上零星散落几颗。周遭人群安静一瞬,立马疯了似的去抢夺。她悠哉游哉地拍了两下手掌,木椅骤然剧烈摇晃,扑来的男女老少惊在原地,而后“哗”一声暗格弹出,连椅子带钻石一并掉下了不见底的黑坑里。
但只是肉眼不可见,我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地底机关有条不紊的运作声,齿轮旋转,机械臂推动细琐的物什四处弹跳。那声音忽远忽近,我有所预感地抬起头,看见舞台上紧闭的幕布被风牵起一个角落。最后两声“沙沙”结束,帷幕随之拉开,亮闪闪的金刚石轻盈跃出地下暗仓,在玻璃罩内闪烁出耀眼的光辉。
伴着些微磕碰声,我心口一紧,看见玻璃罩内摆着一个硕大的乌龟壳,密密麻麻沾满藤壶,在射灯照耀下泛出海洋的幽深。
“诸位,诸位。今夜是疯子的催命符、富翁的摇篮曲。我们共醉于此,我将献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孤品。”
视野以外,两团乌黑的阴影笼罩,眼疾深重,只留得舞台正中心那只被竞拍的商品尚未来得及被吞噬。一阵默然席卷全场,依稀听见嘈杂的起哄。少女拖着长而扁的双眼皮朗声说:“这是海底捞出来的宝贝,未经化学制品加工处理,放于阴湿处细心护理可保存十余年之久。”
这具偷来的龟壳同我记忆中的是那般契合,以至即使聆听渺远的拍卖场那头众人的窃窃私语也能被扯入回忆的洪流里无法自拔,可脑中思绪又如断带似的支离破碎,力不从心的感觉如火焰一般在心口燎原,往事记忆封存海底,只偶尔荡过原主生前痛苦的回忆,那斑驳的龟壳宛若一只巨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利剑一般刺穿了我的脊骨。我的心脏却漠然地、与世无争地跳动,独立于整个躯壳之外。
它似乎也在不解。
嘿,蠢货,你在难过什么?
“它是在深海一处隐蔽的洞穴里找到的,诸位可观,”她让出身位,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刹那间亮出龟壳被找到时的图片。在海洋千篇一律的颜色中,它正亮莹莹地闪着光。我定定地看,也似同其余富豪一样在神秘莫测的深海中嗜溺。张多莉提着裙摆优雅地转了一圈,“还注意到放置宝物的附近,有一块雕镂了字迹的石头,虽然尚未破译,但大家知道的,它前生一定不是等俗之物。”
我掐断手指斜飞的倒刺,隐隐绰绰有血渗出来,在朦胧的灯光下显现出超然的梦幻。耳廓嗡鸣,我似乎回到一望无际的海底深处,配合少女矫揉造作的夹子音,一首童谣不时在脑畔回荡——
“西渊有神龟,其智深若渊,其声洪若钟,其躯壮如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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